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
2020-07-26岳先词
摘 要:穆旦与他的诗歌一起,在伴随着对其“重新发现”和“经典化”的浪潮中一跃成为了中国新诗最重要的代表。穆旦的诗歌创作明显的分为三个阶段,而每个阶段又都创作有关于季节的诗歌,诗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对于季节以及季节变化拥有着不同的情感,同时也可以通过对穆旦季节诗的解读来探析穆旦诗歌艺术风格和思想情感的变化。
关键词:穆旦;季节诗;创作风格
作者简介:岳先词(1997.1-),男,汉,四川巴中人,海南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0)-20-0-03
引言:
穆旦,一个在中国新诗史上振聋发聩的诗人,“九叶诗人”的代表,被认为诗走到了“现代汉语写作的最前沿”,同时也成为了“中国诗歌现代化”历程中的一个带有标志性的诗人[1]。穆旦的诗歌写作是存在着明显的前中期的诗人,早期还为习作阶段,时间大概为1934年第一首《流浪人》在《南开高中生》发表到1939年从西南联大外文系毕业,这一时候穆旦从不成熟走向了成熟,并从老师燕卜荪那里学到了他最喜爱的奥登与艾略特,诗歌意象和创作手法开始向二人学习;西方的意象和手法开始在诗中得以展现;中期从1940年《蛇的诱惑》发表到1957年的《九十九家争鸣记》,在这十一年的创造中,穆旦作为诗人的天才展现无遗,他的“非中国化”诗歌带着前所未有的炽热情感以及那种“几近于抽象的、隐喻似的抒情”方式让人迷醉,[2]这一时期是穆旦诗歌创作最丰富也是最让后世夸赞的一个时期;第二阶段结束之后,穆旦的创作经历了一个接近二十年的沉寂期,直到1975年写作《苍蝇》,这一时期的写诗多为“潜在写作”,并未公开发表,最后一个时期的写作持续了三年,到1977年穆旦逝世为止,其间共创作了二十余首诗,但因其许多诗歌并未公开发表,同时还有部分诗歌为穆旦家属在其逝世后整理,许多诗作的写作时间得不到确认,但是这一时期的诗歌风格却是极为明显的,呈现出一种萧瑟与忧伤,那种老年的忧伤与通透使得与前两个时期的诗歌截然不同,这一时期的诗歌也被陈思和喻为那些年代“潜在写作”最优秀的作品[3]。
诗人往往拥有着最敏锐的情思,伤春悲秋被看作是一个文人对于季节变化的敏感把握,同时季节也往往成为诗人用于表达诗思的一种载体。穆旦诗歌现存150余首,其中关于季节的诗歌共有10首,如果将范围扩大一点,《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以及《五月》也算入其中的话,便为12首,这12首诗贯穿了穆旦的整个诗歌创作生涯,前期有《夏夜》和《冬夜》二首,中期有《五月》、《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春底降临》、《春》和《春天和蜜蜂》五首,后期则是最为出名的《春》、《夏》、《秋》、《冬》四首以及一首残缺的《秋》,作为一种贯穿诗人创作生涯的一种诗歌类型,却并没有太多的文章对其进行具体的论述,对其季节诗的全面梳理更是基本没有。本文便拟从季节诗的角度来读穆旦诗歌艺术以及诗歌情感的发展和演变做一次解读和梳理。
一、“前阶的青草仿佛在摇摆”——关于青春的畅想
1934年,查良铮16岁,三月发表诗《夏夜》,11月发表《冬夜》,从作者早期的作品来看,才气与刚毅性格一览无余。
《夏夜》本是发表在《南开高中生》的“春季”专题中,可见得年轻穆旦心中的那团青春之火,“黑暗,寂静 这是一切”看似孤寂悲凉,“天上的几点稀星,狗,更夫,都在远处响了。”[4]也似有几分萧瑟之气,接着看下去,“前阶的青草仿佛在摇摆,青蛙跳进泥塘的水中”,这一切都变了,小草摇曳,青蛙跃入池塘,传来洪亮的响声,似在说“夜风好!”看来夜也压不住这无限生机。这便是16岁的查良铮,那时的他是如此的青春年少与旺盛的生命力。《冬夜》开始有了冬的气息,“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冬夜不再如夏夜嘈杂和富有生机,而青蛙的扑通声也变为了“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冬夜实实在在来了,可还是只是冬夜,这个冬夜只是自然,“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16岁的穆旦这时还不知道三年后的自己會随着清华三千里西迁至云南,并写下慷慨激昂的《三千里步行》。
