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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研究自己的疼痛

2020-07-18李玉端

山花 2020年7期
关键词:骷髅景德镇雕塑

李玉端

虽然这个世界充满了喧嚣,但是对我来说却始终和我隔膜着。这个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有一种令人困惑的东西一直紧随着我,软绵绵地长久纠缠着我,让我所有的力量都被这东西吞噬消解。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你所有的力量会像羽毛般轻弱。我知道这是一种无能的力量……于是,我选择了出走。我仿佛觉得人世既熟悉又陌生,出走的方式竟是如此的徒劳。更多的时候则是在静静的空间里自己和自己相处。时间长了便开始冥想和神游;时间长了也就开始了白日梦的世界;开始发现自己竟然离喧嚣那么远……因此无数的坚韧和无尽的激荡唤醒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一种自我激活和生命的自在快乐从一个边缘的地方静静地开始了……

出走,更多的时候便是自己和自己的相处,当我日夜固守大湖深涧边上一根钓杆在手之时,那个软绵绵的时间和湖面漫漫无边的水汽一点点升腾起来,直到一团团莫名的白光包裹着天地万物,也把我包裹在那个暗黑天宇之中,直到我与天地都融化在缓慢蠕动的白光之中时,我便满怀着恐惧无我地沉浸在其中,开始了遐想神游。有时候是恐惧直接来到我的身体之中,像冷气一点点浸透进我的筋骨,入骨的哀伤融化在那个白夜般的躯体里面,死亡的意象仿佛就在这个湖边一团团地随着湖里的水汽升腾起来,此时我与天地消融在了无与伦比的荒芜之中。有时候是伴随着云团的游动,我注视着水波潋滟的湖面出了神,天上和水面浑然一体,是如此的安静,云影倒映的异象似乎在呼唤着我的意识,我就也随之而畅想起人间种种令人愉快的场景,游思的此时此刻,那些美好的场景便在湖面上嬉戏游荡,我观看着那个戏剧般的世界,任由这些幻象在我的眼前倏忽往来,乐在其中,直到一条大鱼咬钩激起“大声”的水响惊扰了我的遐思。我知道这是我白日梦的世界。

时间长了竟发现自己离喧嚣那么远。

无数次的游荡,茫无涯际的时间,无边的恐惧,无边的梦想,一次次凶猛地刺激着我,唤醒了我的整个精神世界,一种自我激活起来的力量就这样从一个安静且边缘的地方静静地开始了。

游荡多年后,我在景德镇重新开始了我的艺术创作。

2009年的雕塑作品《呐喊》《某日》《大脑》《花鸟》,大概是我处在犹豫着是否自由使用传统媒材制作雕塑作品的状态时完成的,虽然在之前我已经开始了运用景德镇的陶瓷技艺制作雕塑作品的尝试,不过我仍然有些犹豫,因此我还是用硅胶制作了一批作品,以此证明我在传统雕塑材料之中所具有着的技艺的实力。

也可以说,這组作品是我从湖边回归工作室的一种反思和情绪宣泄。《呐喊》是等人大小的“自画像”,用透明硅胶制作。躺着的紧绷的人体,梦魇中的“我”大张着嘴而发不出声音的面孔,在不同角度的光影下,在黄且透明的材料下,凹凸不平的人体细节被光影反射着,有时候是显现在作品表面,有时候又是在作品的内部。光影让这一件作品永远处在明暗、凹凸、软硬的游荡的状态,仿佛这不是一个人体而是湖面那一团团的异象被移植到了我的身体之中,从内而外,我又回到了荒芜且恐惧的状态,因为一团团的光、恐惧暗影,在我的身体内部和外部永恒地存留了下来。现在想起来,人生的疼痛确实不是由那些具体的事件而导致的,就像这一件作品所揭示的那样,所有的疼痛就是那一团团的光与暗影,它们不可名状地、永远地驻足在我们的内部与外部。

喧嚣的世界及其带来的情绪反应大概就是这一组作品的真正内涵。《花儿》这件作品做得很直观,很写实,在一朵巨大花朵的心蕊位置放置一只死鸟,或者半截女性人体,其中的讽喻不言而喻,灿烂世界里面被投进了一个不堪的暗影,就像我在那个无边湖面里面所感受到旷世孤寂一般,美好如花的生命在如此孤寂之中就是如此地腐败。

我回来了,从无边的孤寂当中。当我把这一组作品做出来之后,我似乎告别了自己与自己的战争,我被景德镇千年来的陶瓷技艺所深深吸引,也为努力参与到当代艺术场景而激动起来。

景德镇,她是我的逃逸之地,也是我的回归之地。

景德镇是名满世界的陶瓷之都,这里有成千上万的瓷工在持续着千年的瓷器生产,也在传承着千年积淀下来的瓷艺术的精绝技艺,虽然我不喜欢这千年不变的瓷艺术美学,但它们或许会给我带来真正具有艺术语言及其制作上的挑战。想起要与泥土再次相遇,想起要把这些泥土放置在1300℃以上的火焰中去完善其巧夺天工的宿命,想起我会在泥与火的炽热相遇中获得失败与成功的超速心跳,一种新颖的艺术语言,作为雕塑家的我,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激动。

