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吹回牛吗
2020-07-18崔敏
崔敏
我今年四十八岁。长筒丝袜塑身内衣,早就压了箱底。霜、粉、面膜、爽肤水之类,极少往脸上搽。上个月姑娘给寄了套猩红内衣,一直没穿,我这人还不信邪。鬼子六廿年前去了西班牙,他写信,也打过两次电话。信誓旦旦,要接我们母女过去,在地中海沿岸一个叫马拉加的小镇,沐浴阳光,品尝鲜烤沙丁鱼。鬼子六在技校学的是铸造,他是球迷,巴萨忠实的拥趸。他说这辈子能在诺坎普体育场唱着歌,欣赏一场巴萨的比赛,死而无憾呐。我东挪西凑了一笔钱,让他圆梦,也探个路。鬼子六有个远房姨夫在西班牙的首都马德里,经营一家鞋店。鬼子六跑马拉加干什么去了?我找婆婆询问,婆婆一拍滚粗的大腿,曳起长腔。所谓的“姨夫”是个蛇头,西班牙警方正通缉呢。我反正是不看西甲,害怕人间蒸发的鬼子六出现在镜头里,满脸暧昧的微笑。十年后,不得不上法院起诉离婚。日月盈昃,姑娘如今在北京工作,汲取了我跟她父亲的优点,聪明,做事有股子狠劲。
大豹常常埋首于我的胸前,面颊冰凉。大豹长我十岁,形容清癯,闲下来,喜欢翻一些书报杂志。他本来是运输科的一名司机,转轨改制后,与人合伙办了家商贸公司。我认识他的时候,大豹处于“半退休”状态,凭借老关系,给朋友牵线搭桥,中间挣个差价。一次酒喝多了,大豹饧着眼,拿两根手指,在海棠木茶几上敲出一组空旷的节拍。我这人不嫖不赌,归根到底,胆小,成不了大事,但也不至于一落千丈。我喜欢大豹的坦率,跟着他舟车劳顿,跑了不少地方。内蒙古的乌兰察布、陕北榆林的横山、甘肃武威的天祝、新疆塔城的沙湾。有时是参加婚礼,更多是谈生意,羊肉红枣麻黄冬虫夏草,偶尔就为了吃一口大盘鸡。五年前一个霪雨霏霏的夜晚,大豹亲了亲我的耳廓,小安,开家餐馆吧,跑来跑去的,累。我知道自己姿色平平,但为人热情,不惜力。旋即在御锦园的底层(不是门面房,能节省一大笔开销)租了套房,专做熟客生意。日子久了,坊间都知道御锦园有个安姐小厨。我听着蛮好,印了些名片,散发。
越熟越不敢怠慢。谁过生日,送蛋糕,超过两百的单,送果盘。两室一厅摆了五张台,空出一间娱乐,沙发电视自动麻将机。酒后总有人嚷嚷着打牌,又是一笔收入。厨师姓刘,叫军社,大豹寻下的,户县人。小厨以晚餐为主,军社来后,中午烧快餐盒饭。三荤两素,价格实惠,我跟服务员负责送外賣,每天三四十份的样子。这三四十份,军社、服务员的工资就出来了。服务员换了又换,现今这一位,叫巧云,是“莲都”足疗店魏老板的外甥女。有一次我去泡脚,老魏指着巧云,你那里需要服务员啊不?这姑娘闹情绪呢,说整天摆弄臭脚丫子,传出去难听,将来寻不下婆家。我笑,巧云也笑。巧云怯生生的样子,龅牙,腮边漾起两抹酡红。问她愿意来吗?巧云点头,魏老板呵呵。住不用你管,这丫头嘴馋,有肉吃就行。巧云哼哼,翻白眼。
巧云是正月里来的,到了立夏这天,我买完菜,回到小厨,巧云却未露面。看表,快十点了,军社在厨房择菜洗菜淘米,准备午餐。我咬了口苹果,歪在吧台接听电话,睃了眼一周来的订单。军社系着围裙从厨房探了下头,安姐,米快完了,记着要两袋,还是上回的“小站桂花球”。好,我一抬头,都这会了,巧云怎么还不见人?娃们家,贪睡呗。军社感冒了,鼻音很重,齉齉的。我摸出手机,先要了两袋“小站桂花球”,在微信里把钱径自转过去。每个月节省好几千门脸费,除了价格适中,食材还得讲究。米面油调和,尽量采买中高端的大品牌。但买家玩不过卖家,日子久了,同一品牌,质量参差不齐,大米就是个例子。“小站桂花球”,在同等价位上,透亮如珠,出饭如雪。客人普遍反映,没有菜,都能咥两碗。落实了大米,找出巧云的电话,拨过去,关机。拿喷壶给窗前的芦荟、三叶堇、银边吊兰淋了些水,拍死两只长腿花蚊。再拨,依旧关机。怎么搞的?出门,骑上电动车,来到“莲都”足疗店,魏老板坐在空地晒太阳,玩手游。物业上的小覃,正指挥民工换地砖。前些日子连阴雨,地砖下的水泥被淘空,成了翘翘板。我绕过水泥沙子,蹦跳,污水湓溢,跐了两脚泥。巧云早就走了,老魏说,头也未抬。我揪他的耳朵,反正没去我那儿。老魏颇烦,打电话,关机。跳起来,冲进店里,寻问那几个技师。工夫不大,出门,脸吊得老长。坏了坏了,阿香讲,天蒙蒙亮,巧云就走了,背着双肩包。刚才给阿香发微信:找到组织了,速来双水磨。老魏给我一支南京,跺脚嗐气。想钱想疯了,好么,让搞传销的给弄了去。我心里一沉,这样吧老魏,我去双水磨看看,事不宜迟,争取把人捞出来。你呢,一会儿去小厨,帮军社送快餐。
老魏眉眼歪斜,仿佛害着牙疼。安姐,捞人的费用我出。趁早让她滚回去,整得老子不得安生……我愀然不悦。小孩子没经过事,你当舅舅的也不能这样说话,闭上你的臭嘴!老魏黑着脸,将烟屁股吐到地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安姐,传销那帮家伙绝非善类,要不多带几个人?用不着,我走向电动车,多大个事情?还兴师动众的。那是,老魏坏笑,茂密的头发跟猪鬃一般,根根竖立。这趟街有句顺口溜,安姐出马,一个顶俩。我转过身,赶紧干活去,哪来那么些废话!
