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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望道:凝望《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壮丽日出

2020-07-22南京大学

传记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陈望道共产党宣言宣言

张 亮 南京大学

20年前,我在复旦大学校园第一次看到陈望道(1891-1977)的半身塑像,有点意外地发现,塑像坐西朝东,可以凝望太阳的每一次升起。同行的复旦友人解释,这体现了“日月光华,旦复旦兮”的学校文化精神。我颔首称是,心里却在琢磨:陈望道究竟在凝望什么呢?20年来,每一次重读《共产党宣言》,这尊塑像、这个疑问,都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认真重读陈望道的文集、传记,想给自己寻求一个解答。我觉得,就个人史而言,陈望道漫长人生的每一个段落都是独特的,都有其意义和价值,但在历史长河中,真正属于陈望道的高光时刻,无疑是100年前他用译笔创造历史的那个4月,他的全部人生也因为这个4月而闪耀光芒并得以载入史册。因此,陈望道凝望的,一定是《共产党宣言》第一部中文全译本在中国诞生的那一次壮丽日出!

左图:1920年,翻译《共产党宣言》时的陈望道

从分水塘出发探寻富国强民之道

1919年7月,刚刚从日本中央大学毕业的陈望道启程回国,随即投身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始登上中国历史舞台。此时的陈望道还叫陈参一,无论是家庭出身,还是人生经历、思想历程,都堪称19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生的那一代进步知识分子的一个缩影或样本。

从1896年开始念私塾到1919年大学毕业,陈望道受教育时间长达23年。为什么会这么长呢?主要是因为分水塘村乃至义乌县当时都相对偏僻,缺乏有高度、有远见的引路人,陈望道不得不依靠自己,花更长的时间,绕更远的路,去感知、寻找、融入时代的主流。

1896年至1905年,陈望道在分水塘村的私塾接受了近10年的传统教育,“攻读四书五经等传统书籍,并从人学习拳术,课余并参加田间的各种劳动”,这为他打下了扎实的国文底子,培养了浓厚的文艺兴趣,树立了基本的报国兴邦志向。他聪敏、勤奋,学习成绩很好,深得私塾里张先生的喜欢。

1906年,陈望道进入离家40里的义乌县城绣湖书院学习数学和博物。在清末的教育实践中,“博物”对应的是“自然史”(Natural History),包括动物学、植物学、矿物学三科,有时会加上生理学成四科。从传统教育到现代西式教育,这种选择表明陈望道的世界观已经发生转变。绣湖书院的学习生活让他睁开眼睛看见外面的世界,形成了强烈的教育救国冲动,遂于1907年返乡与志同道合的青年一起创办新式村学,实践教育救国。新式村学的一年教育实践让陈望道更进一步接受了学习西方先进科技、实业救国的想法,进而激励他走出义乌,到更广阔的天地去。

1908年至1912年,陈望道考入浙江省立第七中学校(现为浙江金华第一中学),系统学习数理化等现代科学知识。与义乌相比,金华是个大城市,陈望道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在“兴实业,重科学,希望国家富强”思想的驱动下,他刻苦学习,成绩优良,但同时也越发清醒地看到中国与欧美的差距,实业救国“不得不借重欧美科学”,留学深造的想法由此在他心里深深扎下根。按照清末施行的癸卯学制,中学堂学制5年,而后可以进入高等教育阶段。1912年,为了能够尽快赴欧美留学深造,陈望道选择提前从中学肄业。

1913年至1914年,陈望道先后在上海的补习学校和杭州的之江大学学习英文和数学,为留学欧美做准备。之江大学的前身是美国基督教会创办的教育机构,以英语教学、留学培训见长,1911年搬到钱塘江畔六和塔旁的新校址,1914年更名为之江大学。

