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插花器型考
2020-07-16曹玉星
曹玉星
摘要:中国古典插花涉及器具众多,古人称之为大地、金屋、精舍等。从插花学、考古学等角度分析插花器的起源与演进历史,阐述了插花器的概念、形态和发展,管窥中国古代插花器具自篮始,篮、盆(瓶)、缸、筒、金屋异器之流变。中国传统插花容器可分为五种类型:篮、盆(瓶)、筒、金屋异器、缸,前四种为主流,缸花器虽小众,仍可单独划分为一种类型。中国古典精异插花器如占景盘、花插、花囊等,均是古人在生活中的发明与创造,是插花器之妙品、珍品,是宝贵的插花学财富。欣赏中国古典插花艺术,体验大地、金屋、精舍文化之美,可以对中国古典插花有更深入的理解、传承与发展,把我国大众博雅文化的传播引入一个崭新的境界。
关键词:古典插花;插花器;金屋异器;占景盘
中图分类号:K20;J5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29)03-0127-12
作者简介:曹玉星,南通博物苑正高级工程师,南京林业大学兼职教授。
一、引言
明代张谦德在《瓶花谱》的《自序》中提到,“梦蝶斋徒曰:幽栖逸事,瓶花特难解”,称生活四艺之一的插花为幽栖逸事。袁宏道的《瓶史》称,插花器具“皆花神之精舍也”,将插花器雅称为“金屋”“精舍”“大地”。中国古代盛行莳花弄草,一方面反映古代花事生活的雅趣情怀,另一方面反映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千百年来,花草凋零,花器犹在。记载花器形制、质地、名称等的文献有唐代罗虬的《花九锡》,宋代陶谷的《清异录·器物》,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下》之《瓶花三说·瓶花之宜》,张谦德的《瓶花谱·品瓶》,袁宏道的《瓶史·器具》,文震亨的《长物志·器具》,等等。这些文字材料主要记叙了各种瓶类古典花器,花器与花材、环境、节序的匹配,表达不同场合插花鉴赏之个人喜好。记载花器的图像资料有明代项元汴的《历代名瓷图谱》,当代余继明编著的《民间花盆与花瓶》等,这些书只是单一地介绍了瓷器类花器。顾玉华在《花·器之间》提出,“花器皆旧物”“古瓶插鲜花”,以插花实践反映从仰韶文化到唐宋元明清的人间情怀。孙可、李响在《中国插花简史》中介绍了几种主要瓶器及其衍化简况。扬之水在《宋代花瓶》中专业地论述了宋代瓶器。陈明良编著《瓶壁生辉——中国历代壁瓶鉴赏》,论述专一器型。他与其他文博专家一样,站在考古学、文物学的角度进行阐释,始终未跨界提及插花器(壁瓶之主要功用)。马大勇编著《瓶花清味: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史》,以花器为依据对中国传统插花进行分类,包括花斗、花笼等10种常用花器,瓜树器、螺贝器等8种异形花器,这种分类还可改进。王莲英、秦魁杰主编《中国传统插花艺术》,用图片较详细地列举了安置花材的大地、金屋、精舍,几乎包括所有古典插花器,但未分类。鄢敬新的《插花清供》提到,“凡插贮花,先须择瓶”。薛冰的《拈花》谈及如何“选器护瓶”。李草木的《中式插花艺术》提到了“中国青铜器、中国名窑名瓷、中国篮子”等插花器。《插花艺术》等书籍均涉及插花器具,但内容相对碎片化,无系统性。
