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危机、话语构型和认识治理
2020-07-18吴畏石敬琳
吴畏 石敬琳
摘要: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通常会引发话语“大爆炸”。公共危机话语及其生成机制在话语理论中没有得到关注,它的传播机制却在危机传播学和危机信息学中受到了重视。通过对公共危机话语的类型学和认识论逻辑的分析,就能发现话语构型与认识治理之间内在的逻辑关联。危机话语构型尤其是后危机话语构型可以通过三种认识治理策略(重构公共话语对象、构建公共话语权威、完善公共话语建制)来进行引导、规范、组织和制度化。
关键词:突发事件;公共危机;话语构型;认识治理
作者简介:吴畏,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哲学系教授(武汉 430074);石敬琳,华中科技大学博士研究生(武汉 430074)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大数据驱动地方治理现代化综合研究”(19ZDA113);华中智库专项课题“新冠疫情的社会认识逻辑与治理构型”(2020HZZK012)
DOI编码:10.19667/j.cnki.cn23-1070/c.2020.03.002
国家治理的庞大体系中存在着常规治理和非常规治理两种基本形式。成功应对突发事件(特别是影响到全球化进程重大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需要采用非常规治理方式。应对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不能局限于“危机管理”的视域,而应把它当作一种新的治理挑战。使用既有的政府治理、社会治理、经济治理、公共治理、网络治理等各种常规治理方式通常受到模式和范围的制约,这些治理方式都不能直接影响或改变公共危机中在场的尤其是潜在的能动者的认知方式和行为方式,而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人的这些认知方式和行为方式决定着公共危机的最终解决和未来效应。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从发生的一刻起就成为人们所关注的社会世界1的“焦点”,引发各种情绪、心理、想象、意愿、观念、思想、理论的汇集、激荡与碰撞,释放了话语构型的巨大潜能并开启了广阔的话语空间,同时也对常规治理提出了多方面的新挑战。这些新挑战很多在当下是隐性的或间接的,显性的或直接的挑战主要是影响和改变人的社会认知方式和行为方式。这种情况恰好是根据公共危机的话语构型来探讨“认识治理”的有利契机,无论它是作为非常规治理,还是作为常规治理。
一、公共危机与话语分析
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都会激发人们产生获取更多信息,密切关注事态发展,急切表达心理、观点和意愿的强大动能,继而导致人们话语的生产、传播与交流的频率显著提高,并在很多方面远远超越日常交往和话语领域的界限,从而引发各种不同话语的“大爆炸”。这一现象没有引起话语理论的关注,倒是在新闻传播学的“危机传播”论题下得到一些研究。话语理论在政治科学中的运用(特别是“话语制度主义”这一流派的出现),以及“认识治理”的逐渐破题,为我们呈现出基于话语分析探讨认识治理这种独特的方式和路径。
(一)公共危机话语的生成机制
关于“话语”有着很多定义,这里根据话语制度主义主要代表人物施密特(Vivien A. Schmidt)的“话语”定义来界说和理解公共危机话语。她提出:“话语不仅仅是观念或‘文本(所说的是什么),而且也是情境(何处、何时、怎样和为何要说它)。这个术语既指涉结构(所说的什么,或者在何处以及怎样说),也指涉能动力(谁向谁说什么)。”1源于突发事件的公共危机话语有其特殊的生成机制,这种机制通过三个因素的交互作用而使得某一类型话语的具体生成变得十分复杂。第一个因素是作为可能(或不可能)的危机受影响者所产生恐慌、焦虑或紧张的心理或精神状态,它直接影响到他理解或接受“所说的是什么”的意愿、动机、目的或方式;第二个因素是不同的话语者(包括局内人和局外人)聚焦于事件或危机的不同方面积極主动地表达叙事、观点或看法,这凸显了话语的“危机”情境(结构);第三个因素是出现在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上关于事件或危机的“焦点问题”随事态发展而不断变化,体现出危机话语“漂移”的多重认识维度。