1915年年初至1919年7月,陈望道赴日本东京留学。为什么他没有去欧美而最终去了日本?成本相对低廉恐怕是主要原因。民国初年,中国在日留学生一直保持较大规模,陈望道在日期间,留学生数量大体保持在2800—3700人之间,其中自费生比例占三分之二左右。抵达东京后,陈望道先是在“日华同人共立东亚高等预备学校”补习日语,从1916年9月开始进入大学阶段,先后在早稻田大学、东京物理学校、东洋大学、中央大学四所私立高等教育机构学习。1916年9月至1917年5月,他在早稻田大学读法科,同时还在东京物理学校(东京理科大学的前身,1917年升格为专门学校)夜校攻读数理课程。1917年9月至1918年3月,他成为东洋大学印度哲学伦理学科“听讲生”(类似于旁听生),东洋大学以哲学教育见长,所有学系都设有夜间部,所以他读的也可能是夜校。1919年7月,陈望道从中央大学法科毕业,获法学学士学位。从中央大学当时的学制推算,陈望道应当是1916年入学的,但因学校的学籍档案毁于1923年关东大地震引发的大火而不可考证。观察陈望道的大学生活,有三点令人印象深刻:第一,勤奋。有一年半的时间不仅白天上课,晚上还自加压力上夜校;第二,兴趣广泛。“到了日本,则几乎从自然科学到社会科学无不涉猎”,对法科以及哲学、理科都进行了比较系统的学习;第三,最终弃理(工)学文。“逐渐形成以中国语文为中心的社会科学为自己的专业”,放弃了坚持10多年的实业救国想法。

陈望道为什么会放弃由来已久的实业救国想法?说到底还是国内国际形势发展使然。甲午战争后,实业救国论开始出现,至辛亥革命后成为一种相当流行的观点。然而,陈望道抵达日本后,国内局势发生重大变化,先是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二十一条”卖国条约,然后是袁世凯复辟帝制,接着是北洋军阀割据,这一系列重大事变使陈望道等进步留学生的思想发生剧变,改弦更张开始探索新的救国图强道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震撼世界。紧接着,1918年马克思诞辰100周年,日本出现宣传马克思主义的热潮。就在这个时代背景下,陈望道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思潮,认识到“救国不单纯是兴办实业,还必须进行社会革命”,随后结识河上肇(1879-1946)、山川均(1880-1958)等日本马克思主义先驱,“同他们一起积极开展十月革命的宣传和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活动,热烈向往十月革命的道路”。也就是说,日本留学4年半,从分水塘小山村走出来的陈望道,在风云际会之中比较早地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真理,已在不知不觉中跻身中国最先进的知识分子之列。

灰色关联度指的是依据各因素数列曲线形状的接近程度做发展态势的分析,进而为决策者提供一些建议。在这里是通过分析任务定价与四大影响因素之间的相关度数值在任务完成与未完成两种状态下的差异,分析导致任务未完成的最主要的影响因素是哪个。

“陈望道”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自我形成”

1919年1月,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胜国之一的中国参加在巴黎召开的和平会议,试图解决自鸦片战争以来使中国成为半殖民地的所有问题,要求废除列强在华拥有的七方面特权。结果,中国被英、法、美三国秘密出卖,将德国在山东的所有利益全部让给日本,并写进《凡尔赛和约》,战胜国却落得和战败国一样的下场!消息传到国内,引起了全国人民的极大愤慨,五四运动由此爆发。

同年7月,积极参加在日中国留学生抗议活动的陈望道,终于等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大学毕业,获得中央大学法学学士学位,随即启程回国。8月初,返家经停杭州期间,他接受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下简称“浙江一师”)校长经亨颐(1877-1938)的聘请,出任该校国文教员,9月正式入职,至1920年3月底辞职返家。在浙江一师任教的短短6个月里,陈望道经历了很多事情,思想发生了重大转变,最具象征性的举动就是他后来将名字由参一改为望道。望,有展望、探索、寻找等意。道,是规律、道路,也是法则、道德。望道,就是探索新的道路、新的制度。对于陈望道来说,这种新道路、新制度,就是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三十而立之年自己改名,说明作为马克思主义早期传播者的“陈望道”经过漫长的自我探索最终“自我形成”了!

对马克思主义的理性认知,是陈望道能够“自我形成”的内因。“知道”而后才可能“望道”。陈望道之所以能够成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者之一,说到底,就在于他是当时对马克思主义有较为系统准确认识的极少数进步知识分子之一。正如毛泽东所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我们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只是在十月革命成功后,中国知识界才开始知道进而主动认识马克思列宁主义。”1918年11月,李大钊发表《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标志着中国本土知识界对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认识进入一个新阶段。同一时期,陈望道则通过与河上肇、山川均等日本马克思主义先驱的交往,借助日本更丰富的文献资源,实现了认识的提升。这种理性认知犹如一粒种子,遇到合适的环境就会发芽。