于家弟兄两个,要说人缘好,有点名声的,是二豹。二豹初中没毕业,选拔到省体校练举重,拿过七十六公斤级铜牌。二十五岁因伤退役,盘下一家烟酒店,从沿海地区收购走私外烟,掘到了第一桶金,娶西航校花娜娜为妻。娜娜婚后第五年去了日本,中间回来过一次,将儿子也接了去。有说在名古屋,也有说在东京,嫁给了生产特种阀门的濑户山下。二豹后来卖烤鱼烤肉,每天夜里半斤普太白。我与大豹出入烤鱼烤肉店,二豹明显发福,谢顶,长发披肩。他的身边似乎从不缺女人,因为二豹信奉“财散人聚”的原则,性喜挥霍。但谁要谈婚论嫁,二豹嘿嘿,我老婆在日本。那笑透着股森严、寒意,冷飕飕的。二豹烤鱼烤肉店,位于建新路,上下两层,我结识了不少道上的朋友。像戴金链子新桃园的老巨,哈着腰机床厂的小胤,揉核桃十五社的苓娃。他们在一群喽啰的簇拥下排闼直入,高谈阔论,歇一歇,电话里摇铃,人越聚越多。烈火烹油的场景令人垂涎,尤其烤羊排羊羔肉,滋滋冒着油,外焦里嫩,香浓适口。而我每次落座,二豹过来敬酒,都会感到莫名的惶遽。大豹放下酒杯,悄声道,出啥事了吗?我搛了筷马面鱼,没啥,怎么总感觉二豹不开心呢。生活是艰辛的,大豹仿佛一位智者,要善于苦中作乐。我也就笑笑。兄弟俩父母双亡,嫂子三十八岁那一年罹患恶疾,摘掉了左乳,为阻止雌性激素过量分泌,捎带着,切除了卵巢。他们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去了美国加州奥克兰,起初供职于房产中介,后来与女婿开了两家超市,嫂子也奔了去。女婿是华裔,加拿大人,听大豹讲,嫂子烧得糖醋里脊、鱼香茄子、葫芦鸡,很受女儿女婿的欢迎。嫂子的厨艺我自然无缘品尝,大豹却握住我的乳房酣然入梦。我们很久以来都不再“过生活”,偶尔共处一榻,大豹也仅限于对乳房的亲吻与爱抚。他看着电视都能睡着,躺下却时常失眠,我摸着他瘦削的脸庞,小腹渐趋平静。
美国加州奥克兰,大豹去过两次,头一次待了半年,第二次一个半月,匆匆踏上了归途。二豹出事了。那还是六年前的暮春时节,老谷领着一位唇吻殷红的姑娘来到烤鱼烤肉店。夤夜时分,老谷的桌上堆了五只空啤酒瓶,不知怎的,跟姑娘呛呛。老谷抽了姑娘两个嘴巴,声嘶力竭,吼。跪下,你给我跪下!老谷的毒辣圈里尽人皆知,下手狠,收钱不办事,卸完磨立马杀驴。二豹过去了。二豹已喝下半斤普太白,带着几分醺然。二豹说谷师有话好好讲,别动手,旁边还有客人。老谷一侧身,筋脉暴胀,你算个锤子,滚!二豹笑,你再说一遍?你算个锤子!二豹薅起老谷的脖颈,奋力一掷,甩出三米远。老谷撞在对面的墙上,骨裂髓飞,当场死于非命。
案子简单,却引发了轰动,过去很久了,还有人专程跑到建新路,一窥究竟。我跟大豹接手干了有半年,建新路棚户改造,“二豹烤鱼烤肉”店,在推土机的隆隆声中,成了瓦砾颓垣,一段历史或者传说。二豹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八年,关押在华县莲花寺监狱。从此,大豹每个月多了趟差使,十五号那天前往渭南的華县,去探望他的兄弟。
过昆明路什字,我给四海电话。四海就是双水磨人,跟十五社的苓娃来小厨吃过饭,算朋友的朋友。两年前,四海的母亲胃癌做手术,想去医学院,住不进去。我找到辛镶玉,他妹妹是医学院附属医院财务科科长。手术很成功,老太太活蹦乱跳,如今帮四海带儿子呢。四海在市场卖菜,他说安姐,我欠你一个人情。兄弟没啥本事,有用得着的地方,吱声。因此,老魏一提双水磨,我才敢揽这活。电话里,四海说只要在双水磨,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人寻出来。四海乡音重,我把贠巧云三个字发过去,包括电话号码。四海乐了,奶奶的,这不跟贠恩凤一家子么。贠恩凤是省上著名的歌唱家,常在电视台各类晚会露脸。“贠”了半天,是贠恩凤的贠,四海哈哈大笑。
双水磨距离御锦园大约有八公里,电动车跑了一刻钟。阳光和煦,道路两侧新开发的楼盘拔地而起,米黄、银灰、真石漆,崭崭新。大豹几次说买辆车吧,现在查水表的都买车了。我笑,没答应。我很早就把工作辞了,在“赛格”卖电脑,手上攒了点钱。姑娘读书,老房子装修,用了些。车是消耗品,交强险油钱过路过桥费,哪一项不得拿钱说话?上市场采买,给客人送餐,电动车更方便。八年前我就拿了驾照,跟大豹外出旅行,日产奇骏2·5换着开。这款高配车虽说有了年头,但引擎原装进口,起步加速倒库,那股稳当劲儿,一般人看不出是个女司机。
赶到双水磨村口,在“家美家”超市前,给四海电话,说我已经到了。别急,刚有点眉目,四海喘嘘嘘,声音嘈杂,似乎正跟人商量着什么。我去超市买了瓶水,一盒黄鹤楼。吸了支烟,再打电话,竟无人接听。喝口水,水泥罐车辚辚而过,马路对面就是一家建筑工地。无论如何,也得把巧云接出来,四海搞不定,只好报警了。今天是星期五,再隔一天,也就是星期日,我要请一位重要的客人。巧云在,一次性餐具在何处堆放,消毒碗柜怎样操作,垃圾往哪儿扔,轻车熟路,让人心安。
四海跟贠巧云出现的时候我有些恍惚,正在琢磨星期日的晚餐,要不要上蒸碗?他们似乎从“鲲鹏”脚手架租赁行里冒出来,也有可能是旁边的五金土杂店。几个碎娃骑着小黄车,嘁嘁喳喳,险些撞上巧云。四海晃着脑壳,有些轻微的口吃。安、安姐,那伙瓜、瓜胚不想交人,我家伙都亮出来了。在咱这一亩三分地,你、你还敢撒野……我摸出两百块钱让他买烟,四海不要,我给急了。拿上拿上,有空过来喝酒。
驮上巧云就走,小厨这会儿正忙,老魏戆头戆脑的,摸不清路径。我问谁喊你去的?那帮家伙欺负你没?巧云搂住我的腰,在兰州学美甲时认下的,说是推销化妆品,能挣大钱。巧云真是个孩子,咯咯咯,笑。一来就后悔了,几个人围着,讲啊讲,乱七八糟。我想联系你们,但手机被没收了。就哭,死命地哭。那个叔叔在院子里喊我,领着好几个人,才算跑出来。
我提高嗓门,天上不会掉馅饼的,给你舅发个短信,就说没事了。
一路绿灯,这无疑是个好兆头。刚到信德中学门口,巧云电话响,喊我,姐、姐,你听么。我靠路边停住,手机里一个男人骂骂咧咧,意思,要么拿钱来,要么整死巧云。我站稳喽,活动着脖颈,两只灰喜鹊栖在梧桐树的枝杈上,发出嘎嘎的叫声。收回目光,慢吞吞,听好了,我是劳动南路的安歌。你再敢打这个电话,哪怕一次,我剁你喂狗吃!不信就试试!
