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风尘
2020-07-18李修文
李修文
此处说的风尘,不是“妾委风尘,实非所愿”的风尘,而是“如何对摇落,况乃久风尘”的风尘,也是“山中旧宅无人住,来往风尘共白头”的风尘,小到一己之困,大到兵祸天灾,只要你活着,你便逃不过,说白了,这风尘,就是我们的活着和活着之苦,苦楚缠身,风尘历遍,我们便要赎救,这赎救,除了倒头叩拜的神殿庙宇,总归要有真切可信的人,来到我们中间,又或者,从未打我们中间离开,却让我们笃信:风尘虽说已经将我们围困,在我们中间,有人注定会被吞噬,有人注定要不知所终,但是最终,在漫长的撕扯与苦战之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心,仍然藏得住也受得起这漫无边际的世间风尘。
可是,这个人是谁呢?谁是那个跟我们一样受过苦,却从未离开我们,既亲切,又深远,让我们望之即生安定和信心的人呢?以诗中气象论,虽说人人都活在杜甫的诗里,但其人实在过苦,就好像,六道轮回全都被装进了他的草木一秋,最后,他也必将成为那个从眼泪里诞生的圣徒;是李白吗?很显然,也不是,他是云中葱岭,是搅得周天寒彻,更是神迹在人间的另外一个名字,面对他,我们惟有目送他渐行渐远,就算失足落水,我们也当他是羽化登仙;那么,这个人,是元稹白居易吗?似乎仍然不是,这二人,虽说饱经过风尘之苦,却也一直费心经营,一个官至宰相,一个以刑部尚书致仕,都算得上苦尽甘来,要知道这风尘之中,有几人能像他们一般等到苦尽甘来的现世福报?
说来说去,那救得了风尘的,还是韦应物。惟有这韦应物,未及领受风尘的旨意便已匆匆上路,历经八十一难,却从未抵达过西天净土,宦海里也浮游了一遍,既未沉溺自伤,也未喜不自禁,虽说素有“韦苏州”之称,自苏州罢官时,却连回朝候選的路费都没有,只得长期寄居于无定寺中,所以,这是我们自己人,只有自己人才能救得了我们,只有自己人的诗,才能安慰得了我们:“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风尘。”此二句一出,尤其前一句,就像是呼唤着下联的上联,历朝皆有人上前应对,苏轼对曰:“我有一瓢酒,独饮良不仁。”陆游对曰:“我有一瓢酒,与君今昔同。”就在几年前,这两句被讹作为“我有一壶酒,可以慰风尘”,在微博上大热之后,竟引来了十万人续写,几同于一场狂欢,也是,所谓我即风尘,风尘即我,那救得了风尘的,肯定也如同天空里的闪电和菜地里的新芽,虽不日日相见,但他们一直高悬在我们的头顶,又或潜伏在我们的脚边,机缘一到,他们便会现出身来,与我们比邻而行,又或抱作一团。
一朝铸鼎降龙驭,小臣髯绝不得去。
今来萧瑟万井空,唯见苍山起烟雾。
可怜蹭蹬失风波,仰天大叫无奈何。
弊裘羸马冻欲死,赖遇主人杯酒多。
——以上几句,出自韦应物的《温泉行》,遍布惊恐与嚎啕,它们说的是:敬爱的玄宗皇帝啊,你已驾鹤西去,我这样的蕞尔小臣,到哪里还能继续追随你的踪影呢?再来这骊山之下,只见故池空荒,苍山如旧,最可怜的是,就算我仰天长嚎,也无法打消那些淹我葬我的风波,穿的是弊裘,骑的是羸马,如果不是容留我的主人斟酒甚多,玄宗皇帝啊,我也就剩下死路一条了!其时,韦应物习诗未久,还未学会深藏不露,哭便是哭,怕便是怕,但也丁便是丁,卯便是卯,实在也是没办法啊:韦应物此趟骊山之行,仍在安史之乱如火如荼之时,少年锦袍,早就换作了褴褛粗布,粗布之上,遍布着灰尘和血迹,灰尘和血迹所掩藏的,不过一具惊魂未定的肉身,万井渊中,苍山地底,早已埋掉了过去的国家,还有少年时的他。
