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郭小川在新青林区
2020-07-22郭晓惠
郭晓惠
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郭小川终于如愿地辞去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和《诗刊》编委的职务。繁忙的日常事务工作有所减轻,他便赴鞍山和抚顺采访,写出歌颂工业建设的一组诗作,结集出版了诗集《两都颂》;之后又赴华东、华南、西南,到处走访。1962年,经过努力,他欣喜地获得一年的创作假。于是,他迈开双脚,四处采风,南下福建海防前线,北上东北林区;次年又西访新疆伊犁,东行黄浦江畔,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这番“行走”,对他像是一场压抑心理的“放风”,使他“披枷戴锁”的心获得了某种必要的舒缓。祖国的建设成就使他备受鼓舞,他挖掘着生活中闪光的金子,热情歌颂人民群众的劳动与创造,在祖国大地到处留下了他奔波的足迹和美丽的诗行。
1962年10月,父亲调到人民日报社,成为一名记者。到基层采访、撰写通讯和报告文学成为他的主要工作内容。这年的11月至12月,他随老首长王震走访了北大荒和东北林区。
12月5日,父亲来到伊春,用几天时间四处走访、谈话,参观木材加工厂和大修厂,还给一些业余作者讲文艺问题。12月10日晚,他来到新青。13日至19日,他在新青林业局所属第三林场和林场书记、主任、商店店员、小学教师、更夫、林业局宣传干事、工人、段长、机械员、技术员等多人交谈。第三林场的赵书记用了很多数字向他介绍林场情况:
实业区域8168晌,混交林(经过山火),出材量134万多方,每晌平均出材量164.5米。原计划生产三十年,年产44530米……1958年边建场,边生产。计划37600米,实成39150米。生产方式:手工作业,运材是马套子。平均劳动力328人(生产工人208人)……
思想情况:绝大部分安心林业生产,感到地位和作用,具体的想法是多生产木材。也有一部分人不太安心,主要问题是认为林区家属户口迁不来,粮食关系也迁不来,一年回一次家,不如“守家在地”,最大的希望和要求还是把家搬来。……经过教育,思想转变。……
一位李技术员对他说:
建场时物资运不上来,……发动三十多个妇女;道不好,稀泥多深。上来时,走河道,河开了,就走山道,到秋季才修上森铁,把树木伐开了,……冰雪滑道效力高。同样的距离,拖拉机要20人,平均50米木头;马套子则要7副,7人,14马,还得有饲养工、养路工;冰雪滑道则十一二人,每天平均50-60米。成本,冰送每米1.4元,拖拉机1.5元,马套子则要2.5元。
这样的笔记,父亲写了至少有一两万字,记下了许多生动的细节,包括林场的建场历史、发展过程、生产计划、人员分组,还有个人的生活经历和想法等。
在这段日子里,父亲给远在北京的母亲杜惠写信道:
雪落地而不溶化,可见其严寒的程度了。房子里的温度只十二度,幸而穿着棉衣,准备充分。……在路上,和这里的同志谈了谈,这里的垦区真是充满了英雄主义,使我振奋得睡不着觉。
这里的人们(主要是转业军人、军官和支边青年),正以史无前例的革命精神,干着史无前例的伟大事业。白手起家,兴建了巨大的家业——城市、铁路、林场、农场、房屋、机器,许多加工场、机械场,开垦了200多万亩土地。……他们是伟大的,有前途的。
人民的沸腾的生活有力地吸引着我。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我是可以写的,……请等着我的不寻常的诗篇吧!……此次出来,信心极足,我相信,我可以为读者、为你贡献一些真正有用的产品。
到第三林场的当天,他又写信道:
天正飘着雪,一片银白色的世界,安静、平和。这里只有九十户职工家属。二百多工人,若干栋新房舍,四周都是林海,无穷无尽的林海,无穷无尽的白雪。……真的到了“林海雪原”了。……天气是够严寒的了,室外大概有零下三十度。这里非常容易感冒……我还好,除了咳嗽,腰疼,腿疼时常犯以外,没有什么毛病。
这次在林区,看到很多朴素而平凡的劳动者。他们把林业当成终身事业。而这里真是深山老林,严寒地带,连戏都看不到。他们常常多少年都生活在小山沟里,只有他们生产的木材可以周游全国。他们的工作非常艰苦,冬天是林业生产的黄金季节,而他们则经常是在零下几十度的寒流中露天作业,抬大木头,修冰雪滑道;光是从林场走到作业区,就是一个相当大的考验,风雪,冷得很哪!
作为《人民日报》记者,父亲为报纸撰写了一篇报告文学《白银世界的黄金季节》,文中写道:
小兴安岭上伊春森林地区的人们,把冬季叫做黄金季节。当我初到伊春那一天,我对这个说法多少有点异议。我说:“与其叫做‘黄金季节’,还不如叫做‘白银季节’更为贴切。你看,在我们面前展开的分明是一个茫茫无际、亮晶晶的白银世界!”
