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苏短篇小说的文体意识
2020-07-27用聪
用聪
内容摘要:大学城和油菜坡是晓苏重要的文学地理坐标,晓苏以大学城来呈现商品经济时代背景下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而油菜坡则是他破译经济化浪潮席卷之下乡村社会结构和乡村伦理变迁的一把钥匙。透过大学城和油菜坡的书写,晓苏建构着自己的短篇小说文体美学。
关键词:晓苏短篇小说文体意识传统转化
倘若从1985年发表在《长江文艺》杂志的小说处女作《楼上楼下》算起,晓苏在小说的园地耕耘已有三十多年了,在这不短的岁月中,短篇小说一直是晓苏的挚爱,尤其是进入新世纪后,晓苏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短篇小说的创作之中。《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花被窝》《松毛床》《夜来香宾馆》《为一个光棍说话》,13部短篇小说集,l部短篇小说选集(《为一个光棍说话》),近三百的短篇小说作品,组成了晓苏短篇小说的王国。
《楼上楼下》是晓苏校园题材小说的起笔之作,不难看出,晓苏在创作之初就较为重视小说叙事的矛盾冲突。白灵口才好,喜欢唱歌;胡有水爱读书,有知识,但讲不出。这两个大学同学在同一所中学任教,一个住楼上,一个住楼下,经过数次的冲突与磨合,二者终于达成了和解。《楼上楼下》开启了晓苏校园题材小说的序幕,在晓苏的大学城小说中,若按照书写对象划分,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以《暗恋者》《吊带衫》《保卫老师》等为代表的书写师生关系的校园小说,这类小说着力表现人物之间的情感纠葛与心理嬗变;第二类是以《花饭》《背黑锅的人》等为代表的教师题材校园小说,这类小说大多以高校科研、评职称、跑项目等为素材,呈现高校的学术生态以及教师群体的生存状态;第三类是以高校周边的从业人员为书写对象,这些寄生在高校的周边人员,与高校的老师在日常生活中有着些许的关联,代表作品有《粉丝》《卖豆腐的女人》《做复印生意的人》等。
先来看写师生关系的作品。《暗恋者》写了三对师生恋的故事,不论是傅理石与温老师之间的朦胧爱恋,还是李柔与王川之间的情感纠葛,抑或傅理石与李柔之间的调情,都因师生关系而变得暖昧与不合礼数。倘若从人物深层的心理动因来看,正是有了违禁的快感,突破伦理的禁忌带给人们的刺激远远大于固有的家庭生活。傅理石在得知王川有了新的女友,顿时对李柔失去了兴趣,并不是他作为老师的身份在规训着他的行为,而是他觉得师生间暗恋者的离场破坏了这个循环,换句话说,只有王川与李柔继续保持师生恋的关系,他才觉得他与学生李柔进行下去的合理性还在,也就是说,他对温老师的情感依恋才更具价值。这种畸形的情感纠葛是当代校园不可回避的存在,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吊带衫》寄存了精英知识分子对女性的某种猎艳心理,这种窥视与游戏的心理诉求在石暮生、安必先、魏书平三位大学教授身上得到了集中的体现,三位分别受到古代、现代、当代文学的滋养和熏陶的教师,在颇具欲望色彩的吊带裙美女谢丽婷面前纷纷马失前蹄,成为谢丽婷捕猎的对象。饶有意味的是,谢丽婷从始至终习惯于将身体作为某种交换来达到自身的目的,女性的身体是一种资源,是某些男性消费和驯顺的对象。谢丽婷在一次次的交换中如鱼得水,她游弋在男性的审视与玩弄之间,不可自拔。
