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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虚拟社区中的互动仪式链*

2020-07-20李钧鹏茹文俊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虚拟社区柯林斯仪式

李钧鹏 茹文俊

自社会学在20世纪初发展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以来,微观与宏观的联系始终是社会学理论的一大核心命题,一代又一代的理论家热衷于为宏观社会现象寻找微观基础。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Randall Collins)的互动仪式链(interaction ritual chain)理论是整合微观和宏观社会理论在当代最杰出的代表之一。从爱弥儿·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的宗教仪式研究和以欧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为代表的符号互动论(symbolic interactionism)中吸取灵感,柯林斯关注微观场合中的人际互动,并把宏观社会类型视为微观互动的后果。这一理论具有极强的历史与现实解释力,柯林斯对知识变迁的宏观历史论证与对暴力活动的微观场景分析也已成为理论构建与经验材料相互映衬的经典研究。作为抽象理论在生活场景中的自然延伸,互动仪式链理论对于我们日常生活中虚拟社区的适用性值得深入思考。柯林斯的理论代表作《互动仪式链》出版于2004年,①彼时社交网络尚处萌芽阶段,柯林斯也未能预料到社交网络在今日的密度和强度。

更关键的是,互动仪式链理论以“在场”的互动仪式为前提,分析的是小群体在同一个地理空间的面对面互动。尽管柯林斯承认人们可以通过电话和邮件发生互动关系,但他认为这种远程通讯式的互动无法替代面对面的互动。虽未彻底否认互动仪式链理论对虚拟社区的适用性,但柯林斯表示出明确的怀疑。那么,这一理论在多大程度上适用于以网络空间为代表的虚拟社区?在进行经验分析时,我们需要对互动仪式链理论进行怎样的修正?本文试图在这方面进行探讨。

一、互动仪式链理论:“在场”的微观理论

作为一个独特的、不可化约的研究对象,“社会”(society)首先在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②卡尔·马克思、③孟德斯鸠(Montesquieu)、④奥古斯特·孔德(Auguste Comte)、⑤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⑥等19世纪思想家笔下得到系统表述。当涂尔干在1893年有力地作出论证,“社会”不是个人的简单累加,而是理念、价值和情感的有机共同体,是一种“道德实在”(moral reality)时,⑦社会学的学科地位就基本确立起来了。然而,在这之后的一个多世纪,社会学(尤其是社会学理论)始终为能动和结构这对二元分离的概念所困扰;换言之,到底将分析的着力点放在行动者还是约束行动者的外部环境,到底如何辩证地将能动与结构纳入理论框架,社会学家始终难以找到一个特别令人满意的答案。⑧在这一背景下,由涂尔干首先提出,并由柯林斯系统阐述的互动仪式链理论就具有特殊的理论价值,因为它是最有希望解决能动与结构、微观与宏观这两对概念内在张力的理论之一。

在社会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研究领域和学科之前,19世纪的法国思想家已经开始探索作为独立个体的人如何以及在何种意义上形成一个共同体。尽管侧重点不同,亚利克西·德·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和弗雷德里克·勒普莱(Frédéric Le Play)均探讨了社会凝聚力的形成。托克维尔强调社区以及奠基于其上的民间社会所带来的源源不断的活力;⑨勒普莱则将家庭视为工业化浪潮下社会稳定的主要机制。⑩圣西门(Claude Henri de Saint-Simon)和孔德的实证主义(positivism)强调思想和理念在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这更直接地塑造了涂尔干的社会学思想。在涂尔干看来,人类社会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思想和价值;社会虽然受到物质环境的制约和塑造,真正将一个社会联结起来的纽带却是理念。换言之,社会生活的基本特征是社会成员共享的文化价值、宗教信仰、法律规范和语言规则。这里的关键在于,无论是宗教、道德还是理念、认同,这些文化符号都是由同样的机制串联成型,所以文化是情感型社会互动的产物。

涂尔干关于社会涌生(social emergence)的思想塑造了整个社会学学科,但他的互动思想却长期遭到忽视。他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对宗教仪式的分析更多地影响了人类学和宗教研究,却少有社会学家将仪式概念进行普遍化处理;他在《社会分工论》中提出的“集体良知”(collective conscience)概念往往被视为宏观社会整合论的先驱,他对集体良知微观成型过程的分析却少有人问津。这种情况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之后才有真正的转变。随着新功能主义(neofunctionalism)和理性选择理论的崛起,在帕森斯之后趋于沉寂的社会学理论有了新的增长点,社会学家开始重新探讨宏观现象的微观根基问题。在这一批理论家中,柯林斯是公认最有成就的少数几位之一,他的互动仪式链理论也足以跻身近30年最有影响力的社会学理论之列。除了多次获得美国社会学会的重要奖项,柯林斯于2011年当选为美国社会学会会长,标志着他的影响力已超越纯粹的理论领域。