真正是,欲救风尘,必先葬之于风尘。你道那韦应物是什么人?自大唐始?韦家便是高门望族,所谓“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他的曾祖父韦待价,曾与薛仁贵一起大败高句丽,武则天时期入朝,任文昌右相。和曾祖父一样,韦应物以门荫入仕,十五岁起即被选作玄宗近侍,是为千牛备身,彼时的不可一世之行状,可用他自己的诗来作证明:“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他当然不会想到,仅仅几年之后,安史之乱一起,自玄宗奔蜀,他便要沦为丧家之犬,哪怕变乱暂时告歇,玄宗已逝,新主却也尽弃了旧臣,氏族便只好日渐跌落,就算硬着脸皮找到一两个故旧,求借贷,问前程,多半也是入不了门近不了身。只是这样也好,飞阁倾塌之处,流丹积腥之所,正是救赎之所,此为天命,对它的领受其实并不复杂:活下来,再将自己变成自己人中的一部分,就好像,韦应物在魂飞魄散里写下的这首《温泉行》,震动过多少后来人,也使多少人认清和原谅了那些不堪的时刻——第一回被无故羞辱?第一回家道中落?第一回被死亡吓破了胆子?这一切,韦应物全都经历过,而且,他携带着那些羞辱、沦落和惊吓,活了下来,折节读书,又在诗中接续着古道与正统,至此,飒飒风尘这才给我们送来了那个迟早要回来的人。
船山先生王夫之,论诗之时,其眼光何止是如火如炬?上至两汉,下至唐宋,诸诗皆如层云,一一入胸,又被他刀劈斧削,仅以五言古诗为例,对王维,他直陈其弊:“佳处迎目,亦令人欲值不得,乃所以可爱存者,亦止此而已。”说孟浩然,他更不留情:“于情景分界处为格法所束,安排无生趣,于盛唐诸子品居中下。”如此高迈之人,却独钟韦应物之五言,就算将韦应物与陶渊明并列,他也犹嫌不足:“少识者以陶韦并称,抹尽古今经纬。”在韦应物的五言古诗之中,他最推重的,便是那首《幽居》:
贵贱虽异等,出门皆有营。
独无外物牵,遂此幽居情。
微雨夜来过,不知春草生。
青山忽已曙,鸟雀绕舍鸣。
时与道人偶,或随樵者行。
自当安蹇劣,谁谓薄世荣。
按照船山先生的说法,这首诗,好就好在知耻,且容我也跟着船山先生所言多说几句:人这一世,何为知耻?它当然不是闻鸡起舞,也不仅仅是锦衣夜行,在我看来,所谓知耻,最切要的,便是对周边风尘以及风尘之苦平静地领受,是的,既不为哀音所伤,也不为喜讯所妄,只是平静地领受,当这领受逐渐集聚和凝结,再如流水不腐,如磐石不惊,正统便诞生了,古道也在试炼中得到了接续,这古道与正统,不是他物,乃是两个字:肯定。它肯定了风尘之苦,也肯定了从这苦里挣脱出来的山色与人迹,及至草木稼穑和婚丧嫁娶,惟有被肯定托举,贵贱营生,夜雨春草,青山鸟雀,方才从平静里生出了明亮之色,却又不以为意,最是这一个不以为意,既不拖拽山色强索自怡,也未按压动静一意苦吟,一如诗中最后两句所说,我只是住在了我的笨拙愚劣里,却绝非是鄙薄世间荣华——如果风尘诸劫概莫能外,谁又能说,世间荣华,以及面向荣华的种种奔走流离,不是同样被古道与正统映照的所在?而此等见识,恰恰是韦应物的高拔之处,在他眼里,风尘不问贵贱,肯定不分彼此,而古道与正统的另外面目,还会如微雨一再夜来,也会如春草一再滋生,其中真义,仍如船山先生所说:“每当近情处即引作浑然语,不使泛滥。”