《保卫老师》读起来很心酸,尊师重道的父亲从乡下带来麂胯送给“我”的导师林伯吹,这个在父亲眼中珍贵的礼物却被伦理学教授林伯吹扔进了垃圾桶。在父亲的进一步观察中,作为精神导师的教授在现实面前如此不堪一击,他不再是灵魂上的导师,而是一个世俗市侩甚至道德有问题的人物。“我”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老师在父亲心中的尊严,维护着林老师精神引路人的光辉形象;另一方面,父亲在酒店的见闻彻底瓦解了“师道尊严”的内涵。那个出现在垃圾桶的化肥袋,成为压倒教师形象的最后一根稻草。《保卫老师》提出来一个尖锐的问题,那就是在价值观各异的今天,作为传道授业解惑的教师尊严何在?教师道德的滑坡与学术的造假,已然是一个显性的社会毒瘤,深深地伤害了父亲对师道的维护。事实上,“我”的保卫之举也是徒劳的,在千疮百孔的病灶面前,任何个体都毫无力挽狂澜之力。
如果说《暗恋者》《吊带衫》《保卫老师》写的是异化的师生关系的话,那《花饭》《背黑锅的人》则表达的是教师对名利女色的百般追逐。《花饭》中“我”与倪飞光顾广八路那家花饭店四十余次,花饭维系着我们之间的关联:倪飞利用关系帮“我”评上教授,帮“我”当上博导和龟山学者,他后来也获得了新闻学院院长的职务。在学术与项目之间,发挥作用的是那些隐藏在背后的关系运作。正如洪治纲所言:“这种软硬兼施的手段之所以屡试不爽,就在于它捏住了高校管理的软胁和弊端:项目、经费、奖项与人才之间的关系,以及人才与学校管理的关系。这种吊诡的关系既是高校发展的困局,也是优秀人才成长的死结,其结果便是当今的高等学府中依然存在一些滥竽充数者,四处招摇且又游刃有余。”,高校管理的弊端,造就了一大批倪飞样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以知识分子的面貌出现,却没有真正精英知识分子的胸怀与担当。
《背黑锅的人》頗具荒诞色彩,一个研究伦理学的大学讲师为了义气替同学背黑锅,却陷入了背黑锅的命运与圈套之中。乌鸦三次替海燕背锅,看似荒诞不经,实则显露出乌鸦的性格悲剧。海燕与孔雀的三次偷情,在面临引起不良后果之时,乌鸦成了食恶果者,他从讲师到资料管理员,最后沦落成一个拥有知识的门卫。乌鸦的悲剧是必然的,既源于他对生活无原则的顺从,也有他遵从的逻辑其实是一种无逻辑的悖论。乌鸦活在了背锅制造的幻境之中,通过背锅,他在不断强化自己“助人为乐”的品格,而现实处境的跌落,又让他觉得承担恶果是一种奉献。终于,乌鸦被贴上了一个固化的标签,他的生活也在背锅的轨道上前行,即使他试图改变,海燕与孔雀立马让他重返背锅之路。
在晓苏的笔下,除了高校师生之外,还有一群人聚集在学校周围,他们的日常生活与喜怒哀乐也是晓苏关注的对象,正是这些校园周边人物,才组成了晓苏高校人物画廊的完整谱系。《粉丝》写的是周人杰冒充亲戚来省城推销粉丝的故事,周人杰攻克韦敬一教授的杀手锏就是成为他的粉丝,买他的书请他签名盖章,韦敬一的清高与孤傲在一个粉丝厂长面前彻底沦陷了,他沉浸在粉丝制造的虚假崇拜之中,他甚至觉得周人杰推销的粉丝质量和味道比其他人卖的都好,这与其说是知识分子的虚荣心在作祟罢了,不如说是物质世界的真粉丝与精神世界的伪粉丝的合谋。在这个利益至上的世界,粉丝是一种人情世故,是一种利用他人的虚荣心来实现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策略。
《卖豆腐的女人》写的是一个名叫郑之的文学教授对菜市场卖豆腐女人的臆想,这种臆想是非理性的,夹带着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幻想与捕猎。郑之一次次接近卖豆腐的女人摊位,从窥视卖豆腐女人的乳房到幻想与之发生关系,再到去商场买文胸送给卖豆腐的女人,一步步的试探,每次都被修车的男人打断。郑之研究的是鲁迅,却不可避免地带有鲁迅笔下人物的劣根性。郑之的捕猎行为终于在卖豆腐的女人离开后戛然而止,修车男人杀死勾引卖豆腐女人的房东,进了监狱。在《卖豆腐的女人》中,女性身体是一种供男性猎奇与追逐的对象,它展露的是男性对女性身体的围猎与挤压,女性的生存空间的窄化是不可避免的。