不同于这一阶段的主流理论构建,柯林斯坚持他在20世纪70年代发展的冲突理论,认为社会冲突是理解社会生活的最佳切入点,但到了90年代,他将关注点转向微观的人际互动层面,并试图通过仪式机制找到联通微观与宏观的纽带。柯林斯强调,主流社会学理论中的能动与结构这对概念具有极大的误导性,因为能动暗示了微观层面的动机和行动,也确实总是发生在微观层次,但结构则发生在各个分析层面上。换言之,无论微观互动还是宏观现象,都有其结构属性,而且是结构把能动联结至宏观层面。因此,社会学理论真正的核心分析层面是微观和宏观,社会学理论的要旨在于找到微观和宏观(而不是能动和结构)的理论关联。

不同于其他微观社会学家,柯林斯将分析单位放到社会互动所发生的场景(situation),认为行动者在一个小型空间发生的面对面互动是社会生活的能动根源;微观社会学的解释核心不是个体行动者,而是行动者发生互动的场景。这种场景不仅为社会变迁提供能量,为社会团结提供联结剂,为社会秩序的维系提供动力,更是人的意识、意图、情感和无意识发生交集并互相影响的场所。作为一种关于场景的理论,互动仪式链理论是“关于那些具有情感和意识的人类群体中瞬间际遇的理论,情感和意识通过以前的际遇链而传递”(参见图1)。

图1 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理论模型

资料来源:[美]兰德尔·柯林斯:《互动仪式链》,2009年,第87页。

我们可以将互动仪式链理论进一步拆解为两个理论要素:首先,个体即为互动仪式链。每一个行动者既是其自身以往互动场景的积淀,又是充满了不确定因素的下一次互动的能动者。其次,仪式是“一种相互专注的情感和关注机制,它形成了一种瞬间共有的现实,因而会形成群体团结和群体成员性的符号”。在这里,柯林斯吸取了涂尔干和戈夫曼的创见;虽然都主张仪式具有划分身份边界和生活世界的功能,前者关注仪式参与者对神圣符号的尊重,后者则侧重于仪式在建构神圣符号方面的作用以及仪式对符号神圣性的重要性。将这两个要素结合起来,互动仪式链理论指出,特定场景中的社会互动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个体行动者在这一过程中形成共同的关注焦点,并彼此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动作与情感的转变。

进一步地,如果满足以下四个条件,行动者将展开一场互动仪式过程:(一)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行动者聚集在同一个地理空间,因此即便没有刻意关注对方,也能感知对方的存在;(二)存在一个无形的身份边界,从而互动过程的参与者知道谁在互动过程中,谁又被排除在外;(三)参与者有一个共同的关注对象,并知道彼此在关注同一个事物或活动;(四)参与者分享自己的情感和体验。当共享的情感达到高强度,互动仪式产生四个结果:(一)群体团结感和身份认同感;(二)个体产生强烈的情感能量;(三)产生具有神圣性的集体符号;(四)与之相伴的群体道德感和罪恶感。

然而,和戈夫曼的拟剧论一样,柯林斯将互动仪式链理论严格限定在小型空间内的面对面互动,强调仪式在本质上是一个身体经历的过程,因此只能发生在行动者共同在场的场景。那么,如果行动者不亲身在场,互动仪式链还有可能发生吗?柯林斯认为,在朋友聚餐等小型的自然仪式中,亲身在场是进入互动仪式链的必要条件,因为远程联系无法替代亲身参与所产生的团结感;在大规模的、较为正式的仪式中,远程交流可以提供一定程度的仪式参与感,但这要求参与者与拥有共同神圣符号的其他成员有一定交流,而且远程互动必须将参与者(而不只是领导者和表演者)的情感传递给其他人,而且这种仪式参与感远逊于亲身在场的场景。简言之,一场互动仪式成败与否,关键在于集体情感的强度,而远程参与的身体不在场使情感强度大大降低,从而降低了远程仪式的效果。因此,柯林斯对虚拟社区中的互动仪式能否成功持怀疑态度。