危机话语“所说的是什么”不能简单地从“文本”本身通常所蕴含的内容或表达的观念来理解,因为危机话语更容易出现“文本失真”现象。就一个新文本而言,话语者非正常的心理或精神状态可能会颠覆常识认知,比如混淆主观感受和客观事实、引发认知封闭、排斥其他声音和信息。而就一个复制文本而言,容易形成认识盲目或信息盲从,因而使得谣言、阴谋论、夸大的数据和非黑即白的极端论断大肆传播。危机话语相对于其他话语更容易在“所说的”与“所是的”之间形成明显的“认识鸿沟”,更为严重的是,它会在以吸引注意力、引发新话题甚至是以利益驱动为目的的社交媒体中,通过极度情绪化话语(表达或传递震撼、恐慌、愤怒、悲伤的信息)或者极具想象力的话语(表达或传递奇迹、幻像、神奇的人或事等信息),被极度地加以放大。
由于危机诸多方面的不确定性和不可预见性,危机话语有可能演变为一种极具吸引力、聚焦性和容纳性的“话语黑洞”。作为隐喻的“话语黑洞”的一种含义是,任何话语都有可能湮没在变化莫测的话语湍流之中。但危机话语的情境(结构)深刻影响着甚至决定着不同的话语者“何处、何时、怎样和为何要说它”。危机话语的时效性特征十分明显,因而“何时说”往往强调第一时间,存在着时间效用递减现象。“何处说”是指话语者所处的言说位点,这通常取决于话语者的社会地位和他所处的社交圈层,比如微博和微信公众号或朋友圈。“怎样说”则与话语者所具有的认知水平、专业训练和话语方式等密切相关。“为何说”则是话语者通过言说想要表达的或隐含的话语意愿、动机、目的。所有这些话语行为都不会离开危机的情境(结构)所决定的基本内容,只有反映情境(结构)程度和方式的区别。
危机话语的一种基本生成机制是,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关于事件或危机的“焦点问题”不断发生变化,使得危机话语引导话语者不断发生“认识漂移”,既有对事件内容关注的转移,又有认知方式的改变。在“谁向谁说什么”的问题上,新闻媒体出于它们的社会责任和公信力,以向公众传达准确信息、主流观点和权威声音为己任。但随着一些事实真相和过程细节的披露、关于事件更准确的科学说明和预测结果的出现、更富成效的防控措施和危机治理方法被采用,即随着“焦点问题”的不断转移,新闻媒体的危机话语也会朝着理性化的方向发生“漂移”。而社交媒体的话语“漂移”却没有预设的固定方向,虽然也有可能与“焦点转移”同步,但它主要取决于在某个领域是否出现特别的“话语权威”,以及他们提出新的聚焦性话题的独特方式。例如,关于事件某一消息的质疑、评论、批评等形式的再解释,或者发现、澄清、创造等形式的再拓展,都可以重塑危机话语的主题和焦点。
(二)公共危机话语的传播机制
公共危机话语的特殊生成机制,也使得它在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上的传播有着区别于一般危机传播的机制,问题在于这种机制应当在怎样的理论框架内进行探讨。“危机传播”(特别是社交媒体的危机传播)及其机制近些年来成为一个研究热点,并形成了两个重要的理论范式:修辞场域理论(包括次级修辞场域理论)和危机信息学。它们为探讨公共危机话语的传播机制(尤其是话语互动的复杂结构和实现形式)提供了多重视角和分析方法。
约翰森(Winni Johansen)和弗兰德森(Finn Frandsen)所提出“修辞场域理论”(Rhetorical Arena Theory)是当代西方研究危机传播的一个基础范式。1该理论旨在说明危机传播的复杂性和动态性,以及危机传播过程中存在的各种“利益攸关方”(stakeholder)。场域概念指的是发生信息交换的交流(传播)空间,而声音指的是各种不同的消息提供者的传播贡献,确定了传者和受者角色流变的事实。修辞场域理论引入了宏观和微观两个视角。宏观视角指的是场域本身,它包括很多消息提供者在不同通路上产生的复杂和动态的传播行为,在宏观层面可以采取“多元发声方法”(Multi-Vocal Approach)2进行研究。微观视角确认了发生在场域内的传播过程的一组变量参数,它们是语境(context)、媒介(media)、体裁(genre)和文本(text)(参见图1),它们共同决定了危机传播机制。
