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音区
2020-07-20张静
独上高楼
为了那点可怜的光,草尖牺牲掉所有的露珠;为了能够夯进命运的木板,一根钉日夜嚎叫;为了把石头磨成一颗坚硬的心,胸口腾空了所有的浑浊;为了畅饮那杯沁凉,一个人在漫长的热夜,独上高楼。
独上高楼,证明曲折来自深渊的人间。
到了高处才发现,楼顶除了空荡荡的风,什么都没有。
对于一个拥挤又逼仄的人来说,这是好事,是花钱也买不到的辽阔。
院子里的人都睡了……这个驳杂的合租院,结束了一天的疲劳,终于不管不顾地睡了。
你舍不得睡,舍不得这任意驰骋的时辰,舍不得满天无人认领的星辰。
如果继续耽留——
你能把影影绰绰的荆棘握成嘀嗒的指针吗?你能找到地址和邮编双重丢失的未来吗?你能凭借想象的起重机,去营救一列为爱情而脱轨的火车吗?你能用副作用尚未明确的月光饮片,来治疗日益加重的失眠症吗?
假如一切都不能成立,假如歌唱也不能为自己松绑,假如灵魂的轻再也无法打捞肉身的重,高处还有什么意义?
你卡在意志的途中,一段摸黑的思想引领你在楼顶徘徊、徘徊……中间停了停,手在腹部擎着,那里有这世上最崎岖的一段山路。
八月的溽热,从毛孔里渗出一个叫人吃惊的深夜。痉挛的风把盛满漆黑的眼睛,吹得滚烫又艰涩。
只要熬过这轮苦夏,秋意就会降临;只要熬过这轮苦旅,生命将绽放那必将绽放的;只要“熬过了这一轮人类,剩下的都是你的”①。
注:①引自李见心的诗歌《剩下的都属于你》。
怀念
这躺在土里10年没有捎回一封家书的人,是我的父亲;这嚼着黑暗就能喂养一大堆孤独的人,是我的父亲;在人世站完岗,又去另一个世界执勤的人,是我的父亲;生前把骨头交给劳作,死后交给火焰的人,是我的父亲。
他抵达的,我也必将抵达,他品尝的,我也必将品尝,在死亡庞大的水域,那令他栖息的,也必将令我栖息。
介于两界,隔着生死的谷口,我暂时够不到他。
我站在与他最后的夜晚别无二致的寂静里,被奔跑的风蹭出火星,空中有一种呛人的气息。
曾经的一切裹着庄稼、田野、河流、树林、被颠簸折磨得七荤八素的拖拉机,从四面八方涌来。
大面积的植物,汹涌起来像一场久经的梦。
这是他的美景,是他的福祉,也是他用来医治荒凉的妙药。
但,析出的盐粒,还能原路返回到一滴泪的前生吗?腐朽的箩筐,还能在力的追赶下变回腾空的枝条吗?簿本上泛黄的字迹,还能找到临摹的手再誊抄一遍吗?陈旧得快散了架的鱼网,还能在与梭子的重逢中变成年轻的丝線吗?
世事一经推敲,就令人虚弱得握不住悲伤。
他躺成那么长的守候,丝毫不理会世界也有长不动的时候,这要放在从前,挑着灯也要让那些懒惰的事物连夜拔节、抽穗、长,出希望。
这要放在从前,他会用一生练就的移花接木术,给错了位的草木还魂、续命……
大雨下个不停
大雨从黎明前就下个不停。
大雨浇灌了焦渴一夜的漆黑。
大雨把无数痛苦的箭矢射在忧郁的大地上。
它让孤独无处藏身,悄悄潜人梦境,但梦也不是安全的地方,也有恐惧和不安、失败和不幸。
那时,你刚刚啜饮完最后一滴悲伤,大雨就临窗而立,把你从痴迷中敲醒。
它邀你一起品尝夜的残渣、反抗后的妥协、被黑一再涂抹的屈服……
大雨步步紧逼,直到你交出体内的呐喊。
但风暴还在一个劲地来!那些抱紧陡峭的事物,几乎在摇摆中失去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一切都在摧毁之中。
大雨绑架了温柔一夜的宁静。
迸溅越凶猛,碎的声音就越冰凉……多么相似,那场青春的大雨,就是这样一点点剪切生命、热血和爱。
那场青春的大雨,就是这样在激荡之后留下一片废墟。
那风渐渐慢了。
要胸口平复以后,黎明才真正降临,默默打扫狼藉一地的光阴。
而光伸出那么多手,仍无法解救贯穿在身体里的疼痛。
新的一天,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新的一天,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击打,提前取走了时间、道路和生机。