好了,安静了。
不是我性子急,心浮气躁,事情赶到一块了。老辛,辛镶玉的事。
辛镶玉跟大豹是同学,追溯起来,多年前,我家与辛家住一栋楼。名字好,辛镶玉,他妹妹叫辛镶银。小厨开张后,辛镶玉很快成了常客,燕饮餐聚,有几分酒量。一天夜里,他拉着我谈心,军社沏了壶信阳毛尖。辛镶玉给军社一支芙蓉王,喊对方兄弟,不是所有的菜都要勾芡,这是老哥的建议。辛镶玉嗓音嗡嗡的,听上去,有股降尊纾贵的味道。军社唇髭动了动,不响。军社口拙,我生怕他脸上挂不住,发作起来,急忙打圆场。大酒店都勾芡,师傅教的,表明上档次。再看军社,早已不见了踪影。
辛镶玉中等个头,双睑,连心眉,也就是俗称的通眉。加上浑厚的男中音,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印象。他吸了口烟,非常亲昵,抚摸起我的手背。安歌,你跟着于家老大混,没个名堂么……
我不是一个轻佻的人,我觉得自己不是。鲶鱼有一次来吃饭,多喝了两杯,上厕所,我正弓着腰拖地。他在我腿上“顺”了一下。我穿着短裤,那肯定不是无意的——指肚向内,有股子抓力。我一把薅住他,灌了几杯黄汤就不是你了?!鲶鱼想喊又不敢喊,脸煞白,赶紧回话。因此,辛镶玉摸我手背,我心中不悦。外人都觉得我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是,那要看跟什么人,喜不喜欢。不少老同学老朋友见面,我们都要来个熊抱,但没有性的暗示。辛镶玉不一样,他抚摸我手背的一刹那,混浊的瞳仁布满了煎熬与哀愁。那是欲火焚身,紧张到了极致,类似的眼神我见得多了。我抽回手,往后挪椅子,淡淡一笑。辛镶玉有所察觉,垂下眼睑,摆弄起打火机。毋庸置疑,我面前是个貌似威严实则胆怯的人,懂得收敛,还好。我们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老辛起身告辞。
大豹对辛镶玉不太感冒,贪杯,话比屎都多,近些年又迷上了足彩。大豹摸着下颏上的胡茬,他连越位都整不明白,埃弗顿队是哪座城市的根本回答不出,买足彩?不是往里扔钱吗?老同学之间相互诋毁,权当耳食之谈。随着话题的深入,我却对这位幼时的邻里,有了“同情之理解”。据大豹讲,辛镶玉神叨叨的,很晚才结婚,三十七岁得一子,老婆在市场卖菜。婚后的辛镶玉嫌媳妇文化低,龃龉不断,五年后,以离异收场。辛镶玉茹苦含辛,将儿子拉扯大。因是有害工种,提前退了,在马路对面的建材市场当保安,负点小责。大豹气咻咻,建材市场的老总我认识,人家是看辛镶银的面子,才让他当了个队长。不然的话,按老辛的德性,估计得去要饭。
要饭显然夸张了,辛镶玉再来小厨,倒也中规中矩,裤线挺括,皮鞋擦得锃亮。只要大豹在场,话题自然围绕世界政治经济,叙事宏大。我发现这两位老同学,一不小心,就抬起杠来。大豹不知从哪儿学到一个词儿,说美国人长了张没受过欺负的脸,辛镶玉嗤之以鼻。啥叫没受过欺负?朝鲜战争越南战争,不都把美国佬打趴下了。大豹莞尔,精神层面,主要指状态,很放松。陌生人遇上也会打招呼,笑,这回可是亲历。辛镶玉寸土不让,那叫神经病,空虚。大豹似乎累着了,跟你就说不清楚。你明天值班留心一下,看看周围有几个人在笑?对了,我发现你最近就不笑,好像谁欠你八百吊似的。辛镶玉躁了,我怎么不笑?你看我笑不笑?我晚上做梦都在笑……辛镶玉咧着嘴,龇牙,连心眉竖起来。连一向面无表情的军社,也控制不住,险些笑岔了气。
大豹说得没错,不知从何时起,辛镶玉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面带戚色。酒桌上,他谈论最多的,不再是战争、袭击,濒临灭绝的的北部白犀牛,而是年轻人不懂事,懒,懒得跟猪一样。别说买菜煮饭了,连个楼都不下,叫外卖,就差喂到他嘴里。我想,老辛的愠怒,可能冲着他儿子。
前天,星期三傍晚,电闪雷鸣,下了场阵雨。晚上九点过五分,辛镶玉打电话,问我在店里吗?我说在,两桌客人还没散。辛镶玉吭哧好半天,说有件事想跟我谈谈。语气是郑重的,有那么一会儿,以为他旧话重提,这倒有趣了。能被人长久的惦记,多少也是件幸福的事。
辛镶玉没拿花,拎了条软中华,我有些泄气。你这是干什么?将他让到麻将室,喝酒还是喝茶?辛镶玉不置可否,摘下眼镜揩镜片。雨这会儿小了,下起来就没个完。他有些紧张,我去卫生间拿了条毛巾,让他擦脸,新泡了壶勐海普洱。巧云端了盘桑葚过来,那是我下午买的,饱满紫黑,巧云却嫌酸。我拈起一枚,让她给另外两桌客人也送些。辛镶玉眼皮耷拉着,握住水杯,果然出事了,是他儿子。
辛镶玉的儿子两年前考上了西工大,每个月生活费一千八,时不时,姑姑还给些零花钱。按理说差不多吧?哪里想得到,这小子从大一开始,就瞄上了校园贷。女朋友过生日贷两千,烛光晚餐城堡大酒店,折腾。换苹果手机夏普笔记本电脑,贷一万二。去年寒假出去玩,海南三亚云南丽江玉龙雪山,又贷了九千。贷款花起来潇洒,一掷千金,可怎么还?换着花样管家里要钱,姑姑爷爷奶奶,还是还不上。一拖再拖,仿佛无底黑洞,窟窿越来越大。辛镶玉喟叹,不知咋算的,总额达到了十六万。儿子慌了神,贷方在校园贴客户通知书,给辛镶玉电话,催款。前些日子还了十四万,还是妹妹辛镶银拿的钱。最近剩下的两万变成了五万八,说是下星期还不上,翻着跟头涨……
辛镶玉拿烟的手,微微颤栗。很显然,事态是严重的,我給杯中续水。那你的意思?辛镶玉唉声连连,打电话追债的叫郭家虎,丈八北路杏花村人,有个弟弟郭家龙,号称郭家双煞。他们的父亲绰号郭四,贷款公司就是郭四办的。外面的人都说大豹跟郭四能搭上话,我想请郭四坐坐,谈谈这件事。辛镶玉摁灭烟蒂,双手插在头发里,目光呆滞。小安,咱实话实说,老婆跟我离婚都没如此糟心,简直快疯了……
郭家双煞我知道,在二豹的烤鱼烤肉店见过,膀阔腰圆,锅盖头,面目黧黑。我去桌上拿烟,给老辛一支黄鹤楼。你自己跟大豹说多好?你们也称得上老朋友。辛镶玉苦笑,大豹对我有看法,嫌我不知深浅买足彩。儿子又不争气,这不成了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们的关系,毕竟近些……安歌,辛镶玉嗓音嗄哑,我也快六十的人了,真真切切遇上坎了,很可能家破人亡呀。辛镶玉擤鼻子,拿纸巾一揩。儿子这些天都不敢回学校,知道害怕了。你说,我不帮他?谁帮?!