在两岸三地众多博物馆中,专门研究展示花器实物的展览极少。2014年,台北“故宫博物院”举办“瓶盆风华——明清故宫花器特展”:2016年,澳门艺术博物馆举办“平安春信——故宫珍藏花器精品展”;2017年,东莞市博物馆举办“花之依——东莞市博物馆藏花器展”;2019年,东莞市袁崇焕纪念园举办“景德镇宋元明清花器瓷展”。上述展览的展品涵盖宋元明清的精品插花器。涉及插花器的展览还有2013年宁波博物馆的“瓶壁生辉——中国历代壁瓶精品展”,2018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百卉清供:瓶花与盆景画特展”等。但是,关于中国古典插花器之流变,尚未有人进行系统的研究和科学的分类。
张茜的《器以载道——花器在插花艺术中的精神表达》从设计艺术的角度谈古代和现代插花器,论证了“花因器而独特,器因花而鲜活”“器与花共生”的基本观点,涉及古代插花器。刘冬梅在《花明意,器载道——试析古代插花器》中谈到,花材与适宜的花器搭配就是插花艺术的核心精神。孔铮桢的《花品与花器》论述了古代时风世俗人文花器之审美。上述论文的侧重点不同,涉及插花器的内容均是碎片化的。
曹玉星、杨秀莲的《插花学初论》从载体角度分类论述了插花器,但是没有进一步探讨中国古典插花器之流变和专业分类。在古人眼中,被称为大地、金屋、精舍的插花器有怎样的风采?笔者试从插花学的角度进行释读。
二、插花器的起源与流变
(一)插花器的概念与起源
花器分插花器和盆景器,插养花木之器皿为插花器,营造盆景之器皿为盆景器。本文侧重讨论插花器。
根据插花学界的理论研究,在1.5万年到1.1万年前的中东地区,先民们在葬礼上已使用鲜花。考古工作者在距今约7000年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中发现了五叶纹陶器断片,刻画的图案可能是盆栽万年青,说明中国古人开始欣赏花卉。仰韶文化遗址中出土了花叶纹彩陶盆,先民们将大自然的花草纹样烧制在彩陶容器上,置于居室,融于生活。在已出土的先秦时期的陶器、玉器、青铜器上,有许多精美的花卉纹饰雕刻。这些器皿上的花草纹饰既表达了先民对大自然的崇敬与热爱,也反映了他们的日常审美情趣。许多器皿的功能在后世发生了衍化,当时这些器皿有没有作为插花器被使用,尚无证据。《楚辞·九歌·礼魂》记载:“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屈原在《离骚》中也有记载:“纫秋兰以为佩”,“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说明当时就有采摘秋兰、菱叶、荷叶、芙蓉等,佩戴在身上作为“服饰花”(也称身饰花、妆饰花)的做法。可见,先秦时期已经出现了诸多与花有关的生活习惯和妆饰方式,但是当时的插花载体主要是人体与服饰。另外,《国风·召南·采蘋》记载,“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笛。”采集蕨(四叶菜),用方筐和圆笛盛放,许淑真在《中国花艺》中把这种花事活动归类为巡行花艺之篮花艺术,这时的插花器皿是筐与笛。后来,笛发展为花笛,黄永川在《中国插花史研究》中记载了一件花笛的实物,即日本正仓院所藏唐代花笛。这件花笛以银线穿串杂色玻璃玉制成,可以插置莲花瓣。《佛学大辭典》解释说,“花笛又日花笼。以金属编竹造之。如浅笼者,其形似皿,故亦日花皿。于此盛种种彩纸所制之莲瓣,又或叶,行道而散之。谓之散华。”日本正仓院还藏有唐代竹编的花笼,也十分精美。关于花笛(花笼)这种篮状插花器,笔者在《插花学初论》中有论述,在此不赘。