库姆斯(W. Timothy Coombs)和霍拉第(Sherry Jean Holladay)在研究公众对危机传播如何反应时,采纳了修辞场域理论,采用受者导向(receiver-oriented)而不是传者导向(sender-oriented)的危机传播研究路线,提出了“次级场域”这一概念。他们认为,修辞场域事实上由很多人们讨论危机的次级场域构成,次级场域包括涉及危机的公众于其中表达和听到有关危机观念的“空间”。涉及危机的公众对场域内的传播做出贡献,并影响到对组织消息和其他参与者提供的消息的解释。1他们对社交媒体(一般类型有社交网站、论坛、博客、内容共享网站、微博等)的两个次级场域进行了实证研究:一个是博客(blog),另一个是网络新闻媒体(news outlets)。其结果表明,公众会利用社交媒体创制自己的危机消息并回应组织的“官方”传播,并把修辞场域划分为一些次级场域来讨论危机。
罗丹(Pavel Rodin)等以公共卫生危机传播为案例进一步对如何划分次级修辞场域的问题进行了分析。危机修辞场域由多元的和明显区别的传播空间所构成,它们给公众以各种不同的消息、危机叙事和解释。危机的不断发展促成了多元声音修辞场域,它包括众多彼此交流、关注、围绕或反对的声音。通常,划分次级场域的一个标准是传播通路。每一种媒体通路都确定了边界,可以看作一种次级场域。新闻媒体以单向传播的方式提供覆盖面广泛的信息,社交媒体提供双向或多向的发现,共享和讨论危机相关的信息。但是,还有一种运用跨通路分析方法(cross‐channel analytical approach)来扩展次级场域概念的方式,即根据内容生产情境(context of content production)来划分次级修辞领域。他们通过对2014—2015埃博拉爆发这一公共卫生危机的分析,认为次级修辞场域要通过三个变量来分析:问题聚焦(issue attention)、话题(topics)和语调(tone)。这种做法的一个好处是避免社交媒体成为信息掮客(information brokers),因为新闻或消息内容在网络社会通常是跨媒体传播的,因此可能被夸大、神秘化、程式化和误导。2
修辞场域的层次化研究从本质上来说,都是经验社会科学研究,受到社会科学说明所要求的强经验相关的局限性,所以仍然无法充分说明突发事件中新闻媒体与社交媒体之间的互动机制。危机信息学3试图运用信息科学与大数据分析等工具来解决这一问题。罗伊特(Christian Reuter)和考夫赫德(Marc-Andre Kaufhold)通过对社交媒体对突发事件做出反应的应用类型、作用类型和感知类型的分析,提出了一个一般性的危机传播矩阵(见下页图2)。4它是一个在危机情形中合作的分类矩阵,取决于数字内容的传者(x轴)和受者(y轴)。考虑到公民(C)和权威(A)(例如应急部门),它区分了四种可观察的信息流动或者社交媒体在突发事件中的应用类型。在组织间层次,应急组织相互传播(A2A);在公众层次,公民和志愿者通过社交媒体真实地或虚拟地相互传播(C2C)。公民生产的内容被应急组织所分析(C2A)。除了公民之间的传播,对恢复工作负责的组织还会告知公众(A2C)。显然,把新闻媒体与社交媒体之间的互动机制还原到以信息和数据为基础的说明模式,回避了两个关键问题:第一,危机话语还原为信息和数据去掉了哪些实质内容;第二,为什么危机会造成信息和数据的極大增长。
危机传播的跨学科研究所取得的成果,从话语理论的逻辑看,存在受制于各自理论框架的三个主要问题。第一,行动者预设的简单性,即不把传者和受者看作具有某种社会身份的能动者,即具有不同动机和目的的行动者、表演者或操演者等。第二,传播活动的实质性内容及其认知逻辑被忽视,而主要考虑其形式方面(无论它是语境、媒介、体裁和文本,还是把它作为信息或数据)。对危机本身或涉及的事实及其观念构造方式(话语类型)也没有说明。第三,传者和受者之间的话语传播的能动力前提和基础是什么也没有得到充分说明,即危机传播的交往逻辑和条件,例如粉丝现象或羊群效应。这些问题需要通过分析公共危机话语的类型学和认识论逻辑来回答。
二、公共危机话语类型及其认识论逻辑