我答应试一试。送辛镶玉出门后,我当即给大豹电话,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学了一遍。大豹沉吟片刻,老辛也真是的,这忙还能不帮吗?至于能否请得动,效果如何……大豹突然咳嗽起来,我问咋了?没啥,烟给呛的,大豹接着说。我跟郭四是战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过一架……
放下电话,我漫无目的,沿着草坪边的甬道,在小区走了走。石板路湿滑,月亮从云层的罅隙跳出来,木芙蓉、紫薇、天竺葵,透着温润晶莹的光泽。我没进去,给军社发了条短信,撤了。刚出小区大门,辛镶玉站在马路牙子上,啜泣,肩胛一耸一耸。我悲从中来,回到家,刚冲完澡,电话响,是大豹。大豹很兴奋,说从战友处联系上郭四,想请他聚聚,见个面。郭四倒爽快,星期天晚上六点半,御锦园南门,不见不散。我委实松了口气。
每隔三五日,军社骑上电动车,回户县老家。路过沣河,下几只地笼,也就是虾网,捞虾。虾网里放些鸡骨头鸡肠做诱饵,翌日赶到沣河边,或多或少,总能有些斩获。捞虾是小事,搂草打兔子,回户县老家,是取熏制的梆梆肉。小厨甫一开张,主打的肴馔,特色菜,就包括梆梆肉。这是跟我爷爷学的。老头年轻的时候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梆梆肉,养活一家老小。梆梆肉以猪大肠为主,肉嫩味醇、熏香浓郁,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就是熏。利用木屑、茶叶、锯末、柏枝、谷草等燃起的浓烟,使之吸收,有股特殊的熏香。既然是熏,再怎么改良工艺,冒烟咕咚的,楼上有意见,110就打了好几次。不得已,招牌菜时常断货。军社来后,我跟他商量,在乡下熏制,这部分的利润对半。军社应下了。我买几十斤加工好的肥肠心肚肺,连同调料包交给军社,他骑电动车带回老家,手把手教父母熏制。除工资外,我管吃住,每个月再买三条兰州。军社以前开了家川菜馆,夫妻店,倒也红火了几年。怎奈媳妇患病,再生障碍性贫血,从发现到去世,三个月的时间,花了二十万,到底没留住人。多年的积蓄倾囊而出,还不够,又借了些钱。儿子读大三,女儿读高二,压力可想而知。他每次捞虾回来,我都记着斤两,发工资的时候,多给上几百。军社嘴上不说啥,干活麻利,出菜快,倒也相安无事。
郭四这根线,算是牵上了。紧锣密鼓,辛镶玉送来两瓶飞天茅台,一支波尔多伯帝克酒庄干红,两千块钱。钱明显多了,小厨以家常菜为主,辛镶玉非让我收下。你看着办吧,剩下的,买点茶叶。我、大豹、辛镶玉又碰了两次头,商量。台子搭好,戏怎么唱,是个问题。我拿滚开的水泡了壶凤凰单枞,先尝一尝。除了单枞,还买了些西湖龙井、霍山黄芽和安溪铁观音。买茶就花了八百,回来跟军社显摆,军社眼皮撩了撩,老辛这次可摊了血本,不容易。我摸出一盒软中华扔过去,不抽白不抽。军社抓起软中华,嗅了嗅,放在吧台。这烟是好,别惯出毛病,留着招待客人吧。我撇嘴,蔫了吧唧的军社,真拿他没辙。
大豹啜了口单枞,说郭四肯来,事情就成了一半,递话我来递,叙旧为主,这个不能乱。事情嘛,本着水到渠成的原则,好不好?我心知肚明,这是为小厨考虑,二豹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小厨,顾名思义,吃饭说话的地方。一旦引发争执,场面失控,后果难以预料。大豹有些激动,汗涔涔,满颡都是水。咱都这个岁数了,犯得上跟他玩命?大不了走司法程序,怕哪个?!辛镶玉去拍大豹的胳膊,我听你的,老于,你说咋弄就咋弄。大豹吁口长气,咱这不是鸿门宴,也不叫请君入瓮。我面颊灼烫,大豹青筋毕露的手放在膝盖上,吐出两个字,叙旧。
菜单是我跟军社定的,六凉六热,马不停蹄,上“方欣水产”买海参、扇贝、石斑、鳜鱼。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快,大豹的电话,如十二道金牌,追了来。石斑、鳜鱼就算了,咱留着自己用。郭四从小就不稀罕鱼,上一道红烧狮子头,那小子爱咥肉。还有,醋渍花生米是他的最爱……我急忙抓起笔,记在便笺上,狮子头,醋渍花生米。大豹心情不错,一股子热气,从话筒里扑面而来。他们家兄弟多,周至南六屯人,塬上,穷,每到青黄不接,靠红薯度日。三十年前,不知托了什么关系,在杏花村买了宅基地,承包了一爿养猪场,安家落户。虽说还是农民,但杏花村比南六屯境况好太多。十年前,丈八北路兴建工业园区,杏花村整体上高层。郭四分了三套房,现金十几万,有了基础。但这人没忘本,隔些日子,蒸点地瓜嚼嚼,狗日的好这口。大豹笑出了声,咱变通一下,跟薯片似的,搞个深加工,拔丝地瓜咋样?
方向性错误,大鱼大肉生猛海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连夜找来菜谱,甚至视频,与军社观摩。晨起上市场买红薯、花生米、恒顺香醋。红薯真便宜,一块五一斤,一家伙买了十斤。小贩拍胸脯,自家地里产的,干面,不好吃你摔我脸上。一高兴,摸出几枚硬币,又称了三斤。拔丝地瓜试着烧了两次,巧云说又甜又糯,太好吃了,大豹说不够酥,还得尝试。我笑,军社,添啥减啥,再斟酌斟酌。军社闷着头,洗呀切呀准备白糖,在厨房忙活,这已经是星期天下午两点。到了第四锅第五锅,巧云说好,辛镶玉(他三点半来的)说好,大豹也说好,尘埃落定。军社撩起衣襟,抹了把汗。关键是熬糖浆的火候、油温,要趁热吃。满满一铝盆拔丝地瓜,黄灿灿,辛镶玉给值班的保安送了些,巧云给舅舅送了些。我叮嘱巧云回来的路上,去花店买束鲜花,烘托个气氛。大豹手背后,煞有介事,从厨房晃到客厅,再到麻将室,来回晃。我说你别晃了,眼晕,看看桌布怎么样?纯白太素的话,咱还有鸭蛋青、藕荷色的……大豹吸了口软中华,站在窗前,拿木梳梳头。郭四就一粗人,当初经常挂两筒清鼻涕,啥啥不懂,形容猥琐,都没人搭理他。
我让大豹歇会儿,躺在沙发上直直腰,他最近总喊背疼。大豹疲疲沓沓进了麻将室,是得歇会儿,他说,为老辛这档子事,连续两天没睡好。我戳在门口,哂之。不就是一顿饭吗,说道说道,还整失眠了?大豹说这你就不懂了,人一旦上年纪,丁点小事,会联想起整个的人生。
我拣了件外套给他盖上,大豹的脸,刀刻斧凿一般,满是褶子。他眼睛喀吧喀吧,知道复活节岛吗?矗立着怪异石像……想起来了,在杂志上看见过。大豹笑,前几天二豹来信,提起复活节岛,想收集这方面的资料,你帮我留心一下。我颇感讶异,他怎么对那些石像有兴趣?大豹呵呵,在里面待久了,对外面的世界,就充满了好奇。说不定啊,将来出狱后,这小子性情大变,迷恋上历史地理,也算一种寄托。大豹勾了勾我的手,霎眼,我轻轻掐了他一下。于总,长久不见,忙啥呢?