在河北保定的东汉浮阳侯孙程墓中,墓道壁画中绘有一件卷沿陶盆。陶盆被放置在方形几架上,内插六枝相同的小红花。可推断这是插花供饰,那么,卷沿陶盆可视作最早的插花器之一。另外,大英博物馆藏有一件汉代树木陶盆,台北历史博物馆藏有一件汉代花树绿釉陶盆,均可作为佐证。四川新津出土的东汉画像残石上的《仙人六博图》中有水盂、水勺和树型百花灯供饰,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所藏广西贵县罗泊湾汉墓出土的扶桑树型铜灯相似,铜灯主干插在一铜瓶内。马大勇认为,这些灯的造型“可远溯三星堆青铜神树”,是“将树枝插入瓶内的早期插花形态”。另外,《中华五千年文物集刊·古俑篇》收录了一幅广西西林普驮铜鼓墓葬出土的《西汉六博俑图》,图中有花瓶陈饰。东汉时竺大力、康孟祥所译《修行本起经》记载,“须臾佛到,知童子心,时有一女,持瓶盛花,佛放光明,彻照花瓶,变为琉璃,内外相见。”这里说的是用瓶盛花供佛。上述历史资料表明,汉代插花器有陶盆、陶瓶等。
(二)插花器的历史流变
先秦时期有筐、笛等插花器,汉代有陶盆、花瓶等插花器,到西晋时期,佛像中出现了单独瓶花的供养形式。美国福格美术馆藏有一尊十六国时代铜鎏金燃肩佛坐像(据传出土于河北石家庄),该坐像的台座上有瓶花图像。任志录在《中国花瓶的早期形式——以石刻图像为中心》中提出,这是中国最早的瓶花例证之一,且图像中的罐状花瓶(印度式花瓶)式样,或可判断为受到了公元前2世纪印度的佛教瓶花供养习俗的影响。《南史》卷44《晋安王子懋传》记载:“有献莲华供佛者,众僧以铜罂盛水渍其茎”,这是关于水养插花容器的最早文字记载。王传龙认为,“瓶花供佛主要看重的是信徒的虔诚之心,以及由因果循环所带来的功德利益,它本身是一种宗教仪式,而非一种纯粹的艺术追求”,“释道献花,或可称作插花艺术诞生的先导”。但是,南朝确实有用铜罂盛水,渍莲花之茎的事迹,因此将铜罂视为插花器具是无可厚非的。北周诗人庾信的《杏花》日:“春色方盈野,枝枝綻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金盘”就是精美的铜盘,将折枝杏花摊放或插置在盘中,在宴会中作为装饰供宾客欣赏,这无疑是原始的“盛花”。从铜罂、铜盘的记载来看,插花器的型、质有了发展和变化。
唐代出现了专门插花的壁瓶的雏形,陈明良在《瓶壁生辉——中国历代壁瓶鉴赏》中进行了研究:“壁瓶缘起,有万历说、宣德说、南宋说,从现存资料条件看,唐代是目前所能见到明确实物雏形佐证的最早上限。”唐章怀太子李贤墓的壁画中绘有宫女及太监手捧春盘插花供奉的情景。欧阳詹作《春盘赋》。罗虬的《花九锡》提出:“重顶幄(障风)、金错刀(剪折)、甘泉(浸)、玉缸(贮)、雕文台座(安置)、画图、翻曲、美醑(赏)、新诗(咏)。”可见,插花器有了“春盘”“玉缸”等记载。
五代时期,花器制造技术进一步改良,人们发明了插花专用器皿“占景盘”。陶谷在《清异录·器物》中描述说:“郭江州有巧思,多创物,见遗占景盘,铜为之,花唇平底,深四寸许,底上出细筒殆数十。每用时,满添清水,择繁花插筒中,可留十余日不衰。”这种占景盘不仅可使花材易于造型,而且可以延长花材寿命。此外,《清异录》还记载:“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棋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日‘锦洞天。”这是筒式插花的起源,也说明“吊花”“挂花”(梁栋用吊,窗壁用挂)已被发明。