后世论诗,多将王维孟浩然再加一个柳宗元与韦应物并称,是为“王孟韦柳”,理由是这四人均多写田园山水,要我说,这实在是拉郎配和风马牛不相及,王孟二人,多有神形相似之处,至于韦柳,显然别有洞天和筋骨,苏轼论及韦柳之诗歌时曾说,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韦应物则“寄至味于澹泊”,这才是真正的知人,知诗,更知世——那澹泊,看似是谜底,是苦海对岸,实际上,它是客,那至味,才是主:凡我做过的主里,皆有行舟和覆舟之水,皆有呼求和求而不得,一如山水田園,它们是客,我才是主,我既不存,山水田园又将何在?再如我,此处的我,是叫做李修文的我,每入风尘,都当自己是客,等闲变却,抑或平地风波,我都当作自己是路过和绕道,你们且放过我,我也放过你们,浑不知,那绞缠谁也都躲不过,谁也都放不过谁,所以,在求借贷时,我恨不得和对方是血亲,你信得过我,我信得过你;在问前程时,我却恨不得和对方是陌路人,你对付过去便好,而我也对付过去便是,以上丘壑,便是风尘之至味,这至味里有酸有辛有生有死,却没有一座让你轻易歇脚和祭奠的神庙:我们仅有的神庙,就是继续去做风尘的儿子。
所以,韦应物一直是风尘的儿子,既然是儿子,报喜还是报忧,你自己便说了不算,若不如此,你便是那败家子,就算妻子去世,你也得在人前装作无事人一般,背地里,却是“忽惊年复新,独恨人成故”——暂且打住,先说韦应物之妻元苹:韦应物之所以终成我们自己人,首先自然是因为折节读书之功,其次,便是在乱世里娶了元苹为妻,元苹来了,晨昏才变得正当,乱世被遮挡在了门外,乖戾之锋芒才开始渐渐地收拢,自弃的浮浪也化作了蓄势的波涛,而那元苹,自十六岁嫁给韦应物为妻,从未过上一天好日子,最可怜时,一家子人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在客栈里住过,在寺庙里住过,在朋友家里住过,三十六岁去世时,连她的葬礼,都是借了别人的房子来举办的,而此时,除了两个未成年的女儿,唯一的儿子还不满周岁,也因为此,韦应物一生难以释怀,此后再未续娶不说,仅在妻丧后的一年之内,他便作有伤逝之诗十九首,就算在几年之后,当长女出嫁之时,韦应物写下了送别女儿的诗,字字句句里,仍有妻子的影子:
永日方戚戚,出行复悠悠。
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轻舟。
尔辈况无恃,抚念益慈柔。
幼为长所育,两别泣不休。
对此结中肠,义往难复留。
自小阙内训,事姑贻我忧。
赖兹托令门,仁恤庶无尤。
贫俭诚所尚,资从岂待周。
孝恭遵妇道,容止顺其猷。
别离在今晨,见尔当何秋。
居闲始自遣,临感忽难收。
归来视幼女,零泪缘缨流。
此一首诗,句句都是一个父亲该说的家常话:女儿,你马上就要乘舟远嫁,叫我怎能不身陷在满目悲戚里无法自拔?这么多年,只因你的母亲死得太早,我对你的抚养才日加慈柔,而长姊如母,你也养育了你的妹妹,临别之际,你们二人,又怎能不抱头痛哭?留是留不住你了,而我仍然担心,因为从小就没有母亲的教导,在婆家,你该将如何自处?好在是,你的婆家原是仁慈门第,可能的错误与过失,大抵都能够被原谅,女儿,你也要原谅我,安贫持简一直是我所尚,故此,你的嫁妆,远未能像别人一样丰厚周全,只是女儿,今日一别,我何时才能再见到你?送别了你之后,看见你的妹妹只剩下独自一人,我也只好任由我的眼泪沿着帽带不停滚流——在我看来,这首诗,除了是送嫁之诗,更是告慰之诗,其中句句,除了是在对女儿说,更是在对妻子说:你看,日子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我们的女儿出嫁了,女儿出嫁了,便是我对你说过的话许过的诺,全都做到了。