大豹“噢”了一声,没啥,去哈萨克斯坦谈了个项目,才回来。
大豹、辛镶玉出门,我摆冷盘、餐具,端详了好一会儿。花店老板经常叫外卖,我也没少照顾她家的生意,玫瑰、康乃馨、星辰花,一大捧。漂亮归漂亮,台面小,有喧宾夺主之嫌,况且遮挡视线,撤掉。巧云将花瓶移到吧台,嘴噘得老高。姐,请的啥人么?费忒大个神。我将纸巾烟灰缸放好,酒具茶具在另一张台上,晶莹剔透,熠熠有光。啥人?客人,别多话。巧云吐舌头,军社在厨房喊,巧云,青豆放哪儿了?我一推她,赶紧赶紧。电话响,要梆梆肉的,我說对不起,今天没营业,抱歉啊。放下手机,去坤包里找兰蔻彩妆盒,想着简单拾掇拾掇,多少,像那么回事。门外脚步橐橐,由远及近,夹杂着话语磬欬,来了。
郭四,地地道道,一乡村小老头。精瘦,胡子拉碴,戴副石头镜。府绸对襟黑褂,手腕有一串小叶紫檀佩珠,拄单拐,旁边跟着穿红衣黑裙的女子。一阵寒暄,女子说四哥最近脚给崴了,行动不便……我一旁肃立,问四哥平日里喝什么茶?女子说四哥爱喝绿茶,不讲究。我抓了把特级龙井,放进玻璃杯,沏上,双手捧给郭四。郭四跟大豹说着什么,巧云一闪身,踅探。我招手,给大伙斟茶,转身进了厨房。军社蓦地回头,开始炒热菜?对,我洗把脸,坏了坏了。咋?军社问,抽油烟机唿唿叫。郭四拄着拐来的,现在上飞机都不能随身带金属拐。我扎煞着手,语速极快。郭四果然老江湖,绵里藏针,拐里有暗器。从来都不苟言笑的军社热油,滋啦一下,洒花椒。不怕,管他什么暗器,敢在这动家伙,给他一炒勺,非砸趴下不可。鬼使神差一般,我踮起脚尖,想在军社的腰眼杵上一拳。
落座,大豹问郭四喝啥酒?郭四说来点白的吧,不过媛媛就免了,她还得开车。大豹介绍辛镶玉,这位是我老同学,他儿子在西工大念书,叫辛未央。郭四摘下石头镜,目光炯炯扫过来。是吗?好,好,娃娃们大了。你都当爷了吧?老于。大豹笑,有两个外孙女,在美国。吃菜,尝尝梆梆肉,这可是家传好几代的手艺。郭四搛了筷梆梆肉,目光却盯牢对面墙壁的一轴行草,“当垆沽酒,多少娇好。”谁写的?郭四问。是我,大豹说,妹子要开一家私房菜馆,捧个场。郭四不动声色,意思美着呢,但字没放开,拘谨,我一猜就是你写的。当初在部队,你就喜欢写写画画,还帮着文书办黑板报。大豹赧然,瞎胡闹呗,倒是一直没丢,消磨时间罢了。
酒过三巡,红衣女子接了通电话,跟郭四耳语。郭四皱眉,声裂屋瓦。有几个小弟想过来看看,你跟他们说,我在老战友这坐坐,天,塌不下来。红衣女子出去回电话,气氛就有些尴尬,甚至紧张。辛镶玉不停地抽烟,搽汗,我给郭四敬酒。哥,现在生意还好?郭四慢条斯里,过得去,早就不想弄了,可底下一群人吃饭呢,无非混个天天。郭四嘴角衔烟,将软中华吸得意味深长。我现在不管事,遛鸟,斗个蛐蛐,闲了听几段秦腔……
我打开空调换气,大豹散了圈烟,话锋一转。老郭,你们家以前得是哑柏的?对,你咋知道?大豹笑,記得听你说过,我们下乡就是在哑柏。郭四眼前一亮,哪个村?老七屯。是么?我爷爷在老七屯的南边,南六屯。气氛变得活跃,我瞅了眼巧云,巧云给客人续茶,换食碟。郭四红着脸庞,那时穷啊,缺衣少食,见你们知青穿军裤,黄胶鞋,羡慕得要死。
这个话题好,我将手机调为静音模式。大豹在桌案上磕酒杯,周至好地方,金周至银户县,老话了。我下乡的时候十六岁,镶玉十七岁,屁也不懂,小孩么。我们是最后一批知青,热闹劲早就过了,赶了个尾声。知青分粮按一个半劳动力,吃饱没问题,老郭说缺衣少食,你家肯定人口多。郭四抹了把脸,我们家兄弟五个,著名的困难户。一年到头,就过年了,能咥上肉。大豹跟郭四碰酒杯,随意啊,咱都随意。老郭,别说你家吃不上肉,村子里能见荤腥的有几户?玉米糁子稀粥,杂面窝窝头,红薯干就辣子,蔬菜都没有。下乡的头一年老实,第二年就不好好干活了,要么进城回家,要么去县里镇上逛街,找同学厮混。路远懒得走,拦车,几十号知青站在路中央,硬上。同学那儿也没啥吃的,咋办?偷鸡摸狗,到邻村,猪崽也偷。猪崽也偷?红衣女子问,扬眉,拿纸巾揩嘴。偷,大豹兴致勃勃,比划。先拿块馒头,在酒里泡过,扔给猪崽。猪崽吭哧吭哧吞下肚,迷迷糊糊,醉了,拿架子车拉上就跑。到集市,有人问价,给钱就卖……郭四笑,揉太阳穴,打了句咳声。村人跟知青,基本没来往,井水不犯河水。二半夜,狗吠鸡鸣,知道这帮城里娃娃踅摸吃的来了。灯亮起,人人操镐头镢头链枷,你们跑得比兔子都快。那是,大豹吸了口烟,面带微笑。跑慢了等着挨揍呀,我们又不傻……
菜,上齐了,郭四仰靠在椅背上,说拔丝地瓜、粉蒸肉、梆梆肉,美得很。吩咐媛媛,给师傅敬酒。我喊军社出来,军社颔首谢过,一仰脖,干了。脸彤红,颧骨汪着油,双手抱拳。慢用、慢用。郭四重新落座,吸烟啜茶,与大豹说笑。辛镶玉一直没怎么吭气,蔫头耷脑,似乎轮不上他,郭四睬都不睬。轮不上,不睬,也得说呀。费劲巴拉,又是茅台又是法国红酒,整桌子菜,为啥?还不是为你儿子。我拿眼睛瞟他,恨不能踹上一脚,没出息的货。辛镶玉面红耳赤,敬酒,敬郭四,郭四不咸不淡,欠了欠身。辛镶玉放下酒杯,去摸烟。我下乡在景兴村,老于说知青跟村民来往少,这倒是事实,但也有例外,我就交了位朋友。辛镶玉顿了顿,继续。刚下去那会儿,派饭,有个老汉姓王,叫啥记不得了。王老汉腰弯得厉害,走道一跛一跛,牙几乎掉光了。他爱看书,三国水浒西游,我们挺能聊得来。