隋唐时的花朝节到了北宋被称为扑蝶节,后又改为壶碟会。一到花期,宫内所有贵重的花器如碾玉瓶、水晶瓶、铜壶、名贵官窑瓷器等全部被提出,安排在各殿堂供插花展览之用,梁栋窗壁则吊挂湘筒、花觚等华美的花器,贮插各类花式,非常壮观。当时的壶碟会间接带动了宋代铜瓷花器鉴赏的风气,对插花器的应用有相当大的贡献。
简单归纳,中国插花器的历史流变是从篮到盆(瓶),由缸到筒,种类越来越丰富。
任志录在《中国花瓶的早期形式——以石刻图像为中心》中论述:早期菩萨身畔瓶花的图像成为北宋以后水月观音、杨柳观音和高士图中瓶花的雅致范式,由此引发了北宋专赏瓶花之风,继而导致元明清专赏瓶花大量出现。中国插花历史在宋元明清经历了全盛、沉滞、衰微的发展过程,留下的插花器具不计其数。到底有哪些类型和质地的金屋精舍,不妨到中华插花历史的长河中爬梳剔抉一番。
三、传统插花器型
在插花学中,插花类型通常从器具分类着手。结合各种插花器出现的历史时代,对插花器类型钩抉幽隐,雕绘众形。
(一)篮花器
先秦时期的筐、笛原是指用竹或芦苇编的长方形(或方形)、圆形盛饭器。筐、笛也可盛花草,作为花器使用。在佛教故事《天女散花》、神话故事《八仙过海》中,天女和蓝采和都手持花篮作为宝器。历代名画有很多以花篮为主题。北宋赵昌绘《花篮图》;南宋李嵩绘《花篮图》,存世三幅;宋末元初,钱选作《花篮图》;明代《萝轩变古笺谱》之“筠篮”卷中包含了很多花篮图案。清代苏州桃花坞版画家丁应宗的《四季花篮图》、黄慎的《捧花老人图》、邹一桂的《篮花》、慈禧太后的《富贵平安》等图中都有不同款式的花篮插花。
篮花器,指用竹、藤、柳、草、麻、尼龙、象牙、金属丝、瓷等材料通过编织等技术制作而成的篮形花器,属中国传统花器之一。篮花器有圆有方也有异形,有盖或提梁,如元宝篮、花边篮、提篮等。这类花器在篮的原型上有许多改良,根据形状,篮花器的器型有花箱、花斗、花车、花笛、花笼、花筐、花篓、花箩、花篼、花笸、花笠等。这些器物一般用竹篾、木条或柳条等编织而成,用于盛物、罩物或晾晒东西,也可用于插花。筐一般为方形,有盖则为箱;笛是盛物的圆形竹筐;笼为盛物器或罩物器;篓为圆形器;箩,底方上圆;篼,一般背在背上运送东西;笸,盛物器,有圆形的,也有长方形的;斗为方锥形盛物器,口大底小。另外,日本有关书籍中不乏用花笠(阵笠)插花的例子。
历代古诗中均有关于筠篮的记载。北宋苏轼《同正辅表兄游白水山》诗日:“筠篮撷翠爪甲香,素绠分碧银瓶冻。”南宋杨万里也有诗《晓过丹阳县五首》,其四日:“小儿不耐初长日,自织筠篮胜打闲。”清代黄鷟来《题毛暗斋采芝图》日:“筠篮得仙种,五色何斒斓。”黄遵宪《己亥续怀人诗》言:“记曾元子坊边遇,手挈筠篮贯柳鱼。”“筠”指质美之竹,“筠篮”,即精美的竹篮。
上海博物馆所藏《十竹斋笺谱》《萝轩变古笺谱》都记载了筠篮插花图,无论筠篮款式,还是插摆的作品均十分精美。其中《萝轩变古笺谱》有“筠篮”十二幅,分别盛有佛手、碧桃、牡丹、石榴、珊瑚、桃子、梅花、山茶、兰竹、竹石、松枝、灵芝、萱花、月季、莲藕等,筠篮款款有别,十分精致。另外,《大英图书馆特藏中国清代外销画精华》中收录有“灯花篮”。北京故宫博物院养心殿东暖阁慈禧太后宝座前设有一对挑杆花篮,沈阳故宫博物院御床前吊有一对红木宫灯花篮。清代还有核桃雕花篮等。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象牙劈丝编成的花篮,南京博物院藏有白瓷堆花篮等,都十分精致美丽。无论古籍资料中的记载还是图像资料,都足以证明中国最早的插花器是篮,且历代不衰。篮花和花篮,插花作品的名称约定俗成且能互通的,似乎只有使用篮这一种插花器。