古今诗人里,笔下深情万端,行止里却又百般轻薄之人,只怕掰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这韦应物,却绝不在其中,让我们回到妻子刚刚去世的当初,再一次成为丧家之犬,作为两女一儿的父亲,其惨痛惊慌,远甚于安史之乱的少年时,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片刻离开过自己的孩子,在《送终》里,他写到了自己“日入乃云造,恸哭宿风霜”,也写到了孩子们“童稚知所失,啼号捉我裳”,在《往富平伤怀》里,他忆及过当初的好日子,所谓“出门无所忧,返室亦熙熙”,而今天呢?今天却是“今者掩筠扉,但闻童稚悲”,更有《伤逝》一诗,他先是痛诉了自己的“染白一为黑,焚木尽成灰”,却也不忘提醒自己:“单居移时节,泣涕抚婴孩。”以上诸句,实在是有信之人写下的有信之诗,古今之诗里,言而有情者常见,言而有恨者也常见,最不常见的,便是那言而有信之人,想当初,在韦应物为元苹亲作亲书的墓志里,他写道:“百世之后,同归其穴,而先往之痛,玄泉一闭。”多少人说完这话就忘了,独独韦应物,从未将它当作结果,而是看成崭新的使命刚刚开始:拖家带口,就是同归其穴,育女哺儿,方为玄泉一闭;要想减消先往之痛,唯一的路途,不在九泉之下,而是携带着悲痛,继续辗转于风尘又搏命于风尘,是为有信,正是这不绝之有信,一一秉持,一一验证,目睹了它们的众生才不至溃散,才终于得救——无需花好月圆,无需登堂入室,仅仅一次女儿的出嫁,我们便得以相信,到了最后,我们一定能够从风尘的苦水里脱身上岸。
于我而言,韦应物的诗从来就不在遭际之外,他所写之一树一雁,全都近在眼前和身边,就譬如,大雨中的北京,我匆匆在小摊上买完煎饼果子,奔向对街的地铁站,抬头一看,对面恰巧是弟弟所住的小区,而弟弟此时却一个人远在比利时,如此,我便慢下了步子,韦应物写给弟弟的诗却不请自来:“把酒看花想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在河北小县城的街头,我竟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故人,不仅遇见了,他还将我迎进了自己的家门,割了猪头肉,也给我倒满了烧酒,岂非正是韦应物之“此日相逢思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吗?还有一回,我心怀着厌倦寓居在一座寺庙里,终日无所事事,忽有一天,黄昏时,僧众们突然开始集体唱诵经文,声震四野之后,飞鸟们纷至沓来,落在寺庙的檐瓦上,却毫不啁啾,就好像,它们也全都变作了经文的看守和侍卫,我先是被震慑,继而,喜悦也降临了,一如韦应物写给从弟和外甥的诗:“闲居寥落生高兴,无事风尘独不归。”