……这风光景物的确是美的,明洁的,辉煌的,一下子可以把你引入非凡的梦境之中。然而,与银白色的冰雪相伴而来的,还有严寒。此地已经是我国的最北方,也是我国最严寒的地带。这里的同志告诉我:伊春林区最冷的时候可以达到零下四十多度,而且冬季特别长,降雪特别多。当南方桂花喷香、北京红叶满城的时候,这里就已大雪纷飞了。此后的大雪,又三天一下,五天一下,连最勤奋的主妇都扫不尽自己的门前雪。……到新青那天又正下大雪。老实说,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呼吸过这样奇寒的空气。
然而,这里所有的同志并不觉得寒冷有多大威力。他们说:“冬季是木材生产的黄金季节!就是说,风雪、严寒是我们的宝贝,是我们的黄金。”这里的同志似乎并不关心寒冷,甚至根本不觉得怎样冷。在这一次山场的巡礼中,我注意到:工人同志们的衣着都相当单薄,有的只穿件单衣或秋衣,顶多也不过一件不厚的棉袄。棉裤下端打的一色白绑带,更显得矫健自如。他们的神态都是那么坦然,无论风雪、无论严寒、无论多笨重的木头,似乎都不在话下。
究竟怎样最确切地解释这个现象呢?……一位有三十年工龄的老林业工人向我说:“人一高兴,活一顺手,就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啦。……冬天是冷点,惯了,也不怎么的。下雪以后,可有意思呢。都说,雪花像一群群仙鹤飞进了松林,那些红松、鱼鳞松,也像白眉毛、白胡子的寿星老一样……”
这是何等豪迈、何等亲切、何等发人深思的语言啊!仙鹤、寿星老,又是何等美妙的、神奇的比喻啊!劳动和生活的美,在征服自然界的斗争中所呈现的诗情画意,难道只有诗人、画家才能敏感地发现吗?不,这样一些普普通通的工人的敏感程度甚至使诗人、画家为之瞠目。
父亲写的包括《白银世界的黄金季节》在内的一批报告文学和通讯,富有色彩、韵律和散文诗的美,其独特的风格得到了相当高的评价。时任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李庄曾对我说:“小川同志到报社来,就是记者,自己不特殊,人很好的。我和张沛其实不是他的领导,是服务,做后勤工作。他写东西的任务、选题都是自己定,写的文章不单有事情、有文采、有想象、有渲染,真人真事,创造了这样一种体裁。他的通讯选材好、文笔好,所以能较长期地使人记住。……小川这个人看见工作不要命。他是很有名望的人物,但他对这些很淡漠,他就是要写文章。他到报社给报社生色不少。”
在家信中,父亲曾写道:“面对着这样的生活,我是可以写出真正的诗篇来的。……我的诗篇,将不会把他们辜负。”他的诗篇,就是写于虎林、完稿于北京的《刻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和记于伊春、完稿于北京和上海的《林区三唱》《祝酒歌》《大风雪歌》和《青松歌》。
在《祝酒歌》里,老工人的比喻转换成生动有趣的诗句:
雪片呀,
恰似群群仙鹤天外归;
松树林呀,
犹如寿星老儿来赴会。
老寿星啊,
白须、白发、白眼眉。
这些诗作标志着父亲的第二个创作高峰,有学者认为他“在艺术形式上进行了多方面的富有成效的探索和实践……创造了他所独有的相当格律化的诗体”,这是他“对新诗艺术的主要贡献之一,在我国诗坛上产生了广泛影响”,“把政治抒情诗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
这三首诗,唱响了新青,唱响了伊春,唱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一直传唱到今天!
郭小川诗集《甘蔗林一青纱帐》
位于伊春市丰林县新青区松林小镇的郭小川林区纪念馆
2017年7月,我和姐姐郭岭梅受邀来到新青林区,参加林区开发建设60周年纪念大会。正值炎热的暑天,一出机舱,扑面而来一股清冽的凉气,使我周身爽快无比。几天内,我们先出席了新青区委区政府专门召开的纪念郭小川创作《林区三唱》55周年座谈会,又参加了盛大的庆祝大会,观看了精彩的文艺演出,游览了林区的多个场景,还采访了1962年接待过我父亲的苏万成老人。老人和我们谈了三个半天,讲了许多当年接待我父亲、和他朝夕相处的生动细节。我为森林的美丽、阔大而感叹,为边疆的富饶和丰沛而欣喜,为林区人为国家作出的贡献和牺牲而感动。
我有好几次涌出了热泪。第一次是在纪念《林区三唱》创作55周年座谈会现场,听青年人朗诵父亲的《祝酒歌》。在遥远的边地,在父亲去世41年后,有这么多素不相识、从未谋面的人们在纪念他,感怀他,我想父亲一定能听见人们的呼声!
第二次是在新青中心市场,一位老林业工人在卖白菜。他手掂一杆老秤,不眨眼地盯着秤上的准星,极为认真地称重。那不过是一棵白菜,秤得再准也就是几分钱的差额。可是他目不转睛、专心致志。看着他那挺直的腰身,老战士似的站姿,我的眼睛湿润了。
纪念馆内还原了当年郭小川在金林林场采风体验生活时的创作场景
还有一次是在苏万成老人的家里,他和我父亲四十多年前一见如故,几天几夜同吃同住,白天踏着积雪深入采伐工地,晚上谈工作聊生活倾心交流。父亲回到北京后,还曾写信邀请苏万成到北京来看故宫。听着老人细致的述说,看到老人亲切的眼神、削瘦的身材和因受工伤而严重倾斜的肩膀,我热泪盈眶……
再就是亲眼看到刘景林在伊春市新青区松林小镇挂起的“郭小川林区纪念馆”的牌子。这是即将诞生的第一个郭小川纪念馆,谁能想到竟会诞生在这片遥远的边地、诞生在一位林业工人后代的手中!在那一刻,我们完全没想到两年后正式落成的郭小川林区纪念馆竟建设得如此美观大方,只是紧紧地握着手,眼含热泪,说不出话来。
这是世界少有的宝地!这片土地地广人稀,宝藏丰厚;这片森林绵延起伏,美丽多姿;这里的人民纯朴自然,充满了阳刚之气!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路遇一位中年人,他认出了我,说:“你的父亲郭小川是我们新青的恩人哪!”
“不,不”,我说:“不是的!是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给了他灵感,是大自然养育的参天大树激起他的想象!《林区三唱》就是他的真心、诗意和红松、巨树相碰而燃爆的一颗冲天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