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的孩子

燕南飞

那一场雪的供词

那漩涡是干净的，酒杯般空旷、静远。

在塞北的手掌上重逢，惊讶于一场大雪未曾食言，将你我的蛛丝马迹，掩盖得干干净净。

安慰如叹息，吐气如兰。放纵身影匍匐于雪地上，夜的倦容，笑意浅浅。你尽管问几行小令的行踪，它忽而在瓦砾间，忽而去草木丛中，惹点小灾小难。

三月。被大雪欺压的树枝，像个受委屈的孩子，对着学校门口，心不甘，情不愿。——我为科尔沁守夜，等迷失归路的精灵们，误打误撞，闯进家门。

流逝如雪花毁灭证据，只有你认出那个在钟声里挣扎的人，才可以说服他说出几封书信的下落。最惊心动魄莫过于当年隘口上，大雪映铁衣，驻守城池的汉子按兵不动。

半壶寒意，或可医治胸口里窖藏的咳嗽，只等一声令下，去雪地上尽情撒野。

至公元2019年。春。发生意外。一场雪落得不明不白。状纸太长，小吏如歪脖子树，早就听累了，只当是一次意外造访，顺手推翻被屈打成招的供词。

昨夜留宿的小寺，住着急切的木鱼声，响到天亮也不分胜负。

大雪落。小冤家，趁断刃在手，还不快些立地成佛，听我讲一段程门立雪。慈眉善目的屠夫已鬓须皆白。他听信了传闻，南山上可以放马，那马的身上，像雪一样白。

一只羊的敬畏

一切都来自对草原的敬畏，匍匐在草原上，像一根藤蔓，在挣扎。

它们穿过荒野，守望黑夜，让青草分娩村庄的味道。

它们漫过伤口、白昼，一盏盏亮起，熄灭。

更多的是把一声叹息举起，再放下。

每一个黄昏都有遗憾。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空旷，羊群漫过，让这个季节寝食难安。

谁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它们是隐藏在旷野里挣扎的生灵，这些灵动的颜色，肆无忌惮地打量我们。像证词，盯紧每一个破绽。

我们都是风在收割草浪，被原野上的磨刀声一层一层招安。而羊群并不在乎，饥渴，奔跑。小心翼翼地获取食物和水。

生存像一个秘密，把欲望封存在鞭影里，如同押运一根瘦小的肋骨，一声山南，一声山北，而我守在岁岁枯荣里等待交割这唯一的关隘。

羊在羊的位置上羊满为患，它们心有灵犀，不慌不忙地瓜分春天。

每一个夜晚都是一场盛宴

尚有几棵老树隐居。入夜，它们互道晚安！每一棵植物拔节的声音都如此悦耳，拔出大地的风痛，并且把现场一一记录在案。

幸好还可见几枚踪迹，想一想那个夏天，虫儿是否安好？

有寻路者，悠悠走近，人世间不慎跌落叹息。每一条荒路都是绑在身上的绳索，越勒越紧，越勒越紧。

灯火映曳，雕栏静处依旧容颜不改，尘埃不见，禅亦不见。光，依然是干净的。

寄居于失眠之地，有太多名字亮起来，我们各自放弃理想和光阴，白头相守。日暮，半亩池塘的气息让人不安，远离尘世，却放不下半捧熟稔的水。此刻，灰烬在草香中00 &，不想谈论过去，而忽略步步紧逼的温柔。

我甚至听到它在山路上低语，最后一个夜晚，被丛林收起。走着相同的路，到处都是匆匆的脚趾细读坐立不安的荒凉。

是时候了。我不会说出理由，我相信最软弱的一次背叛，早已安顿好最漫长的寂寞。花朵仍在为大地止痛，遍地皆是隐者，在越来越低的恐惧里，拆解足够久远的残年，花落处，朝堂尽。

草木深处，几世孤绝。有潺潺诵经声深藏其中，拾起一丝之险境，一些正在醒来，一些正在睡去，赤裸一卷红尘，读出三两行方言。想必阳光微醉，马銮铃紧，我只想为你落下两肩天涯，只可惜云朵不是曾栽种的云朵，天下也不再是从前的天下。

放过一匹黑马吧！晚课。山间自有敲醒暮钟之锤。

芸芸众生尽是一介寒衣。既已错过一场盛宴，莫如在羊肠小径上闻香下马，一盏渐渐升高的杯子，很空，很消瘦，开口就说出了大地的隐私。

一辈子离不开绳索的人，同样，也离不开挣扎。

每一滴泪水都是善良的

不想把路走尽，来看一看我们亲吻土地的样子吧！

该是流泪的时候了，大地上处处都是丛生的头发，把自己安顿下来，摊开彼此眼中的迷离。

从出发的时候开始，点燃我的村庄。当它读懂一声声谚语，当它走向你，向你致敬。

无论在哪一块石头上安身立命，我們都拥有一片盛开的天空。草很深。别害怕，我依旧喜欢看它们毫不在乎的样子，每一件祭品都在山脊上安然无恙。谁是主人，谁是子孙，分享漫漫荒径。

大雾。石门。还有你和我，在此一一道别。我觉得这场相遇恰到好处，很适合那些割草的羊们找一个借口，死扛到底。

一只羔羊的前程未卜，它的一生，都将听从青草的召唤。

每一滴眼泪都是善良的。

羊蹄压境。我喜欢这种红尘滚滚一尘不染的样子，然后抬头看一看月亮，那是天空的伤疤：你前世被收买的罪证。

我们该有多么幸福，可以用别人的名字画押，放行，从此路上尽是些赶路的人。

每一声咩叫都被缝在伤口上

一扇窗子装满了整个草原的空旷;一扇窗子里，几十载光阴下落不明。

钟声依旧清点着野鸟声声。光阴是被养大的孩子，是从另一场哗变中逃过来，继承一扇窗子浩大的渴望。

被雪砸痛。光，在面前盛开，枯萎。它的欲望就是将一朵朵花的欲望装在眼睛里，像孩子般那样，将雪花种出吱嘎作响的寒意。

你会感受得到伤痕裂开时，骨节微响，一张脸庞无法瞬间转换悲喜，更无法揣测玻璃般脆弱的表情。我装作心甘情愿，爱这几平方米的空寂，像火焰爱上灰烬。

看惯寒来暑往，早已成了缝在牧场上的补丁。灯火会泄露些许温度，那些心事重重的暖意，会将男人和女人的渴望紧紧搂人怀中。

我见证过牧羊汉子，双腿如剪刀，铰碎山野中疯长的桀骜不驯;我见证他与爱人窃窃私语，养育了漫漫长夜中，慢慢行走的指针。它囚禁了一片草场的是非。

马蹄，羊蹄，牛蹄。数不清的蹄子都未曾掐算出这块补丁的命：它只是缝在自己的伤口上，收留每一声咩叫，不让它们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