对于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各种组织和广大公众围绕危机已经或可能牵涉的一些重大問题,既会产生多种修辞,即以语言、符号、文学、艺术等来表现或表达的叙事,又会出现多元声音,即基于各种不同的看法、观点、认知、判断、预测等所做出的解释。它们既形成了公共危机话语,又构建了危机话语空间,共同塑造了公共危机话语构型。对于重大突发事件和严重公共危机而言,各种修辞和声音,所面对的不仅是事件和危机发生发展已知的原因、过程和结果,而且要面对复杂的个人情绪、当下的社会心态、各种不确定性、众多未解认识之谜。如果修辞和声音总是倾向于后者,公共危机的话语构型就有可能会产生一种“话语黑洞”,即缺乏真实内容和理性逻辑的纯修辞性、包罗万象的话语空间。由于“聚焦性”危机话语比较集中地暴露了不同的社会认识旨趣,显现了丰富的认知潜能,放大了各种非认知因素,打开了未知世界的丰富想象,因而对公共危机话语背后的认识论逻辑进行分析,为构建认识治理的新模式,提供了丰富的实证材料。
(一)公共危机话语的不同类型
在话语理论看来,修辞的主旨是探究不同的语言形式如何表达对象而不是厘清对象与观念的关系形式,多元声音主要指关于同一对象所形成的各种不同看法、认识和判断。它们对于公共危机话语构型来说,虽然是必不可少的要素,但还不是它的深层结构和基础机制。由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显现出来的自然、社会和人等方面的客观内容,以及对这些内容各个方面的不同叙事,才是形成公共危机话语的不同类型的根本依据。
如何对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进行叙事体现了公共危机话语不同的基本认识逻辑。无论是在同一文化内部,还是不同文化类型中,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的事实真相和实际进展一般都会在新闻媒体上得到准确、及时、严肃的报道。但在社交媒体中,它们的不同内容和方面都会在个人、组织或媒体的转述、理解、解释或想象中不断地建构、改变和创新话语形式和内容,并形成关于社会世界新的认知图景。一种比较极端的情况是,个人和媒体在某一时点的认知状态和所处情境,可能激活作为社会认识主体的各种精神能动性,比如意识(无意识)、情感、情绪、良知、意志、意愿、想象、灵感等,从而在各种社交媒体上形成各种话语表演的狂欢。 tu 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都会对个人、家庭或群体在生命、权利、精神、利益等方面造成现实的或可能的损害,同时也对国家、区域或地区的政治、经济、社会或生态造成不同程度和性质的影响。由于不同的话语主体各自有着不同的关注重点和认知旨趣,并受限于其特定的认知逻辑和文化结构,从而形成不同的话语结构。它们可以划分为三个层次:形而上层次(超越现象的人本主义追寻)、实在层次(真实反映现象的本质或原因的说明)和个体层次(个人对现象及其本质的认知或理解)。根据话语所关涉事件和危机的不同对象、方面和内容的认识论逻辑,危机话语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见表1)。
不同的话语类型分别有着不同的本体论预设,一般来说,形而上层次话语的本体论预设是存在论,它主要通过审视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中表现出来的现代社会中“人的危机”,来重思生命的本质、价值和意义,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伦理性,道德在危机中的表现与性质等。实在层次话语的本体论预设是社会本体论而不是自然本体论,虽然突发事件很多是由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直接引发的,但自然力并不构成社会实在层次话语的本体,因为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是在社会世界中通过一定的社会机制由人的活动来得到应对和解决的。现代社会作为一个组织分化和功能分化的实在体系,国家(或政府)总是应对危机的根本和整体力量,它决定着政治话语的基本构型,而分工不同的组织和部门各负其责,决定着各种专业话语的构型,即使是自然科学话语的构型也有着政治和社会的维度。个体层次话语的本体论预设是被社会定位的个人,而不是纯粹的自我。私人话语和民间话语构型的本体论预设是社会现象,但它的一个关键决定因素是个人的社会意识,而不是事件和危机本身,但其构型形式可以体现个人的精神特质和认知模式。
