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的诗
2020-07-23汗漫
汗漫
给苏东坡的一封信
二月了,我在西湖苏堤附近旅馆写信,
你能更快一些收到吧?
应该比美国诗人默温寄你的那封信
更快一些。
从北宋,到当下,
人生与杰作之间古老的敌意,困扰你
也困扰我。西湖边的飞鸿与雪泥
继续表达你的隐喻。
正午。逆光中的湖面与南山
抽象为黑白二色
像一个人的X光照片,隐忍而痛楚。
你头颅与毛笔一并飞白。
苏堤像长诗,诗尽头的旅馆里
我像被你涂掉的错字,在枯荷叶般的
一团墨痕覆盖下,终将会生发出
正确的莲藕、蜻蜓和春水……
上海街景
人民公园在深夜里入睡,
几粒灯火像丝绸睡裙上的图案和花边。
餐馆露台上,一女子像宣城纸——
谁是徽州墨、湖州笔?
她起身朝地铁站走去——
小腿在长发下涌现如林间小溪。
不必回眸,这背影的力量已经足够。
河南路的车流模仿黄河,
尾灯闪烁,像激动的黄河红鲤鱼。
江西路有新一代邵洵美、项美丽
在用西江月词牌填空、抒情?
山东路上,山岳般的《时报》社
化身为咖啡馆,店员像民国报人后代。
南方多雨,是早年社论和雷声的遗腹子?
苏州河路与苏州河爱人,并肩行。
外白渡橋像外婆搂紧两岸孩子。
银行像教堂,银行家像牧师?
现金流组成的经文,以元、角、分来押韵——
外滩,乞丐举手祈祷。
江鸥路线被鱼群隐秘左右——
飞到入海口,就能剧变成一只海鸥?
午后的道路
总是汽车。
总是高架桥诠释多元,单行道固执己见。
总是隧道和黯然。
总是越轨和碰撞让电视台神采奕奕。
总是摩托车用一闪而逝讥讽时代的肠梗阻。
总是广告牌在赞美物质主义和情欲。
总是玻璃外立面伪造天光
让鸟类知识谱系受伤。
总是街心花园鼓励情种将幽会提前到午后吧。
总是咖啡馆的西窗蜡烛红、东窗事发生。
总是桥梁像马鞍越过河流的马背。
总是独自进入没有干草和马粪气息的地下车库,
根本不像骑手那样
有一个女子作为安全带搂紧腰部和草原———
总是苟安和不安。
在静安公园与诗人沈苇喝茶
谈了谈儿女朋友以及
他的湖州、新疆,我的南阳、上海。
两个移居中年边境的人
看静安寺在二十米外金黄,走神三秒,
想了想语言之寺和诗。
在这不安静的时代里,
诗人以素纸为僧衣,推敲月下门。
南京西路的车潮和人流考验着
静安寺内莲花的清新度、木鱼的泳姿。
寺门前,石狮子沉郁顿挫如老杜甫。
沈苇,我,两艘当代草船
让长句短句纷纷射向雾霾中的自我——
让长箭短箭转化为令箭荷花
涌出浑浊不堪的肉体,
一个诗人才有资格去接受蜻蜓和夏天。
两杯红茶使体内水位上升一厘米?
旅行箱在沈苇脚边,乌鲁木齐在机票里。
握别。静安公园里的暮色,
填空在我们腾出的那两把椅子上,
继续谈论星辰和灯火之间的辩证关系。
假期快乐
环绕家门前的池塘旅游。
无价的景色亲密、朴素,像爱情。
蚂蚁、七星瓢虫熙熙攘攘,
没有断绝一个人的来路和归途——
以上是关于我的假期新闻,
由一只名气不大的青蛙断续播报。
麻雀停泊在草坪上——
我携带隐痛和忧思,无法通过安检。
它滑行、起飞,载着人间的旧情前欢?