二、虚拟社区:“不在场”的互动

进入21世纪,网络信息技术蓬勃发展,移动终端更成为人们生活的必需品,传统意义上仅限于互动双方身体在场的活动场景得到了延展。信息技术的发展为许多社交媒体的诞生提供了条件,而社交媒体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日益占据重要的地位,拿着手机动动指尖刷上一整天微博或贴吧成为不少人生活的常态。通过即时通讯技术和社交媒体,人们可以在错位的时间和空间中交流,在一个虚拟建构的环境中进行交互活动。在这种虚拟环境中,人们的形象、举止往往有所隐藏,呈现出来的只是符号语言和画面。情感的传递方式不再是面对面;通过相应的媒介环境,互动的参与者同样可以在其中获得认同感和归属感。我们以新浪微博、虎扑论坛和哔哩哔哩视频网站为例,简要梳理当下网络社交与虚拟互动的主要形式。

新浪微博的互动模式与推特、Instagram以及Facebook等社交媒体类似,一大特点是“微”信息的分享。在新浪微博早期发展阶段,微博还有140字的字数限制。尽管这一限制后来被取消,但绝大多数微博内容都不会过长,而主要是短信息的分享。微博的互动关系可以简称为“博主—粉丝”模式,是一种对象之间的关注式互动,这种关注既可以是单向的,也可以是多向的,因此催生了拥有大量“粉丝”的公众人物式博主,这就是自媒体的一种。当然,官方机构注册微博账号并定期或不定期发布信息也不鲜见。

微博的互动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割裂性,可以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公众的微博,另一种是熟人圈的微博社交圈。前一种是对于拥有大量“粉丝”的微博博主(又称微博“大V”)而言,这一类博主作为公众人物出现,发布的信息可以吸引大量的回复,却不会引发信息发布者与信息接收者之间的互动。这是一种少有互动的信息单向传递关系。但在这种关系中,“大V”发布的微博下会有“粉丝”的回复,“粉丝”之间存在着双向的信息交流和互动,根据所共同关注博主的特征,这些回复之间会形成一个拥有独特圈子内特殊语言符号的交际圈子。

另一种是熟人圈之内的微博交际。这种微博熟人交际圈与微信朋友圈类似,主要是熟人之间的互动。信息发布者与“粉丝”之间通常是熟人关系,博主与“粉丝”之间的关系也较为平等,博主通常会对“粉丝”的回复进行反馈,存在博主与“粉丝”之间的互动。值得注意的是,微博也在日益完善其功能,出现了“超级话题”机制,也就是通过超级话题把对某一广泛话题感兴趣的用户聚集在一起,让他们围绕这一话题展开讨论、发布微博。这种“超级话题”和网络论坛模式有类似之处。

虎扑论坛的互动模式与NGA论坛、贴吧、天涯等论坛相似,可以将这类虚拟社区统称为“论坛式社区”,也就是互联网上较早出现的交际平台模式。这类平台往往划分出不同的“圈子”,例如虎扑论坛有NBA、足球、步行街等板块,每个板块有专门的话题范围。以负责杂谈的步行街板块为例,里面又细分为娱乐圈、影视区、音乐区、家居装修等小板块,每个板块负责的内容就是标题所规定的内容。互动的方式为某一用户发起一个话题,这个话题就称为一个“贴”或者一个“主题”,参与到这个主题讨论的用户在该主题下进行回复,或者叫“跟帖”。这类论坛式的虚拟平台用非常明显的界限把对不同类型话题感兴趣的人分割开来;当然,也存在同一个人参与到不同圈子话题讨论中的情况。这种论坛式的虚拟社区交流平台的一个显著特征是集中性:相对于微博(“超话”除外)的互动方式,论坛通过设置板块这种明显的群体划分界限,将对某一话题感兴趣的人集中起来,因此对于某一话题而言,参与者的同质性更高,板块内具有独特圈子文化的“黑话”现象也更为普遍。