(二)公共危机话语的认识论基础
针对上述不同话语类型,可以进一步分析它们的话语构型的认识论基础。不论出于何种动机与目的,任何话语构型都需要满足两个条件才是可能的:一个条件是“观念交换”的有效性,即话语传者(言者)必须能有效地向受者(听者)传递或表达某种声音或观念,否则对于后者而言至多具有物理意义;另一个条件是“话语对象”的同一性,如果所传(所言)和所受(所听)指向的是不同事实或对象,话语构型就会因言之无物而终止。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虽然构成了话语构型的特殊情境,但话语构型却具有一般的认识论基础。由于危机话语的众多议题都涉及对社会世界的一些基本方面的认知和判断,不同类型的公共危机话语都具有三种基本的认识论基础:根隐喻、世界观和社会意象。
形而上层次话语的一个基本认识论基础是根隐喻。布朗(Richard Harvey Brown)对根隐喻的一个简明的定义是:“可以派生出模式和说明性隐喻(illustrative metaphor)的基础世界意向。”1例如:社会被看作是有机体或机器,社会行为被看作语言,戏剧或游戏都是一般的根隐喻,等等。形而上话语所包含的很多观念从认识论上来看,并不是建立于世界的科学图景基础之上,而是某种基础性世界意向之上。道德话语的一个根隐喻是利他主义隐喻,它不仅是人类社会文明的一个建构原则,而且是人类社会的正义性的一个基本评价标准。人文话语的一个根隐喻就是人道主义隐喻,它强调人类创造的各种文明形态的发展方向是人本身的全面发展,尤其是精神和文化方面的发展。根隐喻和隐喻可以为理解“我们是谁”提供基础,而不是为世界由什么构成以及我们处在如此这般的难题中应当做什么提供基础。1
实在层次话语的认识论基础是世界观。关于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的客观原因、变化过程、各种后果的各种话语都要预设某种世界观,而只有以客观实在为根本依据并通过科学方法论而形成的世界观才是实在层次话语真实、可靠和可信的认识论基础。在社会世界中发生的突发事件可能由某种自然原因引起,但它如何演变成公共危机受到特定的社会条件的制约,更为重要的是应对和解决公共危机的方式取决于由功能分化和组织分化所构成的社会系统。虽然需要面对不确定性、不可知性和不可预见性等问题,但科学部门、专业部门、决策部门和各种行动主体都会根据自己的基础世界观,形成各自应对和解决危机的知识体系。这些知识体系所构成的话语类型并不会局限于功能组织内部,而是会得到广泛传播和扩散,并在整个公共危机话语体系中占主导地位或成为起决定性的知识权力。
个体层次话语的一个普遍的认识论基础是社会意象(social imaginary)。意象通常是关于世界是什么和怎样变化的某种不清晰的精神形象。泰勒(Charles Taylor)认为社会意象包括:人们怎样想象他们的社会存在,怎样与他人相适应,事情在他们与后来者之间继续的方式,通常见到的期望,这些期望底下更深刻的规范观念和形象,等等。2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通常会使人们意识到或感觉到自己突然被置于一个陌生的世界,并极大地激发他们新的社会意象。个人关于自我、他人、社会、国家和世界的各种可能图景和未来愿景构成了私人话语新的认知基础,并通过各种彰显主体性的表现形式表达出来。而关于事件和危机的公共性方面的不同意象会重塑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社会图景的新认知。
三、基于危机话语的认识治理