我在眼镜这一落地玻璃窗后目送。
此时,朋友们拥堵在南方高速公路上
遛狗、吃方便面、发微信。
人到晚年,家门前这一池塘
就是五湖四海,荷叶翩飞就是小舟大船。
我已成为我自己的码头和海平线。
“假期快乐啊! ”自言自语。
在死亡这一长假来临前,
一个人要练习如何掩饰喜悦和眷恋。
秋日傍晚过西湖白堤
白居易用船桨改制成毛笔,
饱蘸砚台里的西湖写出这一行唐诗、情诗——
起笔于苏小小的慕才亭,
止笔于白娘子的断桥。
在中国,爱情的强度和烈度
依赖女子们来阐释和证明——
从倾慕,到肠断,且看这一行白堤。
走过白堤的男人,用暮色掩盖羞愧。
爱情与婚姻中的潦草游客们,
纷纷逃回西湖周边的旅馆。
看半湖的莲,渐渐不分明。
那小胸脯般的莲蓬,有芳心如莲子——
怜子、怜爱某一士子,熟了,也就苦了。
半湖女子,身穿枯莲叶这旧了的裙子。
在平原上想起诗人苏金伞
先生,您与我是乡亲,
一张纸又是天下诗人共同的平原——
双重的亲情像日月一并高悬,
让薄暮和拂晓时分的天光,动人难言。
你早已消失在平原下、诗行间,
我和时代在阵痛中剧变。
比如,小轿消失,村庄里的人
不再挖河,移居县城或省府。
节气和动植物绵延依旧,
纸上的爱意与哀伤绵延依旧——
只有旧事物维系分崩离析的人世,
比如雪落、蒲公英的飞、银狐的一闪。
在上海生活,建筑物的山峦性
使我渐渐傲慢、阴冷、俯视一切。
唯有一张素纸在教导,
平原与平静之必要、永恒。
现在,夏末,野兔尾巴和诗人笔尖
都感受到凉意在加深。想起你,
我小轿般的心脏就盛满喜悦,
在皱纹云涌的老村庄里,向天空耸动。
父亲: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二日
他弯腰捏一枚棋子,倒下去。
在一个名为桐寨铺的中原小镇,
冷风挑逗他头部的血液暴动,
颠覆一个小公务员平庸的人生。
对手在棋盘另一端震惊、站起来,
像父亲一生中没有赢过的命运
震惊、站起来——
也输了,失去一个知己。
父亲再也说不出一句愤怒的粗话。
在奔向南阳市的救护车里,
我搂着他,像搂着婴儿。
我痛哭,他再也说不出一句亲热的醉话。
每个人都死于所热爱的事物,
父亲不死于象棋,就死于美酒。
那天晚上,南阳市下雪。
定居于郊外山坡,俯瞰田野如棋盘。
花开叶落,如一局和棋。
我也尝试与命运和解。
但失去一个对手、知己,
那被热爱的事物,如何置我于死地?
母亲与伞
母亲一下子衰老许多,
躺在骨科医院接受治疗。
我坐床边,看她二十岁时的照片,
郭灘公社革命文艺宣传队的演出瞬间——
长辫子,踮起脚尖,
眺望另一个演员指出的方向。
父亲当时还没有出现在任何方向。
我暂时藏在风和空气里?
