舞与舞者岂能分开
2020-07-27曹霞
蔡东有一小说集名为《星辰书》,光看书名,便知她心怀美好与高远。除了“小王子”的《风沙星辰》外,我还没看到哪个作家直接将“星辰”用作书名,这个词让以谈俗事为光荣、以谈非实务为耻的中国人不好意思直接道出。它让人想起诗意、超越、远方,当然还有老康德那句名言。及至看到蔡东的照片,我心想,老祖宗说相由心生,果然。人如其文,文如其人,用在蔡东身上大概是最妥帖不过的。
小说《她》亦有诗性风范。小说借由连海平的自述,展开了一幅不无凄凉又满载着温馨回忆的人生图卷。妻子文汝静已经去世,他所述者,便是文汝静作为出色的舞者留下的回忆。同时,她也是一个“成功”的贤妻良母,与丈夫幸福美满地度过了一生,没有遗憾地离开人世。
这个二元化的概括似乎包含着某种令人疑惑的对峙。的确,这是我从小说中读出的文汝静的生命分野。这是多么矛盾的分野啊,想想吧,她因为跳舞而得到了连海平的爱慕,又因为与连海平结婚而放弃了跳舞。叶芝早就说过,舞与舞者岂能分开。那么,文汝静一旦没有了“舞”,也就没有了“命”。所谓“贤妻良母”,不过是“行尸走肉”。
这样说大约极端了一些。但我想,蔡东之所以写这样一个小说,一定也是出于她领悟到但无法解答的困惑:世俗生活与艺术生活的关系。它们是“敌人”吗,我无法确定,但好像也不是“友人”。多年前,我在广州生活,有一段时间在水荫路一带晃荡,又有朋友在广东省歌舞团工作,所以常见到跳舞的小女生,她们的样子就像《她》中所写:“她穿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往后梳,在脑后用橡皮筋随意一扎,露出小巧明净的额头。”她们那修长的脖子、挺秀的体态,就是“舞者”的标签。即使只穿最简单的黑T恤,也让我等世俗中人后退三分,自惭形秽。
但是请注意,当我们说“跳舞的小女生”时,似乎顺理成章。但是,“跳舞的妈妈”、“跳舞的家庭妇女”、“跳舞的大妈”,总让人觉得有那么一些不搭。由此,我们可以理解,文汝静的命运大约已经注定。就在她决定与连海平结婚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不得不放弃“艺术”,以迁就“世俗”和所爱之人。
在《她》中,文汝静没有直接出现过。小说通过连海平将四个空间连结了起来,将美丽舞者幻影般的形象展示出来:在女儿家,女儿漫不经心地问起父亲,母亲当年跳的是什么舞,连海平竟然答不上来;在山上小镇和归林酒肆,连海平回忆起多年前遇到的鬼脸面具男人(表演者),以及此次遇到的胎记男人,这三个男人都身陷于失亲的痛苦和孤独的困境之中;在青林泽,连海平回忆起曾与妻子来此庆祝结婚三十周年。在湖边,妻子忘记了世俗生活,沉醉而优美地起舞;最后,这个鳏夫回到了自己家,那是妻子去世后、“分离元年”开始后他不敢独自生活的地方。在小说中,回忆与现实交叉叠合,痛苦和亏欠往来于心,它们共同构成了复杂的叙事坐标和心理空间,将一个丈夫的忏悔与痛苦和盘托出。
这个结构/空间的设置颇为用心,可见出蔡东叙事艺术之细腻与巧妙。在四个空间里,不同程度地留有文汝静的舞之影和往日生活的痕迹。连海平游走于这四个空间之中,仿佛将妻子的生活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有那么一些时刻,他意识到是自己和家庭生活剥夺了妻子的舞蹈生涯。虽然面对妻子是否要继续跳舞的选择,他并没有断然拒绝,只是宽厚地沉默着。但这沉默本身就构成了一个回答,妻子对此了然于心,从此高锁演出服,以众人交口称赞的世俗身份无惊无险地度过了一生。
小说名为《她》,自然是指妻子文汝静,当然也可以延伸性地将“她”视作延续妻子舞蹈生命的女儿、外孙女。总而言之,在这里,作为女性称谓的“她”与“舞蹈”是一体的。在这个家里,除了连海平,其他成员都是女性,跳舞的女性,女婿虽有其人却从未出现过。这似乎表明,艺术生活和世俗生活的两难从来都是女性才會面对的问题,或者说,对于女性来说,这个困境的程度会更高,更重。
但聪慧的文汝静依然有属于自己的动人时刻。当她放弃舞台上的舞蹈时,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秘密起舞”。她晾衣服,打扫房间,缝补,每一个世俗的动作都被她编排成了舞蹈,举手抬足都在秘密地抻展着舞姿。她在“世俗”与“艺术”之间搭设起了舞台,一生都在起舞,舞与舞者从未分开。可以说,《她》是献给舞者或者说艺术家的心之祭奠,亦是蔡东自问自答的一个微型的圆满。
曹霞,著名文学评论家,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