哔哩哔哩本质上是一个视频发布网站,其独特性在于“弹幕”这一社交机制。所谓“弹幕”,就是视频观众可以对视频发表自己的评论,而且这种评论会如同子弹划过一样出现在视频中,被其他观众看到。在一个视频中,弹幕既可以指向视频,也可以指向其他弹幕。前者是对视频的个人看法或者说是感受的分享,后者形成了弹幕之间的互动和交流。弹幕网站在某种程度上与微博的互动形式类似,都是基于内容发布者与“粉丝”之间的关系,但是弹幕网站的这种关系又有所不同。由于弹幕网站的核心内容是视频,这就意味着内容发布者(尤其是拥有大量“粉丝”的内容发布者)有相当高的准入门槛;另一方面,虽然“粉丝”都会对视频进行评论,但在弹幕中,“粉丝”的评论都是匿名的,而且在视频中都是一闪而过的,观众一般不会对其进行斟酌思考。当然,这种弹幕网站也存在对视频的正式评论,类似于一条微博中对所发布内容的评论,与微博评论差别不大,但视频网站用户更为关注弹幕这种互动形式。

三种类型的社交媒体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征。首先,微博、论坛以及其他具备评论、回复功能的虚拟社区都具有热评机制:也就是把点赞数、回复数较多的评论置顶到某一微博或帖子较为前页的位置,形成热评。新参与进去的互动者所接触的只是已经被很多人赞同过的观点,难以了解更为丰富多元的见解和看法。在这种模式下,信息符号被选择性地呈现在后续的互动参与者当中,围绕“热评”的新评论以及脱离“热评”的其他主题回复往往都被湮灭在信息的海洋之中。其次,由于身体的不在场,无论是微博、论坛还是弹幕式的网络虚拟互动,都不是即时性的互动;与微信、QQ等即时通讯类互动平台不同,这类互动平台中的互动都具有延时性。再次,在网络虚拟互动中,参与者的界限体现得不明显。尽管大多数论坛都会根据某些主题设置相应的板块,论坛的用户却总是可以较为随意地在任何一个板块中进行回复并参与互动。

根据对各虚拟社区的探究,我们对各虚拟社交平台的特征进行了简要的区分和整理(参见表1)。我们把微博、推特、抖音等社交媒体归类为关注式媒体,因为它们的互动基础在于内容发布者与“粉丝”的关系;把贴吧、虎扑论坛等归类为论坛式社交媒体,因为它们的互动以发帖和跟帖为基础——值得注意的是,微博“超级话题”模式同样具有这种互动模式的特征;把弹幕视频网站归类为发散式社交媒体,体现为内容发布者与“粉丝”的关系,但是其互动过程较为单一,基本上是“粉丝”对视频的微点评,点评中互动和反馈的对象也较为随意,就像是一个视频可以引出无数没有关联的微点评一样。值得注意的是,关注式与论坛式虚拟社区基本都有热评机制,这一机制促成互动仪式中符号的聚集;而弹幕网站中的评论篇幅短小且缺乏深度,往往体现为跟风的重复,符号聚集性更高。

表1 虚拟社区互动要素分类表

在信息的深度方面,关注式社交媒体内容更为快餐化,信息内容更像是索引式地提出某一主题,然后引起“粉丝”以及话题关注者的讨论,由此进入话题与符号的再生产。在论坛式虚拟社区中,某一特定话题往往只集中在单一的主题贴中,随着帖子中的讨论越来越深入,信息含量也越来越大,而某一帖子中的内容往往不会扩散到其他帖子中,因此对于某一主题贴而言,其讨论的时间跨度有可能长达数月,甚至数年。

各类型的虚拟社区都没有明显的限制用户参与到各个话题的硬性条件。对于每一个用户而言,无论是在微博的话题中,还是在论坛的板块、主题中,流动都是自由的,这意味着大多数互动仪式都没有明显的群体界限。

对于微博和论坛而言,对某一内容主题的回复通常不是即时发生,而且具有很长的延时性。尤其在论坛中,某些热度较大的帖子可以持续数个月甚至数年都有人参与讨论,围绕其主题进行的互动在时间上具有延展性。

三、对互动仪式链模型的修订

尽管柯林斯在书中反复强调“身体在场”的重要性,也质疑了这一理论对虚拟空间的适用性,但在用互动仪式链理论分析虚拟空间中的人际互动时,国内学者往往对这一问题避重就轻,直接套用互动仪式模型来分析虚拟社区。例如,有学者运用互动仪式链理论分析抖音的价值创造过程;还有学者用柯林斯的理论分析网络舆情与舆论转化机制,对这一理论的构成要素作了适应于虚拟互动的重新阐释,例如把原模型中的“群体聚集(身体共在)”替换为“群体聚集(以社交媒体、直播等方式的虚拟在场)”,但没有因“身体共在”的缺乏而修正这个关于互动过程的模型。作者意识到了虚拟在场的条件,但并没有考虑到在虚拟条件下,由于不存在严格的群体界限,这种群体的“聚集”某种程度上也是零散的,每个人都可以随时参与进去,也随时作鸟兽散,更难以确定是否可以形成持续联系这个短暂聚集群体的情感能量。