《做复印生意的人》更是将男性对女性的捕猎演绎得淋漓尽致,刘知恩与赵自爱做复印生意,因租房合同问题,学校尤德华科长掌管学校的门面租赁权,赵自爱成了她的獵物,尤德华以签合同之名与赵自爱发生关系。刘知恩得知真相后敢怒不敢言,在与尤德华一次喝酒中得知尤德华的老婆张惠梅成为他上司邹处长的玩物,刘知恩还有点同情尤德华。讽刺的是,刘知恩利用送水的业务装模作样地要与陈一农的老婆王小菲签合同,他是准备向更弱者施暴。至此,底层的互害模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链条。《做复印生意的人》揭示了高校的生态已经从根子上变味了,这里没有同情与恻隐之心,弱肉强食才是亘古不变的丛林法则。
油菜坡是晓苏除大学城外的重要地理坐标,晓苏以大学城来呈现商品经济时代背景下高校知识分子的精神危机,油菜坡则是他破译经济化浪潮席卷之下乡村社会结构和乡村伦理变迁的一把钥匙。大学城是现代化与欲望化交织的存在,而油菜坡则是一处古典形态与现代色彩碰撞的结晶地。晓苏的底层叙事多关注女性的命运、底层的隐私、光棍弱势群体的性苦闷、乡村留守老人的生存状况,不一而足。
《麦地上的女人》写了三个麦地上女人的命运:竹奶在麦地上生下思水的妈妈,对竹奶而言,麦地是一处集劳动与生命之门于一身的场所;妈妈凤眼在麦地里劳作,与割麦子的男人发生关系,被父亲发现,打断了她的一条腿,麦地于凤眼而言是一处欢乐与疼痛并存的地方;而对思水来说,麦地既是她与漆匠张德开“爱情”之地,也是思水死去的地方。思水带着对城市生活的向往与对张德开的失望走向了麦地。《麦地上的女人》写出了三代人与麦地的命运关联,她们在这里劳动,在这里寻欢,在这里生儿育女,也在这里默默死去。
《金米》是一篇略显沉重的小说,七十八岁的裹脚女人守卫着最后的一片金米地,她与麻雀之间的抗争史在消耗着残存的生命之光,金米的光、气息、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强化着她的斗志。小说以死者“我”的视角进行叙述,呈现了九女对金米的执着深情,这既是农民对土地与粮食的天然崇拜,也暗含代际之间观念的碰撞与冲突,金米与烟叶之间的较量,是不同生活理念与生活习惯之间的角逐,没有对错,却不可调和。在小说的结尾,九女的去世有一些悲壮色彩,她用自己的全部守卫着生命最后的金黄,这金黄成为生命质地的象征,唯有抗争,才会耀眼夺目。生命的意义与光彩也油然而生。
《我们的隐私》是晓苏的一部重要作品,它在旨趣上代表了一种新的审美取向:一切从人性出发,虽然主人公可能会违反道德上所谓的“规则”,但从人情和人物的内心诉求来说,这种道德上违禁的快乐是合理的,自然的。“我”和麦穗在南方重构的一个看似不稳固的家庭,实则暗含一种对生活的期待,以及远离家乡后的相互取暖,这种取暖既有生理上的肌肤之亲,也有精神世界的互相帮扶。最初,麦穗不过是“我”对乡下床头那双鞋子的报复,她的存在不过是一种心理补偿。值得注意的是,在后来以夫妻相称的岁月里,“我”和麦穗之间是存在真实感情的,也就是说,前期的各取所需演变成了一种以夫妻之名共处的家庭生活。“我”和麦穗的感情基础,就在于彼此对对方隐私的尊重,不去冒犯各自的过去,让关系维系在当下。
《花被窝》可以看成是《我们的隐私》的姊妹篇,只不过晓苏将主人公从一对进城务工的男女换成了一对留守乡下的婆媳,主题还是关于隐私,因隐私而达成了心灵深处的理解与宽宥。花被窝是情欲的象征,作为独立女性有权力处置自己的身体,尽管有时会突破一定的道德法则,会冒犯所谓的乡村伦理。秀水与秦晚香因为一床花被窝而改变了之前的对抗式相处模式,起因在秀水担心自己与李随之间的偷情败露,当她得知秦晚香年轻时也有过花被窝类的风流韵事时,她更加理解了秦晚香的内心世界。秀水的遮遮掩掩与秦晚香的洞若观火,终究因为一床花被窝得到了和解。吴义勤评价晓苏的小说特点时说:“叙事朴实、舒缓、松弛,很少有夸张和外在的情节冲突,而是重在揭示主人公内在的心理戏剧,并细心聆听小说平静水面下隐隐的波涛声。””揭示主人公的心理嬗变,是晓苏几篇隐私题材小说的重要切入口,主人公的心理起伏,以及彼此之间的冲突和消弭,成为晓苏叙述的重心所在。