他家三个闺女,媳妇白癜风,有个老娘身体也不好,支气管炎,咳,咳得直喘,真可谓老弱病残。知青后来有了自己的集体宿舍,我每年过完春节回队上,总要从家带些白糖猪油给他。对了,王老汉以前在村上教书,是个先生。冬天,地里没啥活,我喜欢上王老汉家扯闲篇。听他讲,村上有个老头死了,平日里,老头独自住厦子房。死后却出了件蹊跷事,厦子房的梁上,往下掉老鼠。队上来人里外勘察,才发现,老头生前一直吸大烟,他屋里的老鼠也成了精。人殁咧,耗子犯了大烟瘾,熬不住,辟里啪啦往下掉,成了桩奇闻。郭四板起面孔,这个没胡唚,周至种罂粟有历史了,解放前,老县城屡遭匪患……郭四掸烟灰,你接着说,就那个王老汉。辛镶玉怏怏的,貌至沉肃。有一次我拎了瓶城固特曲上他屋,没啥菜,就着糖蒜、雪里蕻。酒半酣,问他腰怎么了?王老汉哆哆嗦嗦,脸成了绛紫色,被人打的。
郭四双手撑住桌案,目光阴鸷,黑眼袋愈发的明显,噎声噎气。那是我舅爷,叫王芙蕖,多好的名字。一年夏天,掉进藕塘,再也没爬起来。有说失足,也有说自戕,对上榫了。芙蕖吗,舅爷后来就埋在了藕塘边,没错,那是个好人。
复活节岛位于东南太平洋上,在南纬27度和西经109度交会点,面积117平方公里。它离东面的南美大陆智利约3000公里,西面离有人定居的皮特开恩群岛也有2075 公里,非常孤独。岛上最具神秘色彩的是摩艾石像。全岛发现一千多尊巨大的半身人面石像,其中600尊整齐地排列在海边的石岛上。它们形象奇特,神情严肃,面对大海,若有所思的样子。拉帕努伊人将这些石像视为守护神,以保佑作物丰收及好运,因此每个部落都拥有自己的石像。但随着人口增长,巨石像的尺寸和数量也随之增加。笨重的石像搬离采石场需要大量的木材,导致棕榈树被砍伐殆尽,生态系统完全摧毁,食物逐渐短缺。被困在岛上的拉帕努伊人,甚至相互残杀取食人肉,并将情绪发泄在巨石像上。石像一一被推倒,成为今日残存的遗迹,徒留给后人凭吊。到了1900年,岛上的居民仅剩214人,其中84人是孩子。
夜里睡不着,上网查了查,复活节岛不仅孤独,而且相当贫瘠。岛上居民对这些摩艾丝毫没有历史记忆,也不知石像是在塑造谁,反正一点都不像当地的土著。是纪念什么人?或是神?一直以来众说纷纭。我笑了,找家打印店打出来,这个迷,还是让二豹猜吧。
第二天中午给大豹电话,没接,发微信,想吃臊子面不?也没回。我跟军社嘀咕,这家伙,可能真去哈萨克斯坦,谈项目了。军社正清理灶台,瞠目,哈萨克斯坦?我道出其中的原委,军社小眼睛眨了眨,笑,摇头。晚上,忙活劲过去,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大豹的头像,一丛怒放的鸢尾花,也看不出什么来。对话栏里,还是那条想吃臊子面不?没有更新。骑上电动车,奔了去。大豹出门时常不带手机,嫌麻烦,整个就一赘物,还挺老沉。但只要回家,见了我的信息,总会吱一声。心中忐忑,过马路,险些与一辆摩的追尾。大豹住二十四街坊,老式的单元房,底层,在院子最深处,空中飘起牛毛细雨。楼道有感应灯,敲门,敲了两遍,摸出钥匙捅开,喊,大豹大豹。揿开关,两间屋看了,大豹倒在厨房,嘴半张,眼帘微阖,一只胳膊搭在塑料折叠凳上,全身僵硬。我触了触他的脸,青黄灰冷,腿发软,紧紧靠在墙壁上。想哭,哭不出来,打120,又给军社辛镶玉电话。嗓音颤抖,断断续续,慌乱中带着哭腔。静极了,日光灯发出嗞嗞声。我感到些许的晕眩,出门,站在楼道吸烟。天,黑黢黢,雨停了,略微有些凉意。救护车上的大夫问我详细地址,不一会儿,光影烁烁,车载扬声器嗡嗡叫,我扔掉烟蒂,跑上前挥手。医生护士担架工步履杂沓,拎着便携式心电图机,鱼贯而入。一通忙乱,戴眼镜的女医生收起听诊器,怔了怔,这人尸僵很明显,最少死有八个小时,怎么才打电话?我说了情况。大夫蹙眉,这事还真麻烦,先送火葬场吧。你得去社区、派出所办理相关手续,再来医院开死亡证明,进行火化。
不能直接开吗?我问。开不了,这有个程序问题,女大夫摘掉一次性橡胶手套,扶镜架,怕家属存疑。一旦火化,就说不清了。女大夫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解释。你这位朋友没明显外伤,极有可能是心梗。如果不放心,可以去公安局申请做个尸检,那我们走了。
辛镶玉先到了,军社也到了。辛镶玉骑自行车来的,呵哧带喘,连心眉拧成了一疙瘩。咋办?这也太突然了。我说嫂子要发话,拿大豹的手机给嫂子发了微信,等等。军社脸煞白,进门就问,于哥呢?救护车拉走了?我说没有,120让送殡仪馆……军社里外转了一圈,进厨房,人怎么还在地上躺着?真是昏了头,手脚忙乱,我、军社、辛镶玉,抱腿的搂腰的,将大豹抬到屋里、床上。死沉死沉,不过这话谁也没说。我脊背湿嗒嗒,去厨房洗手脸,敞开走廊门,通风。得知消息的朋友来了七八位,打电话,陆续有人上门。左邻右舍也惊动了,楼道、屋里,挤挤挨挨,欷歔。大豹在院子里有几位下棋的朋友,一早一晚遛弯的朋友,加上发小。进屋,感慨人生无常,又开始争论加州奥克兰现在是下午还是凌晨。工夫不大,嫂子电话来了,语气舒缓。说姑娘怀上第三胎,眼瞅着要生,回不去,那就先火化吧,寄存殡仪馆,以后的事,再说。收线,所有的人,都看我,把嫂子的话复述一遍,大伙儿乱哄哄,那还等啥呢,赶紧叫老马。老马专营殡葬服务,他父亲就是火葬场的员工,也算子承父业。