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现实来医治现实
2020-07-23汗漫
1
改定这一组诗,五月末了。境内疫情得到缓解,生活的秩序正在恢复,人流密度增加,堵车成为电视台热烈报道的好消息。
此前,数月间,大街小巷空荡荡的景象令人心惊。橱窗里的木质模特,呆望静悄悄的世界,脸上细微的裂纹酷似泪迹。
泪迹。新冠肺炎戴着新冠冕,在人类肺部春游。它虚拟、无形,像一种隐秘的欲望和情感,让一个人沦陷乃至消失。无论武汉、上海,还是纽约、巴黎、米兰,没有哪座城市能拒绝这一个诡秘的春游者登门拜访。
封城。停航。被隔离如同被囚禁。漂泊于大海上的轮船,找不到归属感。去世者的数字,日日新,曲线起落如潮汐。“全球一体化” 理念, 在重重裂痕中显得虚幻而又真切——
只要有一个地域病毒未息, 谁都不能说自己是一个安全的人。
一场空前绝后的剧变。擦肩而过的人,沉默、阴郁,一概洋溢出哲人、詩人气质。口罩,为嘴巴加上弱音器,也使面部的光照很不平等。在夏初,取下口罩,盯着镜中另一个我:眼睛所在方位,已微黑;鼻子以下区域,略显苍白。像晨昏时分,天空与大地,明明暗暗地冲突与和解。也类似于一张地图,以颜色深浅,表示充满歧义又山水相依的两个国度。在冲
在冲突与歧义中,如何维护自我的完整性,去揭示、发现那些被遮蔽的词?
2
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在散文集《另一种美》里,讲述一个故事:
某年冬天,他和另一诗人开车去华沙演讲,半路上困在雪地里。直到一个农民出现,把汽车抬到大路上。两个诗人去华沙的目的,是为了发出呼吁、救助农民,一个农民却在雪地里救助了诗人,“并非没有一点羞耻之感。”他这样嘟囔着、写着。
在疫情期,面对医生、科学家、药厂工人、卡车司机、捐献白菜的农民、跨国采购抗疫物资的企业家,拥有类似羞耻之感的中国诗人,也很多吧?
一个写作者,倘若能够在纸上自救,继而让阅读者获得勇气和力量,避免沦陷于共同或个人性的困境,就依然能维护语言的自尊。那一支笔,就能拥有铁锹、手术刀、针管的形状和意义。
扎加耶夫斯基在《中国诗》这一代表作里,写到千年前的中国诗人,在雨水整夜敲打乌篷船的声音里,“内心终于获得平静”,当代的“诗人们都十分重视获奖和成功”,如何克服内心的骚动不宁?的确,不少写作者手中的笔,已经混同于眉笔、口红、塑料花、计算器。他们对自己携带的病毒不知不觉。
庚子年这一场疫情,也像雨水在整夜敲打,教育诗人十分重视寂寞和失败,重新获得内心的平静。
3
疫情未了,揭示出人类进步表象下的种种病灶、隐疾。改善与大自然、他者、自我之间的种种关系,是一个紧迫命题。
“多病所须唯药物”(杜甫)。爱与善意,是最好的药物,而诗歌,是“爱与善意”最动人的载体。
在来自异国或运往异域的抗疫物资上,出现“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无日不瞻望,无夕不思量”等等诗句。以古老言辞的美意深情,抵抗新绝望、新孤愤。各种“云朗诵”“云诗会”“云发布”,使无数心灵在自闭与分裂中,得以整合与修复。
“每一首诗都是哀歌,因为一首纯粹赞美的诗是不可能存在的。”以色列诗人阿米亥,终生书写“爱与死亡”这一主题。他相信诗歌具有治愈创伤的力量,一个母亲“如果用有韵的嗓音唱出所有的坏事情”,那就是一首诗,就能安抚一个孩子。
把“所有的坏事情”唱出来,是诗人的责任。
“用现实来医治现实”,这还是阿米亥的话。换言之,用哀歌来医治悲哀。
4
自少年时代起,诗歌就一直塑造、纠正着我的生活。难以想象,如果没有诗歌,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诗歌中的“哀”和“坏事情”,像压舱石,避免一个人倾覆于轻浮的波浪;也像疫苗,抑制“陈词滥调”“言不及义”“巧言令色”等等病毒对一个写作者的侵袭。