五四运动后中国知识界对苏俄的热情瞩望,是陈望道能够“自我形成”的时代大背景。从留学目的地很容易看出,十月革命前,中国知识界最欣赏、最向往的是西欧、美国,其次是日本,俄国则几乎未入法眼。十月革命后,中国进步知识分子开始认真思考苏维埃俄国的经验。巴黎和会上英、法、美对中国利益的叛卖,让长期向往欧美的中国知识界产生巨大挫折感。与此同时,列宁领导的苏维埃俄国却改弦更张,于1919年7月25日发布《苏俄第一次对华宣言》,宣布废除帝俄与中国签订的一切秘密条约,放弃帝俄在中国以侵略方式取得的土地、赔款和权利,并建议两国恢复外交关系并缔结友好条约。两相比较,中国知识界从理智和情感上都开始向苏俄倾斜。1919年7月,毛泽东开始在《湘江评论》上连载《民众的大联合》一文(该文连载于1919年7月21日、28日和8月4日出版的《湘江评论》第2至第4期上),热情称颂十月革命胜利,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此外,浙江一师浓郁的新文化运动氛围,是陈望道能够“自我形成”的微观小环境。浙江一师的前身是1908年正式创办的浙江官立两级师范学堂,是当时浙江规模最大的新式高等学堂,鲁迅、沈钧儒、李叔同、许寿裳等文化名人都曾任教于此,1917年正式改名“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以培养小学教师为主。浙江一师的校长经亨颐是留日回国的进步教育家,主张新式教育,一向热心延揽具有日本留学背景的优秀学者来校任教。五四运动后,经亨颐深感时代精神已经发生剧变,决意与时俱进,开展教育改革。在他的支持下,陈望道和同样具有留日背景的夏尊(1886-1946)、刘大白(1880-1932)、李次九(1870-1953)等人大力推行语文教育教学改革,积极支持五四新文化运动,使浙江一师迅速成为南方新文化运动的重镇。当时浙江一师的新文化运动氛围有多浓郁呢?有一个数字很能说明问题:1920年5月,陈独秀等5人开始筹建“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其中施存统(1898-1970)、俞秀松(1899-1939)二人都是陈望道当时在浙江一师的学生。

1919年11月爆发的“一师风潮”,是陈望道能够“自我形成”的催化剂。浙江新文化运动的蓬勃开展,激化了新旧两种文化、两种力量之间的矛盾。双方的冲突已经变得不可避免,悬念只是在于冲突会以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爆发。1919年11月7日,陈望道的学生施存统在进步学生同仁刊物《浙江新潮》第2期上发表《非孝》一文,主张用平等的“爱”来代替不平等的“孝道”,从根本上推翻传统的家庭制度,建设一个新社会。浙江军阀政府很快查封《浙江新潮》,并以“非孝”“废孔”“共产”“共妻”等罪名,要求浙江一师将陈望道、夏尊、刘大白、李次九等语文教员撤职查办,迅即酿成具有全国性影响的“一师风潮”。为了保护师生、挽留经亨颐校长、捍卫学校的存在,陈望道等师生与地方教育当局进行了长时间的坚决抗争。1920年3月29日清晨,军警奉命包围学校,力图武力解散学校,遭到师生誓死捍卫,引发流血事件,随即遭到全国舆论抨击,地方军阀政府当局被迫妥协,收回查办教员、更换校长的决定。“所谓除旧布新,并不是不推自倒、不招自来的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进行社会革命,旧社会、旧制度不会自动消失,新社会、新制度不会自发降临,这恐怕是积极参与“一师风潮”斗争的陈望道能够得出的唯一结论。选择在斗争期间改名的举动表明,陈望道已经因此而最终“自我形成”了。

《共产党宣言》第一部中文全译本的壮丽日出

“一师风潮”以师生的胜利告终。但参与斗争的师生清楚,旧文化、旧力量非常强大,所以斗争胜利后纷纷选择离去,寻找新的生活。与另寻高就的同事不一样,陈望道辞职后随即返回家乡义乌分水塘村。因为此时的他已经接受了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翻译《共产党宣言》的第一个中文全译本。