我们认为,在这一问题上,英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为我们提供了有效的理论工具。在分析现代性的社会后果时,吉登斯提出了时空分离和“脱域”(disembedding)概念。首先,就时间和空间而言,现代社会中的时间和空间以新的方式被重新组织起来,导致“在场”与“缺场”的条件完全不同于传统社会。因此,步入现代社会,社会互动形式脱离了传统的时空环境,而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被重新建构。虚拟网络的社交可以被看作是吉登斯所关心的“时空分离”的典型。虚拟社交场所是现代社会诞生的发达信息技术的产物,它使社会出现了新的交互方式,这也意味着一个近乎全新的研究领域的出现。吉登斯注意到了这种人际互动产生的变化,没有急于用现有的理论对这种新生事物进行分析,而是敏锐地注意到了其中的变化。在吉登斯看来,现代社会的生活形态和社会运转方式与传统时代存在巨大差异,或者说“断裂”。这种差异既包括全球化趋势,也包括社会制度层面上的不同。吉登斯把时空分离和“脱域”视为断裂的动力机制之一。在吉登斯看来,现代社会的时间和地点也产生了断裂,时间不再只和地点发生联系,而是被事件所引导,例如时刻表就可以抽离空间的限制,只纳入对事件的考量。吉登斯把时间的这种变化称为“虚化时间”,与之对应的是“虚化空间”。虚化空间意味着社会中的个体互动或事件的发生不再囿于固定的场景中,而是脱离了具体的场所。在这种虚化条件下,人们的社会活动变得更加自由,组合的方式更为多样,社会中诸多要素的生产与再生产变得更为便捷。

在“脱域”问题上,吉登斯提炼出两种脱域机制类型,其中一种是象征标志(symbolic tokens)的产生。它是能将信息传递开来,用不着考虑任何特定场景下处理这些信息的个人或团体特殊品质的“相互交流的媒介”。以货币符号为例,在吉登斯看来,货币是与时间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它“是支托出时间,因此也是将交易从具体的交换环境中抽脱出来的手段。……货币是时—空伸延的工具,它使在时间和空间中分隔开来的商人之间的交易成为现实”。这表明,在对虚拟社区的互动的分析中,不能忽略时间性这一关键要素。由于在场互动发生于面对面的场景,互动、信息的获取、反馈几乎都是即刻发生的。“脱域”条件下的虚拟社区互动缺乏在场交流的途径,需要媒介的支持。因此,对于虚拟互动来说,符号系统就是使互动进行并得以持续的媒介。

对于符号在虚拟互动中扮演的角色,吉登斯的社会结构二重性视角提供了有益的启示。在他看来,社会系统的结构性特征既是构成这些系统的实践媒介,又是其结果。社会结构制约和影响人的行动,同时也是人的行动作用于其上的结果。对于虚拟场所中发生的互动仪式来说,情感难以被他人所感知,互动不再具有面对面的小空间场景。例如,虎扑论坛就是一个抽离了地点的空间,其中只有围绕主题发表言论的跟帖。在这种情况下,互动的唯一媒介便是作为符号的语言文字和可以表达情感的图片。同样地,作为互动仪式产物的情感能量也无法被人直接感知。它可以内嵌在符号之中,但每个人对符号都有不同的解读,难以为类似于在场互动中的群体聚集所引发的一致情感创造条件。