《回忆一双绣花鞋》同样是聚焦隐私的作品,只不过有关绣花鞋的故事在历经二十二年之后变得更加温情,绣花鞋承载的是温九与秋红的一段恋情,因金菊的加入变成了温九深藏多年的隐私。终于,在温九七十岁的时候,他向金菊坦露了当年的故事。隐私的揭秘过程敞开了一个饶有意味的审美空间:一方面,二十多年前温九与秋红之间的偷情是违背伦理道德的越轨之举;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的越轨之举在当下的时空中竟然生长出一丝丝的理解与宽容之心。指责与谩骂是一种在乎,经过时间淘洗后的大度更是一种高贵,《回忆一双绣花鞋》的精神指向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解与包容。《花被窝》与《回忆一双绣花鞋》印证了晓苏的小说美学:“有意思的小说是从情调和趣味出发的,它不求宏大,也不求深刻,或者说,它不怎么重视意义的建构,只求渲染一种情调,传达一种趣味。”
《父亲的相好》与《回忆一双绣花鞋》颇为神似,只不过叙述的承担者从自身转到了后辈,作为儿子的“我”来叙述父亲吕爽与李采之间的爱情故事,期间还穿插父亲与母亲的家庭生活,“我”的观看与立场成了小说的核心,晓苏抛弃了道德和伦理的判断,而是在生活的可能性上做足文章,父亲、母亲、李采之间的“和平相处”才是晓苏叙述的难点,母亲的发病与病愈,成为女性之间争斗与理解的表征,小说的温情之处在于,作为孙子辈的吕二口到十堰读大学,还得到了李采的悉心照顾,母亲也欣然接受了父亲带回的礼物。
除去上面论述的几部作品外,我觉得油菜坡系列小说中还有《花嫂抗旱》《酒疯子》《候己的汇款单》《麦芽糖》等篇什较为重要。《花嫂抗旱》写的是乡村留守男性与光棍的性饥渴,光棍自喜、留守在村里的门神,以及陈高官,在抢水中气病花嫂的男人李宽。花嫂加入了抗旱的队伍,却成为三个男人窥视与捕猎的对象,他们注视着花嫂的一举一动,尤其是还让自喜偷窥花嫂小便,来自男性的目光是带有侵略性的,在性资源极度匮乏的乡村,女性难逃男性的争夺与窥探。饶有意味的是,三人在花嫂的加入后从闹翻又和好了,花嫂与三个男人相淡甚炊,抗旱挑水都相安无事。更有戏剧性的是,花嫂从崔化龙那里借来了抽水机和发电机,是明知崔化龙觊觎自己身体的情况下,花嫂的现实处境使得她必须依附男性的捕猎,利用男性的非分之想,从而达到自身的目的。花嫂像是泉水一样滋润着乡村那群饥渴难耐的男性,她在与自然抗争的同时,又被动地陷入了男性之间的争夺,尽管这种猎艳包裹着形形色色的外衣,但依旧无法改变女性被捕猎与消费的命运。
《酒疯子》写出了袁作义的苦闷,借酒消愁的他,只有在非理性的情境中坦露自己的内心,不论是对权力的迷恋,还是对女性的追逐,袁作义的“八九十工程”“找相好三步骤”,实则是黄仁与袁作义媳妇给予袁作义痛苦体验的外化表现。權力与女色,都是袁作义在现实世界里缺失的东西,他只能在酒精的麻醉下寻找一丝慰藉与补偿。
《侯己的汇款单》围绕一张五百元的汇款单,上演了一场乡村悲喜剧。侯己的儿媳,剃头铺老板,杂货铺老板,郑村长,汤支书,邮局工作人员等,都是这张汇款单的取款人,甚至侯己多病的儿子,在最后时刻将剩余的两百元消耗殆尽。汇款单是一面镜子,它映照出人们的自私与贪婪,以及乡村被金钱主导的生存之道。人情、亲情、友情在金钱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尽管取款单不属于自己,但大家可以想方没法让取款单中的钱部分被自己占有。侯己寄汇款单回家,这看似明智之举,实则将他带去一个生活逻辑的怪圈,他是这笔钱的拥有者,却无法最终支配这笔钱,他越是想掌握汇款单,汇款单就越是离他而去,他的生活就越是被汇款单吞噬。