辛镶玉有老马的电话,联系,带上全套的殓衣。老马倒是利索,五分钟后,拎着两大包黑色胶袋,步子迈得很大,往前一冲一冲的。我急忙舀了盆热水,想帮着擦拭身子。老马说不用,你们暂时回避一下,人多反而瞀乱。门,留了道缝,我站在那儿翻手机。老马先通知了殡仪馆,一边忙活,一边咕咕哝哝,夹杂着老哥、走好,不太真切。屋里实在闷得慌,说话声,手机的铃声,有人烧水准备泡茶。我重新来到单元门口,抽烟。不知什么时候,军社站在我对面,咳嗽、吐痰,欲言又止。电话响,郭家双煞的郭家虎到了,我小跑着去院子外引路。两部车,一部路虎,一部奔驰。果然做公司的,“栎树”国际金融投资。奔驰车里是叫媛媛的女子,觌面,拉住我的手,嫂子,节哀顺便。四哥心情不好,就不过来了。我喏喏,哽噎。郭家虎的车上下来几个小伙,姐,待会儿出力的活儿交给我们。我说谢谢,进去喝杯茶吧……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殡仪馆的车进院子,泊在单元门口,老马那里已经就绪。大豹里三层外三层,戴了顶帽子,黑色呢帽,人也臃肿,感觉怪怪的,有些走形。大豹的遗体抬上灵车,我看表,夜里十一点三刻。
人们三三两两,朝外走,上车。有知道路的,也有不知道的,那就跟上。我、军社最后出来,察看了水电煤气,锁门,投到暗夜的深处。雨,噼噼啪啪,又开始下了。
大豹的遺体是第三天火化的,当然没做尸检。嫂子说千万别折腾,人都不在了,折腾啥么?跑社区、派出所,辛镶银又给医院打了电话,最终开出居民死亡证明书。火化的时候,我、老马、辛镶玉在。凤栖山前后去了两趟,骨灰盒自然用老马家的,怕他吃亏。料理完,给嫂子发微信。通报收了多少赙仪,各项开支明细,几帧现场照片。接下来,是大豹身上的现金两千八百余元,五张银行卡车钥匙代为保存,嫂子回复三个字,知道了。过了一会儿,补充两个字,谢谢。
收拾大豹的遗物,在抽屉里,发现了离婚证。看日期,是三年前的秋天,嫂子回来待了半个月。手续,应该是那时办的,但大豹从未提过离婚的事。颓然坐在那儿,一点力气都没有。大豹有顾虑,无非就是这套房,加上日产奇骏。车值不了几个钱,房的位置好,三公里范围内,两家三级医院,省级重点中学、小学。他是等二豹出来,出来了,有个家,不拖泥带水名正言顺的家。二豹事发后,房、车,都卖了,大豹卖的,筹了八十五万,给老谷的家属,算赔偿。否则的话,就不是十八年了,很有可能,死缓。大豹总觉得自己没照顾好二豹,愧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因此,最近几年一直托关系找门路,想着如何减刑办假释。据一位刑辩律师讲,二豹最少需服刑十三年,十三年以后,再谈吧。大豹却看到了希望。每次探监,都鼓励兄弟好好表现,争取立功减刑……
我想大豹是对的。毫无疑问,离婚就为了这套房,二豹回来,好歹有个窝儿。有个窝,即便身陷囹圄,心中也存着念想、希冀,大不一样。二十四街坊早就说要拆,迟迟没动静,牵扯附近的企业。有传言整个公司迁往杨凌,那是十年以后的事了。十年,二豹快出来了吧?上个月,大豹过生日。吃喝毕,突然拉着我跑了三家银行,将卡上的钱转存为五年的定期,共五十九万。存单让我保存。他说自己经常不着家,放你那儿安全。另外,大豹搂住我的肩,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这笔钱到期你接着存,别炒股票别买理财产品,留给二豹用。当时我还笑他怎么跟事妈似的,想太多了。如今看来,未雨绸缪啊。
那几天脑子昏沉,没睡好,一个梦接一个梦。爬山,过树穿花,脚下的巉岩悬空,布满了苔藓和三叶草。溪涧淙淙,四处寻找落脚点,进退失据,竟急出一身汗。醒来就再也睡不着,想七想八,简直活见鬼。电话也多,找我的,找大豹的,大豹的手机暂时带在身上。累,话说得太多,一遍遍解释,事情的经过、始末。心脏病突发,猝死。凤栖山殡仪馆,二十多位朋友送别,一切从简。
星期四上午,办完骨灰寄存手续,我在大豹的微信朋友圈发消息,小厨请大伙聚聚。石斑、鳜鱼拿出来解冻,辛镶玉午后跑了来,“莲都”足疗店魏老板也来了。老魏送了箱西凤六年,说安姐,小贠的事还没谢你呢,于哥又出这事……放下酒,老魏给军社一支烟,笑嘻嘻。刘师,晚上别的菜可以没有,拔丝地瓜不能少。军社拿嘴一努,问老板,老板在这儿。我说红薯还有吧?都烧出来,管够吃。老魏很满意。辛镶玉铰了头发,脸刮得干干净净,气色好多了。他站在“当垆沽酒,多少娇好”的行草前,上下观望。我双手抱在胸前,跟他谈了复活节岛的事,帮忙找些随笔游记之类,最好带彩色图片的,二豹要。辛镶玉说没问题,就岛上有长鼻子阴森森的石像对吧?对。再没话。这几天跑来跑去,累得慌,阵阵倦意袭来。正值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楼上谁家的孩子练小提琴,磕磕绊绊,竟是那首著名的“哈利路亚”。
老魏、辛镶玉走了,我蜷在沙发上,想着眯一会儿,晚上有得忙。军社探了下头,没吭气,轻轻掩上门。我能听出他的脚步,沉,腾腾的。大豹走道无声,进门前,习惯性地,清嗓子。有一次我讥讽他,以为自己是个领导呢?装腔作势。大豹笑,孤家寡人,领导谁呀?当时也没在意。有老婆孩子,怎么成了孤家寡人?