《夏夜》和《冬夜》是青春期的穆旦,是诗思迸发的年纪,却又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这里没有“海盗”、“宇宙”、“勃朗宁”和“上帝”,也不会如《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去为抗战歌唱,找不到存在主义式的句子,也搜寻不到现代派的一丝影子。1934年,溥仪在长春就任“伪满洲国”皇帝,五四运动十五周年,中国现代散文发展鼎盛之极,红军开始长征,可这些都在早年穆旦诗歌找不出痕迹,那一年的穆旦要等到三年后才会遇到他的老师燕卜荪,迷上了奥登与艾略特,也要到了那时他的诗歌才要去迈向成熟。
二、“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关于时代的呼喊
四十年代的穆旦是我们最熟悉的穆旦,是“非中国化”的穆旦,是现代主义的穆旦,他在此期间创作了《五月》、《诗八首》和《神魔之争》等名作,这是创作力最为旺盛的穆旦,也是被后世评价最高的穆旦,这一期间穆旦写了《五月》、《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春底降临》、《春》和《春天和蜜蜂》五首关于季节的诗。
《五月》里的穆旦是暴力的穆旦,“勃朗宁,毛瑟,三号受体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同时也是充满现代意识的穆旦,“从历史的扭转的弹道里 我是得到了二次的诞生。”王佐良认为这几行便写出了一个当代只是分子的处境和心情。同时《五月》的诗歌形式也十分奇特,创造性的将古典七律和现代诗歌相结合,由此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对照。[5]
《在寒冷的腊月里》是另一番场景,“在门口,那些用旧了的镰刀,锄头,牛轭,石磨,大车,”作者的视野来到了四十年代的中国北方农村,“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风扫着北方的平原,”这是受难的农村,是苦难的农村,“谁家的儿郎吓哭了,哇——呜——呜——从屋顶传过屋顶”,他的笔下多了对老百姓苦痛的细致观察,狂风肆虐,毫无生气,一切都在苦难的中寂静,穆旦试着去解答,去剖析,去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这首诗里他认为是“静静地,正承接着雪花的飘落。
这两首诗写作时间基本接续,《五月》写于1940年11月,《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写作于1941年2月,相差3个月,前一首是充满着现代意识和现代意象的诗歌,并试图去探讨一种哲思,而后一首则变得有些悲壮,有些深沉,也有了些写实的味道,诗歌所描写的也搬到了农村,风格变化极为明显,这便是穆旦的魅力所在。
1942年,穆旦写作了《春底降临》和《春》两篇关于季节的诗歌,在两首诗歌没有了之前诗歌的阴郁深沉,“因为沉默和恐惧底季节已经过去,”“于是世界充满了千万个机缘,”诗中的穆旦仿佛回到了十六岁的光景,“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他把一切写的如此具有声色光影之美,同时“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着伸入新的组合。”又写出了一个年轻人的全部忧伤和希望,这是一个青春的穆旦,同时又是多么现代主义的穆旦,不仅突出了每一个意象独立的质地性,而且有一种锋利有利大的现代主义式的语言质感,[6]这时的穆旦为诗中注入了一种被称之为“肉感”的独特感觉以及一种年轻的独特情感,这时的穆旦还不知道五月份的自己将要走向缅甸战场,经历那场改变其一生的死亡大撤退。
1945年穆旦还写了一首《春天与蜜蜂》的季节诗,诗中洋溢着春意与爱,“春天的邀请,万物都答应,说不得的只有我的爱情。”“只有我的说不得的爱情,还在园里不断的嗡营”,这一年穆旦在贵阳看到春意盎然,万物复苏,一切都看着那么美丽,这不只是自然的春意,也是中国的春意,同年5月二战欧洲战场胜利,8月日军投降。