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所造成的话语“大爆炸”以及由此可能形成的“话语黑洞”,凸显出对危机话语构型的设计、引导和管控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也是进行认识治理一个绝好的实验场。阿拉苏塔里(Pertti Alasuutari)和卡迪尔(Ali Qadir)所提出的认识治理理论,局限于对社会政策的分析。在突发事件及其公共情境中,认识治理既有社会信念和社会认识的内在驱动力——事实判断求真、道德判断从善、价值判断向美;又有社会进步和人的发展的外在驱动力——增进物质利益(经济利益和其他利益)和构建社会认同(身份、人格、尊严、权利)。从危机话语构型来探讨认识治理,极大地拓展了认识治理的理论视域和实践空间。
(一)认识治理的理论框架
要弄清楚阿拉苏塔里和卡迪尔所提出的认识治理理论,首先要澄清它的概念逻辑。他们提出在理解这一概念时,不应把“认识”当作治理的形容词,或者当作说明治理类型的一种方式,而是认为认识治理几乎就是一个单独、由连字符联结的术语。3这表明这一概念强调“认识治理”是一个有自己特定的对象、领域、方法和逻辑的自主概念,而不是附生于其他的治理概念和理论。但他们又提出,认识治理不是一种不同的治理类型,而是一种与权威治理、多层级治理或互动治理并列的一种治理形式。然而,他们认为所有的治理过程都是认识的,除非把握了它的认识方面,否则就不可能完全描述治理情况或情境。4这似乎表明他们把认识治理当作可以用来分析或说明其他治理类型或形式的“元”治理。阿拉苏塔里和卡迪尔所提出的认识治理的基本理论框架包括三部分内容:认识工作对象、认识治理策略和认识治理方法论。
认识治理要成为可能,首先取决于对这一概念中“治理”的界定。这里的“治理”被定义为在给定社会系统中带来变化(或维持现状)的努力。1而努力方式被看作“认识工作”(epistemic work)的事情,它被定义为:从事影响观点和支配定义当下行动者所使用的一种特殊技术。2作用于行动者及其认知的认识工作聚焦于使人们认同所提起的群体或加强与它的联系,因此影响人们的活动。其次是明确认识工作对象,这是认识治理不同于其他治理类型或形式的认识论分析的一个关键。阿拉苏塔里和卡迪尔指出了三个认识工作对象。第一个对象是社会世界本体论。影响“当前情况的真实和准确的图景是什么”这一共同观点,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认识工作的一个基本要素。第二个对象是人们对自己和他人作为行动者的理解:他们是谁,属于哪个共同体,在社会世界中其他行动者是什么。建构和诉诸于行动者身份可以作为一种治理工具发挥作用。第三个对象是人们的规范和理想及其被应用于特殊案例的方式。只有当一个行动者能够使他人确信,求助于一般的观念或原则做正确的事情,以及它要求和允许人们在确定情况下做什么,这就是调控他们行为的说服方式。治理的所有事情都可以归结到认识工作的三个对象。3
认识治理策略,是指那些能作用于人的观念、感知、意愿、动机,理解意义的日常框架,并影响到深层的价值和信念的方式和方法。比如,通过谈论和影响人们的情感(emotions)来发挥作用,建立和运用公共仪式(public rituals),创造和利用非人(nonhuman)对象也可以是认识治理的一种审慎的策略,利用自然环境和关于它的话语来努力改变共同的观念、实践和公共政策,等等。认识治理策略特别关注求助于权威4来调控他人的行为。在认识治理中可以使用四种不同类型的权威:第一,创造和利用行动者有能力运用激励、惩罚或物质力量来完成任务这一假设,即能力权威(capacity-based authority);第二,建构或诉诸著名的行动者及其对现实的说明(例如专家知识),即本体权威(ontological authority);第三,运用关于重要人物、组织、文本或看似合法地定义了个人权利和义务的原则的流行观念(例如法律和限定个人在组织中地位的规则),即道义权威(moral authority);第四,创造和利用依附于组织或个人的超常敬畏(如著名政治和宗教领袖),即魅力权威。这四种权威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以不同的结合方式出现的。5