《麦芽糖》暗含晓苏对传统农耕社会的一种深切凭吊,在乡村世俗的眼光打量下,“我”是一个没出息的卖糖客,不及同辈中出国的杨致远、省城的肖子文、县城的余乾坤,不难看出,地域和身份在乡村建构着一种新的伦理秩序。吊诡的是,这种新的秩序是抽空的,虚幻的,经不起现实生活轻轻地触碰。替杨父抱灵牌、帮肖大叔背竹筐、送余老爹去医务所,是对所谓有出息的儿子的无情反讽。抓背是维系父子关系重要的行为,它的反复性与持久性更是强化了乡村伦理的重要性。这似乎是一种悖论,子女的作为越大,越有出息,他们离父母就越远,更加反衬了留守在乡村的父母的失败与落寞。李遇春在评价《麦芽糖》时写道:“作者通过三个富裕家庭中的老人在生命垂暮之年想见子女一面不可得而衍生的种种生活荒诞剧,运用对照和反衬的守法,映射出‘我的家庭生活中古典形态的诗意,从而超越了惯常的苦难叙述模式。”“这种看法还是比较精准的。
三
晓苏是一位有着清醒文体意识的作家,首先表现在能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长处:“我从一开始创作就写的是短篇,后来也尝试着写过一些中篇和长篇,但觉得很不顺手,不是说篇幅和长度不够,主要是气质上不来,所以进入新世纪以后,我就专门写短篇了。”其次,晓苏对短篇小说的文体特征有着深刻的认识,在一篇名为《短篇小说像少妇》的创作谈中,晓苏认为短篇小说是一种“限制性叙事”与“可能性叙事”的统一体,他形象地以女人的年龄来区分中短篇与长篇文体特点的异同:“在我看来,短篇小说是一种十分迷人的文体。假如说长篇小说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八旬老妪,中篇小说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半百徐娘,那短篇小说就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少妇。它表面上静如止水,实际上动若脱兔。它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流汹涌。它表面上欲说还休,实际上思接千载。”vi“动若脱兔”“暗流汹涌”“思接千载”,几个形象的比喻道出了短篇小说的体量、叙事要求、蕴含的审美张力与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存在的差异。
故事是晓苏小说的核心所在,晓苏从话本小说中吸取了艺术的滋养,他老老实实地讲述故事,不卖弄,不炫技。这并非意味着晓苏的小说没有技巧,相反,晓苏的技法也是根植于传统之中的,他是一位较为自觉地将自己的创作与传统小说的优长之处结合起来的作家,他曾自称“老实而顽固地写着传统的小说”。一个鲜明的例子便是,晓苏谙熟“三”在小说叙事中重要地位,他的许多小说都采用了这种模式。“三”是话本小说常用的叙事模式,例如,《喻世明言》中第二十五卷《晏平仲二桃杀三士》,《警世通言》中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醒世恒言》中第三十七卷《杜子美三入长安》,《初刻拍案惊奇》中第八卷《乌将军一饭比酬、陈大郎三人重会》、第四十卷《华阴道独逢异客、江陵郡三拆仙书》,《二刻拍案惊奇》中第三十六卷中《王渔翁舍镜崇三宝、白水僧盗物丧双生》,等等。除此之外,“三”在由讲史到章回小说中也可以找到痕迹,尤其是四大名著,对于某一事件的“三”度书写变得更为显著,如《三国演义》中的第十二回“陶恭祖三让徐州曹孟德大战吕布”,第三十七回“司马徽再荐名士刘玄德三顾草庐”,第三十九回“荆州城公子三求计博望坡军师初用兵”,第五十六回“曹操大宴铜雀台孑L明三气周公瑾”;《水浒传》中的第二十九回“施恩三入死囚牢武松大闹飞云浦”,第四十九回“吴学究双掌连环计宋公明三打祝家庄”,第八十回“张顺凿漏海鳅船宋江三败高太尉”;《西游记》中的第二十六回“孙悟空三岛求方观世音甘‘泉活树”,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圣僧恨逐美猴王”,第六十一回“猪八戒助力败魔王孙行者三调芭蕉扇”;《红楼梦》中的第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三”的叙事模式是话本小说和章回体小说常用的一种叙事策略,它能够增添故事的延宕性和层次感,使得某一事件在反复书写中尽显魅力。