在虚拟社区中,无意识的动作或者更能表达情绪的动作遭到了一定程度的压制,这意味着无意识、非理性的符号有所减少。在这种意义上,情感在虚拟空间中的人际互动中似乎遭到了抑制。但这并不意味着网络互动趋于理性;相反,在现实中相对理性的个人到了虚拟平台却“大放厥词”,言论判若他人,这种现象屡见不鲜。其原因在于,虚拟平台中的个体在很大程度上是匿名的,这使得人们可以在网络上更加随心所欲地发表个人的观点与看法。基于这种情况,我们认为,相对于在场的互动,虚拟社区中的互动并不是更多或更少理性因素,而是有更多选择的余地。得益于信息交流的延时性,互动的参与者可以在较为宽裕的时间内对表达方式和内容作出选择,并对自己的非语言表达加以隐蔽。在虚拟互动中,表达的时机和方式都是可以选择的,语言的表达更具有可操控性和可选择性。这就意味着,在虚拟互动中,情感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较轻易地被“技术化”;因此,在脱域的虚拟互动中,柯林斯在互动仪式链理论中对情感能量的确定是难以被感知、观察和测量的,能够被观测的只有或许被寄托了情感能量的符号。从这一点上来看,符号也应当被视为虚拟社区中互动仪式过程分析的终点。从结构二重性视角来说,出现在虚拟互动平台上的可观测的语言文字符号,既是虚拟互动可以进行与持续进行的媒介,也是虚拟互动过程所诞生的结果。

已经有学者在分析虚拟互动时注意到了符号的重要作用。对于在线社交中身体的缺场与仪式的关系问题,刘婷指出,仪式性交往在虚拟平台中已经被程式化的连接所清除,以身体为中介的实践被以文字符号为中介的刻写所取代。象征符号连接了现实与虚拟,成为传递经验的媒介,这一点也受到了刘少杰的注意。在他看来,不在场的虚拟互动传递的经验已经成为社会经验结构中的重要构成,某种程度上甚至支配了在场的经验。这也应被看作是符号在虚拟互动中所产生的最终结果,它对个体的影响应当更加体现在个人的非实践经验上,或者说个人在价值认知层面上的变化。

表2 现实互动与虚拟互动的比较

回到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理论,如果要用它来分析虚拟社区中的互动仪式,我们就必须考虑到身体不在场这一前提。换言之,在场互动与不在场互动存在重大差异(参见表2)。这些差异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在虚拟社区中,人员的流动性往往意味着缺乏硬性条件来区分参与者与局外人;即使存在身份划分的机制,它往往难以严格执行。例如,微博用户将头像挂上某些具有独特意义的标志即可被视为某类具体话题的参与者,与局外人形成明显的身份边界,但对这种身份的伪装是轻而易举的事。

第二,符号的被选择性主要体现在微博和论坛都出现的热评机制上。同时,微博、论坛上的某些话题也具有广告色彩,带有明显的宣传或商业目的。另外,被引导的舆论意味着互动仪式也有可能是被选择和建构出来的。

第三,与现实中的互动仪式不同,虚拟社区的互动关注焦点通常是符号,而不是作为人的个体。即使人在某些话题中是关注对象,这个人也往往附带上了某些符号标签。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关注焦点的人必须依赖于陈述中所体现的值得关注的符号而存在。在虚拟互动中,符号始终扮演着核心的角色,即使是一开始作为关注焦点的个体,在互动进行的过程中也会被符号化,并且连带着出现围绕某一话题的一系列相关性符号。例如,俗称的“梗”便是某一符号聚合体中的构成要素,并且只能在其所处的那一系列符号中被人领会。

基于上述对比,我们对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模型作出了修正,使之更符合虚拟社区中的互动场景(参见图2)。在这一模型中,仪式的起始点是被陈述的事件。在柯林斯的模型中,仪式的起始点是行动或事件。但在当下的社会,事件是“脱域”的,是可以被建构的。在虚拟社区中,话语是仪式的起点。以微博为例,一个事件如果不被分享,不被公布,微博将不会出现相关讨论;反之,一项伪命题或不存在的事件有可能通过话语被建构出来。简言之,仪式始于话语事件。

图2 虚拟社区中的互动仪式链理论模型

在虚拟社区中,被汇聚起来的不是身体,而是符号。以2020年春节前后的微博热搜为例,短短“疫情”二字出现在热搜中。围绕这个关键词,大量博主发表对疫情的看法,“粉丝”对博主发布的内容进行评论或者转发。围绕着某一确定的主题符号,讨论、辩论、分享与叙事由此展开。正如吉登斯的“脱域”视角所暗示的,在时空分离的情况下,知识、信息等资源超越了现实的时空界限,汇聚在超脱时空限制的某一事件中。

在虚拟社区的互动中,参与者不存在严格意义上的界限。例如,任何微博用户都可以参与 “超话”中的讨论。界限的划分不具强制性;即使是一些以女性为主的话题,男性也可以随意进入。因此,对于某一互动仪式中的符号聚集,准入门槛往往较低。这意味着任何个体都可以没有限制地在某一虚拟社区的仪式中获得情感能量。