实在是,甘救风尘之人,风尘也必会救他。韦应物之诗里,何止发妻和故交,如他有难,春寒与秋霜,蓬草和松果,全都会应声而起,再趋奔上前来援救他,在这诸多救兵里,对他最是忠诚的,就是漫漫黑夜:其作现存于世五百余首,关于黑夜之作便有近百首之多,这当然是因为,从一开始,世间风尘便将真正面目示予了他,终他一生,他其实都身在风尘的黑夜深处,而其后又当如何?是方寸大乱,还是强颜欢笑?都不是,终他一生,他都在顺水推舟,有痛有惜,却少怨少艾——既然我注定了只能被风尘赐予黑夜,那么好吧,我便要将所有的风尘全都搬进长夜里来,夜鸟飞掠,我有一声叹息:“今将独夜意,偏知对影栖。”与僧夜游,我心一片澄明:“物幽夜更殊,境静兴弥臻。”仅以秋夜为例,我忍看了“朔风中夜起,惊鸿千里来。萧条凉叶下,寂寞清砧哀”,却也曾安之若素:“广庭独闲步,夜色方湛然。丹阁已排云,皓月更高悬。”你猜后事如何?后事是,在黑夜忠诚于我之时,就像我忠诚于玄宗、儿女和九泉之下,一如既往地,我也忠诚于了黑夜,沿着夜路,我一意却不孤行,但见星月在高处,虫鱼在低处,流萤在远处,青灯在近处,越往前走,我便越是觉得无一物不可亲,无一物不可近,也越是理解和原谅了一切,惟至此时,一整座风尘世界才被我搬进了黑夜和身心,我再写下的,惟有理解和原谅之诗: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说了这么多,到底哪一首诗,才是那首能够救下一整座风尘世界的诗?我的答案,便是这首《滁州西涧》,此处之我,是名叫李修文的我,关于这首诗,我也生怕读错了,常常忍不住去看别人怎么说,有人说它歷历如绘,分明一幅图画;有人说它执意从冷处着眼,独得一个静字;甚至有人说它以物寄讽,讽的是小人在上而君子在下,面对如此之论,清人沈德潜嗤之于鼻:“此辈难以言诗。”我虽没有沈德潜的意气,却也有自己的知解:这首诗,一如既往,写的是独处,这独处,见识过心如止水,也经得起暗涌突起,它就好似一口古井,当青蛙跃下,当秤砣堕入,它都似见而非见,似迎而非迎:你们只管来,我都接得住;这独处,遍历了风尘里的耻辱,却不将一事一物拖入自己身在的耻辱之中:让胜利的全都去胜利吧,你和我,终将像夕阳,像潮水,像时间,像风尘里无法战胜的一切属于了我们自己。你若晚来急,我便舟自横,你要是春潮带雨,我便是野渡无人,最是这一句野渡无人,你说众生皆苦?我答你野渡无人,舟已自横;你说不见正果?我仍答你野渡无人,舟再自横。境至此境,人成此人,那些霄壤之别,那些天人交战,难道不是被我们在一再的经受中吞咽和消灭了吗?正所谓,欲救世,先救人,人只要救下了,韦应物,这位风尘之子,不就是已经将那救下一整座风尘世界的标准答案偷偷塞给我们了吗?
关于《滁州西涧》,我最深切的记忆,是在多年之前的一个陕北小村子里。那一回,为了一个注定无法完成的电影项目,我提前半年去那小村子里体验生活,但是,自此之后,我和我要完成的项目再也无人问津,期间有好多回,我都想一走了之,又因了各种机缘没有走成,其中的一回机缘,便是因为这首《滁州西涧》,那一天,我原本已经下定决心离开小村子,坐上了去县城的小客车,却听见同车的三两个小孩子在齐声背诵语文课本上的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一下子,我便呆住了,说来也怪,车窗外焦渴而荒凉的群山顿时消隐退场,我的心魂,却已破空而去,置身在了韦应物任滁州刺史时的滁州西涧边,以至于,等我叫停小客车,重新踏上了回那小村子里去的山路,扑面的尘沙也仍然被我当作了带雨的春潮,那满目的潮气,叫人迷离,更叫人清醒,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反正我一直在说话——你说众生皆苦?我答你野渡无人,舟已自横;你说不见正果?我仍答你野渡无人,舟再自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