邀请陈望道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是国民党中央机关报《民国日报》的《星期评论》周刊。在中国共产党走上历史舞台之前,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及其前身同盟会,有向国内译介欧美新兴社会思潮的传统。早在20世纪初,马君武、朱执信、宋教仁、廖仲恺等人就在孙中山的影响下撰文介绍过《共产党宣言》及其他马克思主义著作。五四运动后,孙中山指示国民党理论家戴季陶(1891-1949),与同样具有留日背景的李汉俊(1890-1927)、沈玄庐(1883-1928)在上海创办《星期评论》周刊,意在研究、介绍、宣传社会主义等新思想,扩大国民党的影响力。当时的戴季陶对共产主义充满热情,积极致力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还参与了中国共产党成立的一些筹备活动,但最终因孙中山的劝阻而未加入。宣传马克思主义岂可不翻译《共产党宣言》?戴季陶积极筹划《共产党宣言》的翻译事宜。事实上,戴季陶本人曾尝试根据1906年日译本翻译《共产党宣言》,但发现力不从心而放弃。如果连戴季陶这种留日回国的著名理论家都难以胜任,那何人可译《共产党宣言》?戴季陶开出了三个条件:熟识马克思主义、共产主义学说;精通德、英、日三种外语中的一种;有相当水平的语言文学素养。在戴季陶熟悉的进步知识分子圈子里,能满足其中两个条件的人不在个别,但三个条件都能满足的确实难觅。后来与陈独秀一起校订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李汉俊不仅拥有较高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修养,而且通晓日、德、英、法四国语言,但因14岁即前往日本留学,中文的表达不够理想,戴季陶的第三个条件恐怕就是因他而提。于是,戴季陶请《民国日报》主编邵力子(1882-1967)推荐人选,邵力子当即推荐了《民国日报》副刊《觉悟》的作者、因“一师风潮”而成风云人物的陈望道。已经“自我形成”的陈望道自然是慨然接受,并借着辞职之际返回家乡,潜心从事这一重要的翻译工作。

因担心受到地方当局的骚扰,陈望道的翻译工作是在自家宅子边上的旧柴屋里秘密进行的,食宿都在里面,三餐饮食皆由母亲照料。在如此艰苦的条件下,陈望道根据戴季陶提供的日文版、参考陈独秀提供的英文版,奋战近一个月,“费了平常译书的五倍功夫”,终于完成了翻译工作。我们知道,《共产党宣言》是马克思恩格斯为19世纪欧洲工人阶级创作的,理论表达和文字表达都下了很大功夫,真正做到了简明易懂,而且,《共产党宣言》的正文部分篇幅并不长,15000字左右,那么,陈望道为什么会感到翻译得很艰难呢?

第一,当时中文马克思主义学术体系还未形成,如何用中文把《共产党宣言》说出来、说明白,是一项巨大的挑战。与日常生活翻译不同,学术翻译、理论翻译,看起来翻的是文本、语言,实际上翻的是文本、语言背后的思想。把握不了思想,就翻译不好文本。对陈望道来说,翻译《共产党宣言》,首先是要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然后创造一种用中文“说”马克思主义的方式,最后才是翻译《共产党宣言》的文本。换句话说,陈望道得先构建一种中文马克思主义学术体系,而后才可能把《共产党宣言》翻出来、翻清楚,难度可想而知。好在此前陈望道对马克思主义已经有了较为系统、准确的认识,这才能在不长的时间里,完成理论的消化、思想的飞跃。

第二,如何构建新的术语体系传达《共产党宣言》中的革命思想,是一项不小的挑战。成熟稳定的学术体系都拥有自己独特的术语体系。《共产党宣言》的术语体系,其社会生活基础是工业革命之后阶级斗争日益激烈的19世纪欧洲,要表达的是以“消灭私有制”为核心的共产主义革命理想。对形成于农业文明、宗法社会的传统中文术语体系来说,这种革命的新思想完全是方枘圆凿,无法有效翻译,必须另创新词、新术语。虽说有日译本这个中介桥梁,陈望道可以更多地学习借鉴(事实上,其大部分术语的汉字选择都参考了日译本),但在核心术语的构建、汉字表达的选择方面,他还是下了很大功夫的。例如,“Bourgeois”和“Proletarians”,日译本翻译为具有深刻传统社会痕迹的“绅士”和“平民”,陈望道则翻译为“有产者”和“无产者”,更贴合《共产党宣言》的意旨。又如,日译本把“class struggle”翻译为今天通行的“阶级斗争”,显然是为了兼顾此前中译的“阶级竞争”,陈望道略作折中译为“阶级争斗”。

第三,当时的白话文运动方兴未艾,如何使用正在形成中的新语文体系进行翻译创作,不无艰难。陈望道是白话文运动的积极参与者,在浙江一师期间就对白话文的语言、语法、标点符号等进行过深入的探索思考。对于他来说,翻译《共产党宣言》具有实践自己新语文思想的意味,自然要慎之又慎。应当讲,陈译《共产党宣言》树立了当时白话文学术翻译的一个典范,不仅可“信”,即准确,而且能“达”,即通顺明白,符合当时人们的阅读期待。这也正是它能够广泛流传、产生巨大影响的一个重要因素。