这一时期的穆旦把一切都放进诗中,和谐的与不和谐的都融入诗中,既在诗斋中努力哲思,也在广大北方农村写诗,也蕴含着青春的全部情感,这是被广为熟知的四十年代的穆旦,就如黄灿然在《穆旦:赞美之后的失望》中所提及的:杰出的穆旦仍是四十年代的穆旦,年轻的穆旦。[7]
三、“人生本来就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关于老年的梦呓
自1957年《诗七首》发表之后,穆旦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创作沉寂期,这一时期的穆旦是翻译家,他被管制,被强制劳动,他还在想着作诗,可时代却让他对诗歌却步,转而将自己的全部诗情投入了翻译事业之中,翻译出来《普希金抒情诗集》、《拜伦抒情诗精选》以及《唐璜》,这一时期的穆旦是小心谨慎的,直到75年才又开始重新作诗。
1975年,穆旦在《热风》扉页写下“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就像萤火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这既是穆旦对近二十年的苦难的宣言,也是其开始创作的宣言,在同年他创作《苍蝇》,结束了近二十年的创作沉寂期。接下来的两年是穆旦创作的集中期,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春》《夏》《秋》《冬》四首季节诗和《停电之后》、《老年的梦呓》等作品,从诗坛归来的穆旦诗风大变,诗中的现代派气息与西方化意象荡然无存,如今的诗歌“它们不再是40年代的紧张和尖锐,而是冷静而朴素,但其实也是痛苦的。仍是对‘自我的解剖,但不再是50年代的那种否弃‘自己的忏悔。”
“而我的老年也已筑起寒冷的城,把一切轻浮的快乐关在城外。”《春》里的冬天看似过去,可依旧是原地踱步,时光来到了夏天,“绿色要说话,红色的血要说话”,“太阳要写一篇伟大的史诗,富于强烈的感情,热闹的故事,但没有思想,只是文字,文字,文字”作者开始反思刚刚过去的革命,富于感情却没有思想,穆旦试着去反思,于是作了《夏》,时间已到秋天,“天空呈现着深邃的蔚蓝,仿佛醉汉已恢复了理性”,“田野的秩序变得井井有条,”社会依然恢复了正常,“自然舒一口气,吹来了爽风”,此时的作者并没有冬日的忧伤,“死亡的阴影还没有降临”,“和我一样取得了生的胜利,从而组成了秋天和谐的声音”、秋日是恬静的,是无比美好,穆旦也感到了一丝隐忧,“却见严冬已递来它的战书,在这恬静的,秋日的港湾。同时还有一篇断章的《秋》,仅存前面两章,感情也是如出一辙的,前一章是秋日的恬静与美好,而后一章又回到了“又是厌色的天空,厌色的雾”的忧伤气息,这一切的缘由是因为他在这一年年初骑车摔倒,导致股骨骨折,却因为拖延治療,一直未能好转。到1977年,穆旦生命的最后一年,他仿佛感到了生命终止,写下了最为人熟知的《冬》,“人生本就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这本是诗每四行后的结尾,因好友杜运燮提议如此太过悲观,后才改动,但这句原句却才是穆旦这首《冬》的原意所在,这是一首哀歌,“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这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不舍却又明知将要离去,“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穆旦不曾想过就此服输,也许有阻隔,有困苦,可终究还保存着那颗年轻的心,可这冬日的攻势却让穆旦有些招架不住了,冬日肃杀了爱情、心灵、想象力与好梦,冬天便是无情的刽子手,席卷着一切,人们才从之前的风暴中走进温暖的木屋,却“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穆旦熬过了近二十年的苦难,如今又得扑进病痛的“冬日”之中,而这一次却永远的倒了下去。