偏头痛
风涌进来,眼里就多了一场大海的浩荡。
在黑夜里取一粒光芒,这光芒就是秘制的药丸,专来治疗思想的偏头痛。
一根针,在左半球赶脚,有时是右半球,呈跳跃状,或游走性,你捉不到它,你拎过沉重的手捏不住它的轻。
但它在那儿,以令人铭记的方式。
年轻时,它以疼痛之名勒索过青春、梦、爱情、自由、半途而废的反抗……
偏头痛让你领教黑夜无穷的力量,你盯着窗口,直到它变成深不可测的黑洞,直到你缴出内心的枪械,躺成一种妥协、一种沉沦、一种涣散。
人生像一场漫长的雨季,一点点冲掉精心布置在生命里的血液。
但失去偏头痛的日子多么缺乏滋味,正是品尝伤口的年纪,想想那些在刀锋上滑翔时才有的心惊肉跳:
“偏头痛,只要你能让枯木逢春,我就废了这身飞檐走壁的轻功。”
“偏头痛,只要你弹拨琴弦,让死去的神经活过来,我就放黑夜一马。”
“偏头痛,只要你继续经营左半球或右半球,我就赐你最彪悍的坐骑,让你驰骋在脑海的草原。”
你捧着斟满星光的杯盏,对自己说,对偏头痛说。
渴望如虎
渴望如虎,它逡巡在生命的草原上。
奔跑时,天空是一件追不上的披风;疲倦时,大地是一块柔软的皮。
如果有风,等于如虎添翼,等于给身体架起两扇透明的翅膀,世界被扇动得起伏不定,动荡不安。
这美丽的深渊比疼痛来得早,比黑暗来得早,甚至比胎儿r更早享用母体的胎盘。
胎儿娩出,它随之破囊,为了一滴母乳,喊碎了喉咙。
只要它舔了你,生命的原欲就顺着舌苔流进你的内部,一日一日,把体内的小野兽锻造得,像草原上唯一的王。
它占据你、指挥你、出卖你,在你的意志里为所欲为,它一点点踩着你的肋骨来到了制高点·~…在思想的峰峦上欺凌你。
你眼睁睁看着它,把你的齿轮玩转得像一盘飞旋的利器。
它尖利的爪子,是深临心灵的钓钩,昼夜打捞你的欲念。
当饥渴的暴雨一再砸出轰响,它不受控制的发育,吓坏了你!
打掉牙齿也要摆脱它,你这样发誓;割出口子也要把它隔在对岸,你这样宣言。
但几个回合,无论怎样交锋,你都不是它的对手,它的生猛,它的野性,它不计后果的杀伤力,它与生俱来的秉性,早已淌成一种血液。
怎么赌都是一场输,与其输得一脸寒霜,不如扳回一局:顺着纹理抚摸它,揣摩意思,喂养最可口的食物,让它失去警惕和戒备,让它温顺、麻木,闭上眼在你的身体里冬眠。
现在,它安静地卧着。
睡得那么沉,那么深。
午后
坐在铁桶般的酷暑里,浑身是雨,从集结乌云、雷霆、闪电的身体里倾泻出来,万千个毛孔就是万千个堵不住的漏洞。
喊了三次,空调无动于衷。
这一生反对的还少吗?少年的翅膀,青年的巅峰,中年的镜子,老年的路上也一定站满了冒死进谏的批判者:老花镜、拐杖、助听器、救心丸、写有地址和亲人号码的卡片……
灵魂出窍,这雨脱不了干系。这雨脱壳而出,说明生命还不是一堆无用的血肉。
那就竖起来接收外界的讯息,这一听,“利奇马”已从浙江温岭登陆,所到之处,风暴卷着摧毁之舌吞噬了房屋、田地和道路……
是恐惧了,还是懦弱了?
十岁那年,你就从闪闪发光的弯镰那里,领悟收割的野心;从误闯月光而被斩杀的断蛇那里,认领新鲜的伤口;从渐次打开的泥土,那缓缓下放的棺材所折射的光线里,见识死亡永恒的耐心。
那是什么呢?是什么让这个铁桶般的午后,越坐越凶险,越坐越惊心动魄。
下午茶
滚烫让茶叶重新绽放,重新活在手掌的山水中,杯子限制了自由,但茶仍然感激这迫不及待的宽阔。
经历了最初的疼痛、煎熬和激荡,茶,释放出骨头里的香!
这香气搬来了一座山嗡嗡作响的春天、撞击采茶人腰部的春风、在花蕊上练习穿透力的蜜蜂……
这香气安抚了胸口里那颗滚动的石头。昨天,你从悲伤那里领取几滴干枯的淚,那块石头就没有安分过,现在,它在流韵的摩挲下停止了滚动。
午后的喉咙长着几撮浓烟,是该灌溉了,是该熄灭一切火焰了。
那股清冽,穿过一段狭窄的通道,穿过灼热密集的肋部,直达焦渴的心田。
一种沁人心脾的浇灌!