“三”的叙事模式的采用使得晓苏将故事讲得绘声绘色。例如,《背黑锅的人》讲述了一个名叫乌鸦的男人替朋友海燕背黑锅的故事,乌鸦给海燕背过三次黑锅,第一次在晴川宾馆海燕与孑L雀偷情,被孑L雀丈夫发现,误认为是乌鸦在和孔雀偷情。第二次海燕和孔雀在乌鸦家偷情,乌鸦被自己老婆认为和女人存在不正当的关系。第三次海燕家里,海燕和孔雀偷情后,被海燕老婆发现,乌鸦又一次成为背黑锅的人。可以说,海燕和孔雀的三次偷情随着时间和地点的变化,乌鸦被卷入了背黑锅的怪圈之中,“三”次颇有层次的书写主人公之间的性格、命运表现得淋漓尽致。讽刺的是,乌鸦是研究逻辑学的,却被现实生活的逻辑击溃得一败涂地。此外,晓苏的《给李风叔叔帮忙》和《暗恋者》也是采用“三”这种模式来进行叙述的。在《给李风叔叔帮忙》中,“我”给李风叔叔帮的三次忙,都是为了他的老婆周蜜,第一次是给她弄一个普通话合格证,第二次是帮她推销五百斤香菇,第三次是把周蜜调到县城的育才小学去。这三次帮忙构成了作者叙述的三个层面,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的最后,李风叔叔与周蜜的结婚道出了帮忙的毫无意义,这是一个具有戏剧性的结尾。如果说《背黑锅的人》和《给李风叔叔帮忙》是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运用“三”的,那么《暗恋者》则是从人物的设置上来突破的,“傅理石与温如娟、李柔与王川、傅理石与李柔,这三对师生之间的隐秘情感,环环相扣,又纷乱交叉,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叙事结构。”vi
此外,晓苏小说的传统性还在于,他的不少小说都采用了中国古典诗歌中的意象法来进行命题。意象化的标题,是晓苏小说的重要特点。比如《金米》《麦芽糖》《花被窝》《回忆一双绣花鞋》《吊带衫》《粉丝》等,金米与麦芽糖是两种具有传统农耕时代色彩的意象,花被窝与绣花鞋则略含乡村情爱信物的气息,而吊带衫是包裹着现代都市味道的欲望之裙,粉丝则是精神崇拜者的时髦称谓,这些意象化的命名方式与小说的气质达成了高度的统一。
同为短篇小说创作大王的刘庆邦曾这样评价晓苏和他的短篇小说:“晓苏已经和短篇小说融为一体,不分你我。晓苏的短篇小说是晓苏的组成部分,晓苏也是他的短篇小说的组成部分。或者十脆说,晓苏的短篇小说就是晓苏,晓苏把自己变成了自己的短篇小说。”vi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晓苏与晓苏短篇小说是一种互文的关系,晓苏建构者自己短篇小说王国,同时也被大学城和油菜坡塑造着,在大学城与油菜坡这两个文学地理王国之间的游走,晓苏俨然成了晓苏小说的代名词。
注释
i洪治纲:《走向叙事的不确定性——2019年短篇小说创作巡礼》,《小说评论》2020年第1期。
ii吴义勤:《心理戏剧的张力——读晓苏的两个短篇小说》,《作家》2011年第7期。
iii晓苏:《后记:有意思与有意义》,《暗恋者》,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页。
lV李遇春:《序》,《麦芽糖》,花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v晓苏、姜广平:《“我老实而顽固地写着传统的小说”》,《西湖》2011年第8期。
Vl晓苏:《短篇小说像少妇》,《长江丛刊》2016年第1期。
Vll洪治纲:《序》,《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花城出版社2011年版,第9页。
Vlll刘庆邦:《人与小说合一》,《文艺报》2016年8月26日.
(作者介绍:周聪,长江文艺出版社编辑,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