近年介入散文文体实验,我仍坚持以“准确、自由、独到”这一诗性标准,作为不分行文字的写作准则。唯有如此,一个人的写作,才拥有独立不二的价值。
“我无与伦比,却又与你相似。”这是博尔赫斯的话,孤傲、温情、动人。有意义的写作,就是这样孤傲、温情、动人。
在不同场合, 我谈到博尔赫斯的一个观点:“散文是诗歌的一种复杂形式。”朋友们喜欢这句话,问出处,我已经找不到它源自哪本书、哪篇文章。像一个美好的人,孤立,隐匿了复杂的处境和联系方式。
《诗歌月刊》发表的这些诗,写于新冠肺炎暴发之前,涉及上海、南阳等地形势,贯通旧时光、日常经验。在疫情期,整理、修改这些作品,我深切感受到“日常”的珍贵、“非常”的严重性。
以写作重建生活,就是用日常来医治非常。
5
南阳,一个盆地,伏牛山、秦岭、桐柏山簇拥而成,位于中国南方、北方过渡带。盛产小麦、稻子、红薯、黄牛、药材、汉代画像砖、曲剧,也生发一系列诗人—
张衡(“美人赠我金错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庾信(“唯有河边雁,秋来向南飞”)、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韩愈(“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张祜(“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朱放(“长恨江南足别离,几回相送复相随”)、韩翃(“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这就是我的来历和背景。
如果将故乡放大到整个中原、中国, 我的来历和背景,更加寥廓深远。无穷无尽的历代书写者、言说者,像万川流水汇成我,造就一个小海洋。我必须对汲取的能力、干涸的危险,保持警觉。书桌边缘,就是一道岌岌可危的海岸线?
倘能贡献一个无与伦比的句子,就没有遗憾:我是与那些异代前贤、与你,很相似的人。
6
移居上海二十年。这座城市,参与我中年以来个人史的书写,赋予种种的安慰与不安。
从外滩,到苏州河,异域感和市井气一并洋溢,冒险者与小职员各自沉浮。
一条小街道喜欢与另一条小街道,在拐弯处碰头。那里,会有杂货店、花店、咖啡馆、小笼包子铺、旗袍店、美甲店、用汽油桶改制而成的烤红薯炉……
我步行、坐地铁或开车,穿越这些小街道或大路,到静安寺附近一家公司谋生。打卡,开会,说话,喝茶,谈判,生闷气,与他人毫无二致。喜欢穿随意的夹克、运动鞋,办公室衣柜里挂一件西服、摆一双皮鞋。出差到其他城市一闪而过,乘飞机在深夜落进浦东机场、虹桥机场这两个鸟巢,灿烂灯火如密枝繁花……
如何防止自我在迷失中分裂?阅读,写作,用“汗漫”这一笔名,作为隐秘的护身符。
在世俗生活中抵御庸俗,在脱俗的语言中还俗,这同样是“用现实来医治现实”——多么难,就多么必要。
7
“修辞立其诚”(孔子)。“道法自然”(老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万物皆备与我”(孟子)。“篇终接混茫”(杜甫)。“唯陈言之务去”(韩愈)。“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苏轼)……
古老前贤谈诗论文,总是将修辞与修为、自然与自我,融合为一。杰出的写作者,必拥有杰出的命运和气象,似表里山河。我的写作至今没有大动静,正因为自己是过小日子的人吧。喜欢站在街头吃烤红薯,在味觉中,一下子回到南阳盆地和童年。
“到罗马去,成为另一个。”这是歌德名言。现在,到暮境里去,我就能成为“另一个”稍微杰出的表达者?溃散感、告别感、紧迫感,的确纷纷而至,势必强化语言中“遗嘱与祈祷”的品质,而这,恰恰就是诗的秘密。
庚子年春,像里程碑,此前此后,道路两边的景象已截然不同。
一支笔,领我朝稿纸尽头的地平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