在我看来,陶瓷史与人类史一直形影不离,希腊、罗马,或是隔着地中海的埃及,上古时期留下的陶器上,材质的运用与技巧的演进告诉我们先人的巧手工艺,而上面精巧繁复的绘画,更是重要的史材,文化、社会结构、宗教庆典和社会事件等等都可以由此窥见蛛丝马迹。中国、日本的瓷器则以其精美的观赏性更是成为世界大多数士绅彰显文化品味与显赫家世的装饰品。

正如当代艺术的实践所呈现的那样,当代是一个融汇时间与个人艺术的时刻,就和天地与我融汇无间的时刻是一样的。传统的技艺会在我的梦想之中实现它的蜕变吗?我的白日梦以及我在湖边的那些遐思会在景德镇陶瓷技艺的助力之下而获得一次精彩的呈现吗?

当代艺术家作了很多尝试,著名的如英国当代艺术家 Grayson Perry (格里森·佩里)他也在努力地将陶瓷这种历史悠久的传统技艺,变成现代艺术的新语汇,不过在我看来,他只是将古代陶器上面的图案换成了现代生活图绘而已,虽然他在英国是获得了泰勒奖的人物大家。另外一路的瓷艺术家,更多的是把泥土与火的相遇呈现为一种新的美学样式——通过新材料把瓷艺术引入到当代雕塑的语境里面。不过我的看法是,这些努力还是回避了瓷艺术传统语言的再运用,特别在景德镇这个地方,千年来积淀的美学样式及其相应的陶瓷技艺,它们将在泥与火的再次相遇之中展开蔚为大观的重生。我的雄心便是由此而展开。

我的第一批瓷艺术作品便是在景德镇制作的。“枕头”系列一开始采用了陶瓷成型工艺里面最为困难的镶器技术与雕塑技术,镶器,顾名思义,是一块块瓷泥镶合起来的器型,这是绝对精细的活儿,特别是制作枕头样式的大型镶器,哪怕有一点点的照顾不到,一个细针大小的裂缝,或者器型内部架设的支架微微的歪斜,在1300多度的高温下随时都有可能使这一件作品失败。当然,在若干次的失败之后,我还是成功完成了这几件作品。因为如此繁难的工艺,以后的瓷艺术作品也几乎都是在失败与成功之间,欣快与沮丧之间完成的。

我同时将雕塑与绘画运用在该系列上。躺在巨大枕头旁边的人体显得很小,这是超现实样式的处理方式,这样枕头以及上面的绘画看起来就不是日常状态下的器具,它自然而然成为了人体所依赖着的某种巨大的人间场景,这里是恐慌呐喊或花团锦簇的场景,不过其中绘制着的商品条形码,又隐喻着这是一个不可置疑的商业性场景。该系列作品,是由个人性且私密性很强的意象来实现的,制作的时候我刚刚回到人间世,人间太多的繁华与欺骗深深地刺激着我,我也意识到了景德镇陶瓷风格里面蕴含着的华丽与败坏之间的张力。

评论家张建建还说我的作品具有“通过戏仿传统从而打开全部身份权利场景的图谋”,我理解这是在说我的另外一个系列——“小床”。这一组作品几乎就是写实风格的瓷雕塑,各色各样的床上睡着各种姿态的男女,他们或盖着被子,或赤裸身体,或男女双人,或女性单人,或仰或卧或拥抱或各置一边,大约就是男女同床睡觉时的种种情状,有人说这一组作品具有隐隐约约的情色意味,其实在我看来,创作的初衷就是对于人间情态的描述,我认为,人间的喧嚣无不体现在最为私密的卧室里面,卧室,静默中的人间剧场,时时刻刻上演着喜怒哀乐的戏剧,我这样的理解几乎就是常识了,不过把这样的理解与场景活现在瓷艺术这里,同时我在这里有意识地乃至充分地运用了景德镇瓷器最为经典的图案来装饰这些小床,所谓化腐朽为神奇,这样的处理由此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所以张建建说:“这些经典图案的运用使得卧室的日常产生了与传统的文化样式的交集”,“像昆斯的作品一样,艺术家将身体权利的内在秘密再一次返还给了供应身体权利的历史,像玩具一样,这种种权利的内在机制就在这些庄严的、游戏的或温暖的相互交换,其作品也同时揭开了身体历史的秘密。”我同意这样的说法,虽然在制作作品的时候没有想得这样具体,不过,景德镇经典瓷器所象征着的传统权利在我的作品中一直是被讽喻性地移用,包括了“盘子”这一系列,把动物全身放置在大盘子上面并且给予华丽的装饰,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动机。