(二)盆、盘花器
盆专指盛放物品的钵状容器,因其形状比钵大,故称为盆。盆通常为圆形,口大底小,比盘深。花盆既可营造盆景,也可插养花木。大英博物馆所藏的汉代树木陶盆、台北历史博物馆所藏的汉代花树绿釉陶盆是最早的盆花器。
庾信的诗句“金盘衬红琼”中提到的“金盘”是盘状花器,是中国传统花器之一,特点是口径大、贮水浅,一般将短花枝直接浸润或浮于盘状花器的浅水中,或将盘状花器用于盛放供果。盘状花器常放置于书斋、厅堂,供人们从不同角度俯视观赏。
唐代房陵大长公主墓壁画中有《托果案侍女图》,许多学者把案看作盘。虽然陕西历史博物馆张维慎、李聪、张红娟认为,画中的五足圆盘应叫五足圆案,属于低矮的小型食案,但是,这种案类似日本正仓院所藏的唐代鹿纹菱花口三足金银花盘。
插花学界一直把瓶、盘、碗、缸、筒、篮作为中国传统插花六大类容器。有学者认为,碗花源于10世纪的前蜀,盛于宋明两代。但是,笔者研究认为,前蜀贯休的画作《罗汉》(原画藏于臺北“故宫博物院”)中有一盌,盌中有花。图中之盌更像盘,故有人说是盘花。《中国插花史研究》记载,唐代敦煌壁画中有以盘花供佛的情形(原画现藏于大英博物馆)。《中国美术全集·绘图编·16·新疆石窟壁画》记载,新疆克孜尔石窟壁画中有天女手持一件花皿,名为“花盘”,实则更像碗。北宋李公麟《维摩演教图》中,仙女左手所持之花皿,有研究者说是碗,细看器口则像爵杯。山西永乐宫三清殿的元代壁画《朝元图》中有碗花图像;北京法海寺的明代壁画中,也有仙女手托花碗。综上所述,碗作为中国传统插花容器之一,史料甚少,器型更要进一步考证,因此,笔者不认可碗为古典插花器的一个专类。
另外,南宋辛弃疾《菩萨蛮·坐中赋樱桃》曰:“香浮乳酪玻璃碗,年年醉里尝新惯。何物比春风?歌唇一点红。江湖清梦断。翠笼明光殿。万颗写轻匀。低头愧野人。”词中的玻璃碗指华贵的器皿。
马大勇把簋、大杯、碟子、瓯、罂、盌、盎、炉鼎等归为皿、碗一类插花器。笔者认为,这类器物器形相近,都是口大底小或者口小底大,均可归为盆、盘花器,包括盆、盘、案、碗、洗、碟、皿、盂、歪、簋、杯、瓯、罂、盎、盎、炉鼎、盏托等,都可以插置花朵或用于盛花等。需要说明的是,笔者不赞同插花学界关于中国传统插花六大类容器的说法;另外,不仅不能将碗视为古典插花器的一个专类,也不能将案、洗、碟、盂、杯、簋、瓯、罂、盌、盎、炉鼎、盏托等视为古典插花器专类。
(三)瓶花器
瓶,《说文》解释为:本从缶,“瓶,瓮也。”文明初始,先民用瓦器(陶器)汲水、盛物。《礼记·礼器》日:“盛于盆,尊于瓶”。可见,瓶作为礼器用于祭祀。瓶作为花器,源于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发扬之,其后,瓶花传至印度,随佛教传人中国。资料显示,中国的瓶花肇始于南北朝,完备于晚唐,兴盛于两宋,明清达到顶峰。瓶花之制可分为两类:一是供养之花,以花供养神和祖先;二是观赏之花,即纯粹赏玩之花。由此出现两种花瓶,供瓶和赏瓶。
关于瓶花器的器型名称,高濂在《瓶花三说》中记载了二十余种,包括胆瓶、纸槌瓶、鹅颈瓶、八卦方瓶、茄袋瓶、各制小瓶、花尊、花囊、四耳小定壶、细口扁肚壶、东汉壶、圆瓶、蒲槌瓶、壁瓶、铜花觚、铜觯、小尊罍、方壶、素温壶、扁壶、密食罐、娇青蒜蒲小瓶、细花一枝瓶等。张谦德的《瓶花谱》包括:尊、罍、觚、壶、胆瓶、一枝瓶、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瓶等。袁宏道的《瓶史》包括:花觚、铜觯、尊晷、方汉壶、素温壶、匾壶、纸槌瓶、鹅颈瓶、茄袋瓶、花樽、花囊、蓍草瓶、蒲槌瓶等,他把这些瓶花器按照铜和窑器进行区分。《花之依——东莞市博物馆藏花器展》也把鼎、觚、尊、壶、觯、晷等归为瓶花器。作者认为,区别于盆、盘花器,这种相近类型的花器可归为瓶花器,另外还有袋等。