雀舌吐纳着岑寂的语言,如果不断续水,这语言就不断地复制,这午后就克隆出不一样的流淌。
在几次跌宕之后,你终于迎来一次酩酊、一次疾驰、一次对命运崭新的批判。
天黑之后
天黑之后,你有所转移;
天黑之后,你急于疲倦、隐匿;
天黑之后,你偏瘫、失语、妄想;
天黑之后,你才感觉自己是一个流浪的人。
作为一名溺水者,要一次倒完积压在身体里的异域,才能完整地呼吸。
作为一名幻想者,夜晚是一剂黑霜,它能一点点抹去洁白。
周围在昏睡,那是肉体在剔除白日的残余,那是注视生活的眼,被黑暗打磨、翻新。
此刻是一个人的险境。
白天,你在书里与英雄相遇,他死在逃亡的路上,他的死是一根断枝,是一团漆黑的闪电。
那么多急切的风,急于吹散多余的热量。
窗外的广玉兰明明灭灭,像一朵朵不肯睡去的迷雾。
空气中涌动着令人觉醒的连绵之力。
是毒药发作的时候到了,是弯曲、取直,再弯曲,再揉成弃物的时候到了,是作茧作到最后突然吐不出丝,那戛然和毁灭的时候到了。
思念如刀
思念如刀,却切不断时间的黑绸,在无数次徒劳的切割中,那黑绸反而成了磨刀布,使刀越磨越充满爱的磷光。
刀锋是它的词语,它一说话,就有人领到甜蜜的痛苦。
先是味觉,再血液,再就是命里来回奔波的骨头。
深陷漩涡的人,才敢于竖起拇指去试刃,才敢于握住刀柄剜出那枚毒素。
思念是最好的手术刀,给空的心刮骨疗伤,如果有什么流出,那是生命溢出的一部分。
就像你和他,两个虚幻的影子寒光闪闪,亮出彼此的那抹光。他一喊,你就碎;他一喊,那在命里奔波的骨头,就更疾驰,更喧响。
你说,死鬼,那死鬼就瞬间复活;你又说,亲爱的死鬼,那死鬼就立即死在你的怀里。
在深夜,思念的刀一个都不放过,它把空气折磨得上气不接下气,让深夜盯着眼睛里的空洞,掏出潜藏在深处的黑,掏出磨得像镜子一样的锋利。
舒筋活血,又能刮去剩余的黑暗。
锋芒抵达了从未抵达的地方!
正如孙磊诗言:“也许灾难真的如你所说:‘它来了,已经来了,还在来。”①
注:①引自孙磊诗歌嘴北京,北京》。
黄昏
黄昏把暮色溅到了血液里,这不动声色的感染,让人想起生命的菌斑。
年轻时你总渴望发生点什么,让无处实现的骨骼擦出声音,让心辉煌得像一座18世纪的宫殿。
往事一掀就疼。
尽管已经痊愈、结痴,看上去没有任何痕迹,像飞鸟划过的天空,但只有那双驾驭过高度的翅膀,才深知消逝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碗热血就能把青春冶炼得像一条沸腾的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此时的落日,大概就是那面豢养过光芒的铜镜了,颓废、脆弱,勾不住深沉的地平线.。
你迎着一条路衰败.的气息来到尽头: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什么值得闪耀的东西,拐了几个弯,才蓦然发现一位拾荒老者,在条椅上躺成一幅图案,他好像刚刚饮过用废品换来的烈酒,他的梦竟然比别人提前了好几个时辰!
回去的路上,你再次拒绝了自己,你一直都与那个花光了前程和未来的自己,保持距离。
“回去吧。”
“你离我远点。”
你听到决裂时才有的激烈争吵和怒吼。
前面就是热闹的人间了,为了不让人看出硝烟,你掸了掸尘土,整了整衣领,加入孤独的行列。
创作手记
回忆,与过去的自己拥抱或重逢
年过不惑,动辄回忆,亦喜亦忧,有时竟被某个追念弄得心潮涌动。
2001年,我在人民医院学习,租住在运河堤下的向阳村,月租30元的民房,除了一张吱吱扭扭的床,一臺废旧缝纫机当作书桌外,什么都没有。为了节省餐费,我和其他的租户一样在走廊生起了谋球炉,彼此间的生活清晰可见。印象中,这是一个入了夜就容易疲倦的城中村。进入夏季,时间越发难耐,每晚1.0点,房东都会派遣8岁的女儿过来敲门,催我熄灯,反复之后,不等她来,我就把自己关在了黑暗里。没有风扇,没有通风的窗口,热得我像吊饼一样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来,到楼顶让风吹去多余的热量和想法。周围看不真切,仿佛万事万物都找到了各自的位置。这段记忆,成为现在的《独上高楼》。
创作《低音区》的念头由来已久。低音区,顾名思义,音域中低沉的部分,艰涩、忍耐,时刻充满惊涛拍岸前即将爆发的力量。我喜欢它的低回、它比高音更持久的恒心和毅力。
近期以来,我突然敏感、脆弱,纷繁往事不断涌来,好像我们互相寻觅很久了,好像漫长的等待,就是为了此刻的拥抱或重逢。此组诗章,写起来几乎没有障碍,但介于对散文诗的敬畏和感激,直到打磨不动,直到她们能够代表说出内心真实的声音。
张静:出生于江苏邳州市,医务人员。2015年开始不间断诗歌创作,在《诗刊》《作品》《星星》《北方文学》《扬子江》《诗选刊》等杂志发表诗歌近百首(章)。有诗作入选《江苏新诗年选》《江苏诗歌地理》《天天诗厉》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