翻译工作是艰难的,但陈望道的心情却是兴奋的。这使得他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忘记周遭的一切,于是就有了后来流传广泛的那段佳话:因快临近端午,他母亲给他送来粽子,并佐以当地特产的红糖。结果,他在浑然不觉中把墨汁当作红糖蘸着吃了下去,还回答母亲“可甜了可甜了”。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陈望道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是“真理的味道非常甜”。

1920年4月下旬,因孙中山电召戴季陶去广州,《星期评论》编辑部发电报给陈望道,邀请他到上海任刊物的编辑。此时,《共产党宣言》的翻译已经完成。于是,陈望道带着译稿奔赴上海。新的历史序幕由此缓缓拉开。

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历史意义

1920年4月底,陈望道抵达上海后,《星期评论》遭到当局突然查禁,只好停办。在《星期评论》上连载《共产党宣言》的计划泡了汤,陈望道的工作也没了着落。随即,陈望道应陈独秀之邀参加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创办于1915年的《新青年》此时已经成为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主要阵地,在第三国际的支持下,陈独秀正和李大钊一南一北遥相呼应,积极开展建党工作。5月,陈独秀等在上海发起成立马克思主义研究会;6月,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决定正式建党;8月,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在《新青年》编辑部正式成立,定名“中国共产党”。陈望道全程参与了这些活动,并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在建党这个背景下,尽快出版陈译《共产党宣言》就变得非常迫切。由于《新青年》在1920年8月之前还是同仁杂志,采取同仁轮流坐庄的方式编辑出版,一时间无法为《共产党宣言》提供版面,陈独秀、陈望道等决定以书的形式出版,并利用第三国际资助的经费专门开设了一家“又新印刷所”承印此书。在付梓之前,陈独秀和李汉俊还对译文进行了校译。1920年8月,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作为“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在上海正式出版,一经问世就引起强烈反响,初版1000册很快销售一空,9月再版1000册,至1926年5月,前后共印刷了17版。

李大钊

除此之外,在新中国成立之前,还有5种《共产党宣言》的中译本:1930年上海出版的华岗译本;1938年延安出版的成仿吾、徐冰译本;1943年延安出版的博古译本;1945年国统区出版的陈瘦石译本;1948年莫斯科外国文书籍出版局的中译本。在这6种译本中,论翻译质量,1948年莫斯科本最高;论发行数量,1943年博古本最多;但论历史地位,没有哪一种可以和陈望道本相提并论。

首先,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在中国共产党的建党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所谓时势造英雄,应运而生的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很快就在中国共产党成立这一开天辟地的伟业中发挥了自己的独特作用。1920年8月,陈独秀致函北京、武汉、长沙、济南等地社会主义者,要求他们建立共产主义小组,连同信函寄出的还有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各地共产主义小组成员就是在学习、讨论甚至争论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过程中,凝聚了成立中国共产党的共识。同月,上海共产主义小组创办培养干部的外国语学社,陈望道参与学社的教学工作,负责讲解《共产党宣言》。当时的学员刘少奇曾回忆说:“从这本书中,我了解共产党是干什么的,是怎样的一个党,我准不准备献身于这个党所从事的事业,经过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最后决定参加共产党,同时也准备献身于党的事业。”1920年11月,陈独秀领导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按照《共产党宣言》的基本精神,制定了《中国共产党宣言》,这实际上是中国共产党全国建党的纲领性文件,其基本思想在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一大”通过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中得到完整继承。

其次,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对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革命领袖的理想信念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从1920年8月上海共产主义小组成立到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一大”召开,再到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共产党用了一代人的时间就实现了五四运动所追求的中华民族“站起来”这个理想。在这一过程中,以毛泽东、周恩来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第一代革命领袖居功至伟,而他们的理想信念形成都受到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重要影响。陕北时期,毛泽东曾多次讲,自己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形成受到三本书的深刻影响:“其中一本书就是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记得我在1920年,第一次看到了考茨基的《阶级斗争》,陈望道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和一个英国人写的《社会主义史》,我才知道人类自有史以来,就是阶级斗争史,阶级斗争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初步地得到认识问题的方法论。”毛泽东很可能是1920年8月在长沙第一次读到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成书,不过,他知道该书的时间应当更早,因为1920年5月初至7月初,他正在上海,期间多次拜访陈独秀,与正在校对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的陈独秀进行了深入的思想交流:“陈独秀谈他自己信仰的那些话,在我一生中可能是关键性的这个时期,对我产生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到了1920年夏天,在理论上,而且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我已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早在1917年日本留学期间,周恩来就通过日本马克思主义者的著作知道了《共产党宣言》。1920年10月赴法留学后,他和蔡和森、朱德、邓小平等人一起学习、讨论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最终成为共产主义者。正因为如此,在1949年7月的“第一届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周恩来当众对陈望道说:“陈望道先生,我们都是您教育出来的。”对于这本信仰的启蒙书,周恩来始终铭记于心,50年代曾专门询问陈望道究竟是依据英文本还是日文本翻译的;1975年最后一次见到陈望道,还关心自己当年读的1920年8月《共产党宣言》第一版是否找得到。