早期的“骷髅”系列也是这种类型的移用。我在该作品上运用了景德镇著名的“半刀泥”瓷胎浮雕技法,我把花团锦簇的图样与蛆虫等雕刻在骷髅表面,让美丽与腐坏围绕着死亡之像,也在骷髅表面运用景德镇传统的“粉彩”技艺绘上繁复精致的经典图样,让死亡幻变为美丽。这灵感大约来自于多年前读到的波德莱尔的诗歌《恶之花》里充满讥讽的浪漫主义隐喻,来自我对波德莱尔的最为深切的敬意。在该作上我以浮雕金鱼图案进行装饰,金鱼的形态婀娜多姿,在骷髅的死寂空洞中放置许多鱼卵或者细小虫卵,更使得金鱼这种异常怪异的生物與死亡之物在艺术上发生了一次奇异的复活。我认为死亡在这里被赋予了一种新的活态,它通过金鱼而得以复活,而金鱼以其特殊的活态则象征了另外一种“活着”的怪异。

“这是一件象征了腐朽而奇异生命的艺术作品,这个主题几乎就是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展现在世人面前”,评论家这样说。我以为,这件作品与达明·赫斯特那件臭名昭著的钻石骷髅可以说是异曲同工,如果说他的钻石骷髅隐含着商品与死亡的紧张叙事,那么我的金鱼骷髅则描述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怪异生命及其相关的文明。

依托景德镇经典工艺带来的表现张力,我实现了对于人间喧嚣最初的艺术表达,私人性议题及其与传统权利间的紧张带来了我对于人间世的再一次的回望。曾经远离了的喧嚣再一次以艺术的方式回到了我的精神世界,而这一次,它再也不会带给我刻骨的恐慌了,因为它被我的艺术给融化了。

在此之后的作品,我开始尝试去实现瓷艺术本身更多的可能性——瓷艺术语言的突击,更加繁难的工艺以及更具有隐喻性与直观性的瓷雕塑艺术。

《骷髅2》《风景》像是我梦乡里永远的光晕,它们静静地躺在我的梦境里面太久太久,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刻把这些感受从深处打捞出来的,它们出来了,非常的安静,但也很脆弱,既不是晶莹透明,也不是暗淡无语,既没有人世繁华的喧嚣,也没有身处荒漠的孤寂,可是它们都紧紧连结着我所有的脆弱、哀伤乃至寒冷与恐慌。所以当这些作品呈现出来的时刻,我似乎把那些年在湖面上所感受过的一切都抛撒在我的观看当中,它们成为了某种客观事物,我凝望着,白森森的心灵与情绪,它们再次与我相遇,不过,这一次是相遇在它们刚刚从炽热的红炉里移出来的时刻。

它们是“骷髅2”系列。这几件作品不再是骷髅形象加上传统装饰的样式,而是由丝网状泥胎结构出来的瓷性骷髅形象。无色无釉的胎泥既有蛛网那样的轻盈,也有如蚁巢的层层叠叠,还有像繁密的镂雕的精致,也是密布着的神经血管的身体那样结构起来的死亡之像。死亡在这里似乎回到了它本来的样子,还隐含着这一个骷髅原来生命体的种种活样的情态,像一个标本,我忽然想起来白骨原来也具有着如此的活性。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云游》为什么会大篇幅地津津乐道地描绘那些塑化尸体,她根本就是在描述某种死亡之后的活性。在托卡尔丘克这里,生命不再只是喧嚣世界的道具物,而是延伸到血管、神经、器官的内部的喧嚣本身。它们死了,它们还是保留着人世间所有的疼痛。

《风景》中,我运用了比《骷髅2》更加复杂的技法——把绘画、雕塑与高温瓷技术结合起来,让景德镇的高温瓷技术重新成为艺术语言并成为当代艺术场域的一员。

《风景》中那些花瓣样的瓷片堆聚在画板上面,无生命状态的鲜活生动的形象,回答了我内心一直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安的疑问。生命的状态,难道不是那些鲜活跳跃的状态,矫健活泼的身躯,或有血有肉的情绪与语言?是的,它们不是那样的,而是如堆聚在这些画框里的精巧而脆弱的花瓣,是美丽的,娇嫩的,也是如此不堪触碰的。这是我经历了真实死亡之后的作品,我相信它们把我最后的绝望予以了强烈释放。从艺术语言的突击,同时回应着生命全部的瞬间,因此它们聚集起来了,在我凝望着它们的时候,这些堆聚的花瓣,或者说这些堆聚起来的绝望的瞬间,成为了我最为快意的表达。

数不清的湖面上的光晕之夜,那些幻象一一被我凝固在了泥浆与火之中,就像这里无色无光的瓷作品,像梦境,像植物根部的鲜嫩茎须,更像极我所经历的那些疼痛时刻的神经与血管。因此,我制作这些作品,就是在完成托卡尔丘克所要求的“我们必须研究自己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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