認识治理方法不仅为了把握行动者作用于他人的思维和行为的方式,而且在方法论上把社会变化理解为认识治理,或者通过考虑人们怎样构想世界、他们在其中的位置以及做什么是好的或合意的来起作用。6通过把认识治理方法论置于福柯的话语分析框架,例如,福柯的“制度”(institution)概念(意味着组织和文化之间的某些事情)、话语观念(知识生产领域)、“权力”概念(产生现实、对象领域和真相仪式)等,可以弄清楚一些规则和预设,通过它们知识得以生产和被权威化,然后通过确立不可能在规则外思考的支配关系的制度来传播。认识治理作为一种方法论通过关注对社会变化的辩护,以非常具体的方式来操作这个目标。7此外,认识治理方法论的另一个任务是确定变化位点(sites of change)。社会变化位点,是指权力-知识偶联(couplet)显而易见的制度性定位。社会变化位点可以在很多地方得到确认,这取决于一个人想把握什么变化。选择社会变化位点,更多的是利用数据的可管理性来平衡影响的广度与深度的事情。考察变化位点的认识工作,可以划分两个分析层次:第一个层次是认识工作的范式层次,第二个层次表述为认识工作的实践层次。如果范式层次确定了事物得以测度的衡量标准,那么实践层次就是那些测度实际发生的地方。1
(二)危机话语构型与认识治理
任何话语都有其内在的实践性动能,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为这种动能爆发(无论话语生产还是危机传播)提供了特殊契机和广阔空间。它既构成了特殊的修辞场域,又是社会变化位点。危机话语构型有两种相对的可能性:一种是坏的可能性,即形成“话语黑洞”,持续地造成人们的情感、观念和认知的激烈冲突和深刻矛盾,使有可能统一的世界图景碎片化;另一种是好的可能性,即造成人们形成世界观、道德观和价值观的共识与融合,并形塑既具有现实基础又能体现共同愿景的社会世界。认识治理通过深刻影响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决定危机话语构型以及后危机话语构型,无论是对于当下的危机应对和解决,还是对于长远的社会进步和人的发展,都具有其他危机治理方式无法取代的实践价值和意义。
认识治理就是在不同的话语层次上通过影响或改变人们思想观念、认知图式、知识结构、思维方式等来形成对社会世界新的实在图景、合理认知和共同愿景。就危机话语治理而言,它所意味的主要不是对修辞场域的管理或治理,也不是对传播的规范性或技术性干预,而是一种基于可相互理解、接受或认同的根隐喻、世界观和社会意象的话语构型。它一方面应当具有观念包容性,即不排斥其他观点或视角的解读,又应当具有认知张力,可以接受或容納各种不同的批评和意见,从而构建各种不同话语主体都能参与其中的一种观念、认知和思想交流的有序话语空间,避免“话语黑洞”的形成。根据这种理解,危机话语构型尤其是后危机话语构型通过下面三种认识治理策略来引导、规范、组织和制度化。
首先是重构公共话语对象。这种认识治理策略包括三个主要内容。第一,勾画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的真实准确的图景。危机话语生成的一个重要突变因素就是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很可能影响、改变甚至颠覆原有的(不论是定型的还是模糊的)社会世界观或者社会图景(无论是建基于根隐喻还是社会想象)。如果缺乏这一实在图景,危机话语就可能依照各种隐喻或想象所框定的图景来构型,从而给各种反理智话语(比如谣言和阴谋论)以巨大的传播空间。第二,塑造人的正确形象和身份认同。一些危机话语(特别是个体层次的)在对突发事件和公共危机的不同解读和构想中,自我、他人、组织、共同体的形象和身份会以某种关联方式得以显现和重构。因此,新闻媒体对应对危机的各种行动者进行国家认可的与大众合意的报道和塑造,对于形象显现和身份重构具有重要的示范和引导作用。第三,重申合理性行动规范和原则。突发事件及其公共危机往往会导致一些打破常规的事情和行动(比如各种禁令和社会动员)。这些事情和行动可能被一些话语解读或想象为某些一般的观念和原则的错误或失效。为了在公共危机中保证不同行动的统一性和协调性,就应当对合理性行动规范和原则的普遍性、特殊性以及其要求与允许人们在确定情况下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避免相对主义的认识和实践合理性逻辑。这一情形在公共卫生危机中表现比较明显。