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1920年9月版

最后,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对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早期传播与自由主义具有微妙的关联。作为19世纪发展起来的两种欧洲思潮——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具有同时代性和一定的同源性(法国启蒙思想),两者进入中国的时间也相差无几,但最初20年的境遇迥异:1897年严复译《天演论》问世,自由主义随即在中国开始强势传播,获得胡适等一众学术思想名人的追随;1899年,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在上海《万国公报》刊发题为《大同学》第一章《今世景象》的文章,将《共产党宣言》和马克思主义当作欧洲存在的众多社会主义学说之一介绍进入中国,但十月革命前罕有人问津,更不要说追随者了。十月革命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开始发力,但随即遭遇自由主义的阻击。1919年6月,陈独秀因散发爱国传单被捕,胡适却于7月发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嘲讽当时开始转向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空谈好听的‘主义’,是极容易的事,是阿猫阿狗都能做的事,是鹦鹉和留声机都能做的事”。同年11月,北京大学经济系学生李伯嘉(又名李泽彰)已经把《共产党宣言》译完,在《国民》杂志第2卷第1期上发表了《共产党宣言》的第一章,并计划陆续连载发表,结果胡适找李伯嘉谈话,以即将毕业为由劝阻李伯嘉撤回译稿,该译文后来也就流散了。1920年12月,陈独秀去广州任职,把《新青年》的编务交由陈望道主持,并函告在北京的胡适等人。胡适对此强烈不满,想方设法反对,其真实的想法就一个:阻止《共产党宣言》的译者陈望道编辑《新青年》,遏制马克思主义的继续传播。只是真正有生命力的新生事物是遏制不了的。在1938年成仿吾、徐冰译本出现之前,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除了正版印刷的17版,还有20多种翻印的版次,成为当时包括鲁迅等在内的进步知识分子、向往新制度新世界的进步青年了解甚至转向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文献。

《共产党宣言》之后:从家国之道换轨学问之道

晚年陈望道

1920年5月抵达上海后,陈望道积极参与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建党活动,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上海地方党组织的创建者之一,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早期工人运动和妇女运动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不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身在上海的陈望道不仅没有参加1921年的“一大”、1922年的“二大”,而且于1923年8月选择退党。这是为什么呢?陈望道自述的原因是不能容忍陈独秀的家长制作风。当年曾奉命劝说陈望道取消退党决定的茅盾后来回忆说:“他(陈望道——作者注)对我说:你和我多年交情,你知道我的为人。我既反对陈独秀的家长作风而要退党,现在陈独秀的家长作风依然故我,我如何取消退党呢?我信仰共产主义终身不变,愿为共产主义事业贡献我的力量,我在党外为党效劳,也许比党内更方便。”另外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1920年9月,陈望道应聘至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开设文法、修辞课程,学术研究蓬勃开展,蒸蒸日上,学术影响与日俱增。一方面,积极探寻救国之道,遇人际关系困扰,心情不忿;另一方面,此前期待的学问之道却“无心插柳柳成荫”,道路越来越宽广,一堵一通,最终促成陈望道决定换轨学问之道。

换轨学问之道的陈望道主要致力于现代中国语言学、现代中国美学、新闻学领域的研究,著作等身,影响深远。1949年7月,陈望道被任命为复旦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主持工作;1952年10月,他被任命为复旦大学校长;1955年6月,他当选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常务委员;1960年冬,他接任修订《辞海》的总主编。1977年10月29日,陈望道因病去世,享年87岁。与陈望道在复旦大学长期搭档,时任副校长、后接任校长的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敬撰挽联:“传布共产党宣言千秋巨笔,阐明修辞学奥蕴一代宗师。”这或是对陈望道一生最准确传神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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