穆旦晚期的诗歌并不像有些评论家所一味认为的寒冷与忧伤,不是只是无法回避的寒冷之气,他一开始是抱着对新生活强烈的希望的,只是病痛一直折磨的穆旦,伴随着穆旦晚期的诗歌创作,于是寒冷便成为了穆旦晚期诗歌的主要词汇,当然那份通透与人生智慧也是一直贯穿穆旦晚期诗歌的。
四、“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从少年到中年,再到晚年
当十六岁的穆旦在1934年的冬日写在《冬夜》,他不曾想到在42年后他会在用一首《冬》来作为自己的绝笔之作,仿佛一个轮回,在此期间,生活与时代的印记一点点的雕刻进了诗中,而我们可以从季节诗中窥见诗人穆旦的一生。
三十年代的穆旦是《夏夜》和《冬夜》里的赋诗少年,青春年少,恰似辛弃疾的笔下的少年,“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那时的穆旦在夏夜里瞧见的是青草摇曳,听到的青蛙扑通跳进池塘,冬夜里也是漠然的面对书本以至疲倦,少年穆旦,是纯正的才情和诗思的交汇。
四十年代的穆旦进入了西南联大,遇到了老师燕卜荪,读到了奥登与艾略特,开始投生革命,也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缅甸大撤退,这时的穆旦是我们最熟悉的穆旦,也是普遍评价最高的穆旦诗歌创作,是在《五月》留下“勃朗宁,毛瑟,三号手提式,或是爆进人肉去的左轮”这类怪异又暴力的意象的诗人,是在《在寒冷的腊月的夜里》中一头扎进北方农村苦难的诗人,是在《春》中写下“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与“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这类充满“肉感”与青年气息的诗人,这一时期的穆旦是多变的,是去努力学习西方诗人,同时又扎根祖国大地的诗人,他把一切和谐的与不和谐都放入诗中,诗中所呈现的那种张力让我们迷醉。
五十年代的穆旦变了,赴美留学后的穆旦感受到了不适应,他想大喊出来,时代却不给他舞台,他只得把精力投入翻译事业,也回归了他的本名,查良铮;还是忘不了要写诗,要呐喊,只是这时的穆旦变了,写出了《我的叔父死了》, “平衡把我变成了一棵树”,穆旦不见了,《普希金抒情诗集》、《拜伦抒情诗精选》与《唐璜》上的署名变回了查良铮,这一消失便是二十年。
七十年代的穆旦归来后不再公开发表诗作,成为了“潜在写作”的代表诗人,他的晚年作品大都是死后由家人和好友整理,穆旦自己也是在众多好友以及诗评家的众多阐释下才再次回归于大众视野,晚年的穆旦努力去思考,也许“死亡的陰影还没有降临”,可一场社会的浩劫还在尾声,个人的病痛紧随而至,穆旦的诗开始被冬与寒冷包裹,直到《冬》的写作。
“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并不是出自他的诗,而是他的译作,奥登的《悼念叶芝》,可这句诗却最好的诠释了诗人穆旦的一生,少年的季节诗是青春气息与青涩诗歌,青年的季节诗是挥斥方遒与西化气息,晚年的季节诗则是寒气透骨与大彻大悟,1977年2月穆旦因心肌梗塞,在那个冬日的尽头永远的离去了。
参考文献:
[1][2]钱理群等. 中国现代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587).
[3]陈思和. 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182).
[4]本文所引穆旦所以诗歌均出自《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5]王佐良.《论穆旦的诗》,《穆旦诗全集》出版时被收为“前言”。[M].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3).
[6]王家新“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重读诗人穆旦[J].文艺争鸣,2018(11):23-30.
[7]黄灿然.《穆旦:赞美之后的失望》,《必要的角度》[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1(3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