其次是构建公共话语权威。弄清楚不同危机话语类型的指涉对象、基本旨趣、认知逻辑,是认识治理建构公共话语权威的前提。新闻媒体中科学话语、专业话语和政治话语应当以不同的方式在事实澄清、风险评估、未来预期等方面构建能力权威和本体权威。科学话语应当秉承真理逻辑对突发事件的原因、过程和后果给出客观的科学说明。专业话语应当遵循它的建构原则对公共危机进行全面的阐述。政治话语应当根据公共和责任原则对危机应对的信息公开、科学决策和治理绩效做出充分说明。在社交媒体中可以通过引导和规范的方式来构建道义权威和魅力权威。倡导私人话语的公共价值取向,批评谣言、情绪化话语、表演性话语的反公共性本质。而对于具有宣传和动员功能的民间话语,要把特色鲜明的公共性标语、口号和形象建立在价值合理性而不仅仅是工具合理性基础上。道德话语需要充分弘扬它的正义维度,反对非理性的批判维度,如污名化问题、事实问题的道德判断。人文话语应当意识到公共危机从本质上来说是“人的危机”,因此各种叙事应当充分展现它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文价值,例如平等、自由、友爱、关怀、忠诚等。
再次是完善公共话语建制。一般情况下,公共话语通常会在不同的话语者之间形成一种自发秩序(包括话语生成和传播机制)来维持观念交流和知识生产。在此意义上,话语并不是在制度之外,而是在制度之中,危机话语也不例外。在社交媒体和自媒体上公共话语也会形成自发秩序。但在这种自发秩序中,一些话语会形成认识资本,1从而获得对其他话语的权力甚至是霸权。例如,自媒体可以按照点击次数或浏览次数来衡量和定义“话语权”,即使它们实质上是谣言、虚构或妄想。在危机话语构型中,由于事件的不确定性、信息的不完整性和后果的不可预见性,这种自发形成的话语权就具有更大的现实危害性。一方面,它会误导人们的认知方向并改变实践方式,如果按照福柯所言:“话语……不是一种语言,加上言说的主体。它是一种有着自己序列和接续形式的实践。”2另一方面,它会构建一个虚幻化的社会世界。按照后结构主义话语理论的逻辑,“每一对象是作为话语的对象来构成”。3制度是内在于而不是外在于行动者的,既是限定行动者(思考、言说和行动)的结构,又是由这些行动者创设和改变(思考、言说和行动)的建构(constructs)。4完善公共话语建制,不是意味着按照危机传播的逻辑强化对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的管控,而是意味着应当按照认识治理逻辑来影响和改变话语者的观念和行为。
Abstract:Emergencies and their public crises often trigger a “Big Bang” of discourse. While public crisis discourse and its generative mechanisms have not got noticed in discourse theory, its transmission mechanisms have received great attention in crisis communication and crisis informatics. An analysis of the typology and epistemological logic of public crisis discourse reveals an inherent logical link between discourse configuration and epistemic governance. Crisis discourse configuration, especially post-crisis discourse configuration, can be guided, regulated, organized, and institutionalized through three strategies of epistemic governance that are reconstructing public discursive objects, constructing public discursive authority, and refining public discursive institution.
Key words: emergencies, public crisis, discursive configuration, epistemic govern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