在其理论模型中,柯林斯强调,相互关注的焦点和共享的情感状态可以通过有节奏连带的反馈得到强化。但在虚拟社区中,情感状态不易被他人所察觉,因为呈现在互动双方眼前的只有作为符号的信息文字,个体看到某一信息文字后产生的情感也不会马上反馈给对方。由于微博与论坛热评机制的存在,交流的信息符号出现了“马太效应”:一旦一个话题被关注,关注量会越来越大,于是同一主题、同一话题受到越来越多人的讨论,极易形成密集性观点,与众不同的观点则被淹没在茫茫的跟帖与回复中。在这一点上,符号的再生产趋于同质性,这也可以解释网络媒体上的“跟风”现象。

虚拟社区仪式的结果更是针对个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虚拟社区中发生的互动更像是个体面对林林总总的符号所产生的单方面情感波动。区别在于,这些符号可以进行反馈,并且不断被再生产出来。从这一点上看,社交媒体的本质仍旧是“媒体”,在网络上参与互动的人就像是阅读一份会即时更新的报纸,并在某些时候对其加以再反馈。因此,虚拟社区的互动仪式结果更加体现在对参与个体的认知改变、塑造或强化上。这种认知的改变在某些条件下可以成为个体经验,以致影响其现实生活中的行为。

四、余 论

近年来,随着互联网技术的迅猛发展,资本与网络信息技术相辅相成,形成了虚拟社区林立的状况。在此背景下,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对网络空间中的各种现象进行探讨。社会科学研究不可避免会用到既有的理论,但这些理论建基于作者对写作时的生活经验的观察与体验,因而往往和最新的生活现实产生一定程度的隔阂。我们立足于互联网虚拟社交平台的蓬勃发展之背景,通过借鉴吉登斯的时空观理念,对互动仪式链的理论模型作出了局部的修正,使其更符合虚拟社区的互动特征。

在这项工作中,我们总结出三点:首先,柯林斯在其理论中尤为强调身体在场之因素,而虚拟社区中的互动恰恰缺乏在场条件。身体之缺场与在场已被众多学者所重视,其变化差异早已获得讨论,因此不应再被忽略。其次,柯林斯虽然明确提出身体在场对于互动仪式的重要性,但未能充分预料虚拟社区会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最后,虚拟社区的互动体现出与柯林斯在理论中援引的诸多现实互动不同的特征,例如虚拟互动表达方式具有单一性(只能通过符号语言表达),表达具有迟滞性,信息的呈现具有筛选性。因此,如果将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理论应用于虚拟平台的互动研究,我们就必须考虑理论的有效性问题。

我们吸收了吉登斯在时空观方面的洞见,认为在虚拟社区中,互动仪式链分析的重点应当是生产与再生产的符号,而非情感能量。在传统的互动仪式中,由于个体的在场因素,参与互动者的情感变化是可以被他人所感知的,但在虚拟互动中,这一条件难以成立。这并不是说虚拟互动中不存在情感能量,而是要对情感能量的测定提出质疑。在现实互动中,人与人之间的表达交流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法被记录的;而虚拟互动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信息符号产出的可记录性,也就是可观测性和可统计性。但由于虚拟互动的平台本身可以对符号数据进行引导和修改,所以在分析虚拟互动时,我们不能仅仅在表面上观测和统计符号的产出,而必须采取话语分析方法,探讨符号是如何被生产与再生产的。唯有这样,我们才能正确地理解互动仪式的原因和结果。

①Randall Collins,InteractionRitualChain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

②[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哲学科学百科全书III: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德]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法哲学原理》,邓安庆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

③[德]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

④[法]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许明龙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

⑤[法]奥古斯特·孔德:《论实证精神》,黄建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

⑥[英]赫伯特·斯宾塞:《社会学研究》,张宏晖、胡江波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

⑧这方面最重要的研究包括[法]皮埃尔·布迪厄:《实践感》,蒋梓骅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英]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康、李猛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德]尤尔根·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第一卷):行为合理性与社会合理化》,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

⑨[法]亚利克西·德·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董国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

⑩Frédéric Le Play,OnFamily,Work,andSocialChange, ed. & trans. Catherine Bodard Silver,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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