六十年代的黑白照,被照相师手工上色。
现在,古稀之年的她满脸皱纹。
“那时真漂亮啊。”我赞美
母亲有些羞涩。
革命文艺宣传队的演出史
让她一生注重美感,比如,拒绝拐杖,
用一把束紧的长柄伞支撑身体——
预感暴雨将至? 像我总是求助于一支笔。
母亲,让我们各自学会接受
这不断衰弱无力的现实吧。
我的故乡
山下是余冲村,陌生人出没其间。
牛羊叫声和田野颜色没有变。
我生于其中的房舍消失,水井没有变。
祖父、父亲消失,心痛没有变。
用满身皱纹作为一卷地图,
谁认出其中一条小路能返回童年,
谁就是我泪与血里的亲人——
他们日益稀少,这泪与血就有干涸的危险。
山下余冲村,像关于故乡的一种传言,
像警察依据传言画出的肖像。
所谓故乡,就是一个逃亡中的作案者,
在伤害它一代代的孩子——
让他们孤独、漂泊,
像余冲村的麦穗成为异域的馅饼或面包。
在上海,将故乡庇护于头部,
路过警察,我就戴上帽子、掩紧衣衫。
沿着河走
中午,沿着一条河走。
纸灯笼只能向河水借波光,微微亮。
河埠头捣衣的妇人
对秋凉和亲人体味,比洗衣机敏感。
枕河而居的人,易梦见鱼水之欢——
以河为弯曲的枕头
需要多么盛大的床榻和缠绵
才配得上这九月的桂花香?
这绣了花边的枕头和梦
足以承受降温的生活——
爱和被爱,是加姜丝后煮沸的、
十五年以上历史的黄酒。
沿河走了一个中午。
众多小石桥及其倒影,那么圆
像众多的小嘴巴和吻
使这一条波动的枕头,完整无忧。
良夜
两只鸟说着话飞过去了,
后面跟着夜色和灯火
慰藉这尘世里疲顿的人心。
临河而坐,我们也说话、喝酒。
乌篷船吱呀吱呀划过
像越剧里的一缕水袖和叹息。
狗卧在旁边等骨头。
它懂得人间的苦辣酸甜和醉意
它扭过脸去,假装在听河水。
河水的尽头是东海——
去复去兮万事休。
少年尽芳朝,我辈尽余欢。
秋分后,夜长于白昼。
为梦话准备盐粒和蜂蜜吧
乌桕树叶子落在脚边,像拖鞋。
燕山避暑记
白杨树和高粱,确认这里是北方。
蝉鸣像河北梆子撕心裂肺
教导我去演出一个慷慨悲歌之士,
把一支钢笔磨砺为宝剑。
半山间,旅馆窗外是荷塘
有荷花惊艳如同一朵一朵女子
消磨雄心与志气——
还是做蜜蜂、蝴蝶更舒服一些吧。
今晨,在南方航空公司机舱读晚报,
降落于中午的燕山里——
避暑犹似避开纷乱的尘世,
借山中凉意重建内心的秩序。
雷声隐隐如灵感,
阵雨泼墨创作一卷暮色——
阳台边树上的鸟巢是浓重一笔。
关灯,入睡,我消失于另外一笔。
我有……
我有木椅,四条腿假装为一匹马。
我有地毯,像草原和马粪绵延无迹。
我有电脑模仿远山,废纸篓
像不准确的言辞们跌下去的深渊。
我有书房,四壁像隔离带、边境线。
我有衣架,帽子和大衣重组为新人——
放弃头部和肉欲,
一双旧鞋子能把他带向哪里?
我有熨衣板,妻子熨衣服的姿势像热恋。
我有客厅,丧失故乡像丧失卧室?
我有电梯,堕落的速度快于升华。
我有小街道像树枝结出水果和孩子。
有河流,在小街道尽头汹涌入海。
我有暮年,收复惊喜和天真
像暮色里涌现一轮新月。
我有长眠,草香和马嘶无边无际。
绵阳夜宵记
围绕烤鱼,我们坐着
像干旱的两岸,围绕三条放弃理想的鱼。
干旱的人,需要美酒、泪水和言辞
反对枯竭,重建雨季一般丰盈的局面
———可能吗?
绵阳不是绵羊,街头风声也不像羊鸣。
在旱季,四川的绵羊去哪里喝水?
九部手机像河床上九块渴望的卵石。
一人翻菜谱,寻找通往河边菜地的小路?
若干目光,像微热的蝴蝶
向异性的对岸渺茫地飞。
夜深了,三条彻底消失的烤鱼
假装重新获得隐秘的流速和入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