晚上来的人比预想要多,我、巧云忙着上菜、招呼。辛镶玉进进出出,接人,有几位头一次登门,在幢幢楼宇间迷失了方向。郭家虎打电话,说有事,就不过去了。他迟疑了一下,姐,我爸发话,辛未央那笔款子,算了,不提了……我就知道,没事了。星期天晚宴结束,临走,郭四握住辛镶玉的手,活着,活着就是胜利么。或许是酒喝多了,人就伤感,老哥俩抱头恸哭。当时我心里酸酸的,大豹的眼圈也红了,鼻翼翕张,不停的望天花板。我认识大豹将近十年,从未见他哭过,总是有说有笑。莫非那一刻,受了刺激?!我想逮个空儿,跟辛镶玉讲一声。其实讲不讲无所谓。再无人骚扰、拶逼,用得着说吗?五张台差不多坐满了,辛镶玉看我,我说你来你来。辛镶玉站起身,大声咳嗽,拍手,往下一按。那好,我就说两句。在座的都是大豹的朋友,安歌请大家来,缅怀我们的好兄弟,也谢谢大家一路的陪伴。于兄走得匆忙,我提议敬他一杯,活着的人,就好好活,吃好喝好,让他放心。人们纷纷起立,嘤嘤,桌椅板凳乱响。老辛讲得真好,我险些鼓起掌来。没有掌声,不合适,那就开吃。
我挨着老魏坐,飞天茅台还剩下二两,藏在吧台下的犄角里。我努了下嘴,巧云悄没声过去,倒进玻璃杯,给她舅。老魏抿了口,挤眉弄眼,啧啧。好喝,真他娘的好喝。我让巧云坐下一起吃,巧云缩脖,扮鬼脸。烟酒气太重了,我去厨房吃呀,刘哥专门炒了鸡蛋米饭,我爱吃炒米饭。劝酒的,笑的嚷的,各说各话。社区的老丘放下筷箸,燃起一支烟。大豹这人啥都好,就是個犟脾气。前些日子见了,说是肩背疼,我给了他一组数字,让他没事念着。大豹叽叽歪歪,嫌我装神弄鬼,怎么样?走了。老丘环顾左右,挺腰身,面带得色。这数字可不是简单的阿拉伯数字,根据周易五行与数字的神秘关系,按后天八卦进行排列,有渊源呢。尾数4、9为金,1、6为水,3、8为木……老祖宗传下的东西,哪儿有毛病,好生念着,有奇效。老魏眼睛瞪得多大,老丘,我肩周炎有办法么?有,老丘忻忻然,肩周炎腱鞘炎,我们单位治好三个了,你记一下……
我埋着头,佯装看手机。这货从来都不靠谱,他媳妇脑梗三年了,从医院回到家,念数字,如今站都站不起来。旁边一桌的辛镶玉有些高了,粗门大嗓,撸袖子。诸位,现在出门最烦的就是嘀嘀,你在前面骑车,还是慢行道,他也嘀嘀。慢行道本来就窄,边上又泊着一溜车,你嘀嘀啥嘛?前些天在大庆路就遇上了。你越是嘀嘀,我越不让,快到路口了,索性把自行车停下,不走了。司机探出脑袋,问咋回事?我捂住胸口,快,打120,心脏病犯了……人们哄堂大笑,这个段子,我听大豹说过。
拎了两瓶啤酒,来到麻将室,军社正看电视。问他吃了没?吃过了,军社端起保温杯,喝水。我放下酒瓶,跑到厨房,洗了根黄瓜,嚼着。巧云一面扒拉炒米饭,一面看手机。我将水龙头拧紧,巧云,双水磨搞传销的又来电话没?巧云摇头,那瓜胚肯定吓傻了,还敢来电话?我扑挲她的脑袋,小姑娘,不能说脏话。巧云脸绯红,灿然一笑。回到麻将室,军社拿起子开瓶盖,斟酒,烟灰色T恤皱皱巴巴。咋?嫌人多吵得慌?我靠在沙发上,样子懒懒的。客厅众声喧哗,点着一支烟,将烟灰缸往身边挪了挪。梆梆肉快完了,干脆,咱明天放假,我跟你一起上沣河捞虾,也散散心。好么,军社呷了口啤酒,中午不行,订单都接了,要去下午去。我扫了眼电视,成群的角马在岸边逡巡,正试图跨越马拉河。有阵子没动车了,我突然冒出个想法,军社,你也考个驾照,学费算我的。考驾照?刘军社不慌不忙,去茶几上拿烟。我色弱,体检这关恐怕过不了。
电视里尼罗鳄下潜,水波潋滟,角马涉水过河。色弱?怎么感觉军社像是故意的,跟我玩里格楞?
五月十五号,星期一。提前两天,我去朋友店里买了些泾渭茯茶。朋友刚做茯茶生意,说茶中的“金花”能有效调节人体新陈代谢,并有降脂、降压、调节糖类代谢的功效。我说是给二豹买的,不知他喜欢不?朋友在柜台砸了一拳,尖锐的公鸭嗓近乎咆哮,仁义啊,仁义,给你打八折。我笑笑,这家伙倒是会做生意。又上超市买了件T恤两件衬衫,大豹去世的消息,暂时不能跟二豹讲,就说大豹病了,给他卡上充些钱。莲花寺监狱,我陪大豹来过。会见卡,我的身份证,都带着。情况,要跟人家说清楚,今后看二豹,就只能是我了。出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怕路上堵车。早去早回,星期一的午餐外卖最忙。将近九十公里,如果不出意外,中午就能赶回来。
云层很厚,到处灰蒙蒙的。昨天下午,辛镶玉送来了几本书,一幅画,油画。倾斜的山坡,沙砾,一尊面目模糊的摩艾雄踞在石台上,水天一色,海岸边点缀着几尊小摩艾。太漂亮了,我喜出望外,给辛镶玉一支烟,让他坐,又忙着泡茶。老辛汗出沾背,说中午跑了趟古旧书店,找有关复活节岛的资料,店员推荐了几本,全是好书。地理大发现,世界十大自然和文化遗产,够二豹看一阵子。从古旧书店出来,到书院门的画廊,想着买幅画,挂在小厨,你一定喜欢。辛镶玉吸了口烟,眉眼舒展开。走了两家,真还碰上了,长鼻子石像太显眼。老板说这幅画叫“远眺”,摆了几年,愣是没人识货……“远眺”悬挂在行草对面的墙上,我问多少钱?把钱给你。辛镶玉笑,啥钱不钱的,你跟大豹帮我天大个忙,一幅画不算个事。军社见我们说得热闹,过来睄了眼,我问他知道复活节岛吗?不知道。言毕,趿着鞋,去水池洗衣裳。这家伙实在是邋遢,套头衫一股子汗馊气,快粘到身上了。我催了几次,再不洗,客人都让你熏跑啦……
日产奇骏从连霍高速华县出口下去,上立交桥,短信和弦响,军社语音留言。说“小博士”托管班要饺子,两种馅,芹菜猪肉,韭菜鸡蛋,明天中午要。每斤只肯出十八块钱,二十斤,敢接不?
“小博士”托管班,是物业上的小覃和他媳妇办的,每周二吃饺子,惯例。孩子多,厨师加上小覃的媳妇,依然忙不过来,怎么办?上冷库买速冻饺子。方便是方便了,孩子家长有意见,嫌速冻食品口感差,质量也堪忧。小覃跟我提过这事,每斤十八块钱,还有得赚。放下手机,注视着前方路面。印象中,郭四来吃饭那天,军社在厨房撂过一句狠话,笑死个人。红灯,四十七秒四十六秒,时间充裕。我拨通电话,用欢欣的,多少有些揶揄的口吻说。这事还问我?大单呀,接,哪怕是五十斤呢,你也吹回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