这类插花器实例在很多古画中可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宋徽宗赵佶《听琴图》中有鼎插花。清代《冰嬉图》中的轿子上挂有轿瓶插花。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代粤绣博古图屏风绘有三足鸡尊插黄菊图。明代陶成《岁朝图》中有方格绳纹铜壶(罍),内插松枝、茶花、梅花、水仙、灵芝等。清代黄钺《节卉迎薰》绘有罐插花。清代《十二月令图》中,有关十二月的图中绘有方尊插梅花。
古典花瓶器形的具体名称,特别是宋元明清的专赏花瓶,可谓品种繁多。光从形制上区分,就有头、口、唇、颈、耳、系、把(柄)、流、肩、腹、腰、胫、底、足、倭角等不同,因此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名称,还有许多特定的古典(经典或者约定俗成)名称,如:胆瓶、梅瓶、净瓶、壁瓶、琮瓶、方瓶、馗瓶、丫髻瓶、双喜宝珠瓶、吉利瓶、三羊瓶、宝月瓶、转旋瓶(转心瓶)、马挂瓶、如意瓶、吊链瓶、倭角瓶、多角瓶、纸槌(摇铃或蒲槌)瓶、天球瓶、贯耳瓶、弦纹瓶、凤尾瓶、鹅颈瓶、蒜头瓶、茄袋瓶、葫芦瓶、瓜棱瓶、橄榄瓶、双联瓶、双管瓶、多联瓶、多管瓶、圆素瓶、莲式瓶、柳叶瓶、海棠式瓶、石榴式瓶、葵花式瓶、玉壶春瓶、小蓍草瓶、细花一枝瓶、半截瓶(如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所藏康熙五彩花鸟纹半截瓶)、波斯胡瓶、组合器具式瓶(如沈阳故宫博物院所藏铜镀金花瓶盆景表上的瓶插玉石花卉)等。再加上质地、窑口等不同,瓶的种类更加丰富多彩。关于瓶花的插花例子和理论众多,不一一赘述。
(四)缸花器
关于以缸作为插花器,最早记载见于唐代罗虬的《花九锡》:“花九锡亦须兰蕙梅莲辈,乃可披襟。若芙蓉踯躅望仙山木野草,直惟阿耳,尚锡之云乎。”“重顶幄(障风)、金错刀(剪折)、甘泉(浸)、玉缸(贮)、雕文台座(安置)、画图、翻曲、美醑(欣赏)、新诗(咏)。”
玉缸指上乘的缸形瓷器,“玉”并不是说以玉为材质,而是指洁白的瓷器。贮就是把花插在“玉缸”里面。虽然插花学界一直把缸视为中国传统插花六大类容器(也有传统插花七大类容器的说法)之一,但是除了上述文字资料,关于缸插花的图像史料较少。唐代卢楞伽绘制的《六尊者像》(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第八嘎纳嘎拔喇尊者画中有藤编几架,典雅而稳重,上置一色彩黯然小缸,插着两朵白色牡丹花。但是,此处是否可称为“小缸”值得商榷。缸用于盆栽花卉或者盆景的很多,例如,宋代钱选《荷亭消夏》(臺北“故宫博物院”藏),画中的庭院里有数十口大瓦缸,瓦缸中荷花盛开,亭内馨香阵阵,文士闲坐消夏。所以根据有限的史料,缸作为花器更多用于盆栽或者盆景。
《花之依——东莞市博物馆藏花器展》把钵、罐等归为一类。将这些器型划入缸花器,这种归类未尝不可。如上例《六尊者像》中的小缸,也有学者说是钵或罐。所以,比起篮、盆盘、瓶类,缸花器插花只是古典插花中的小众种类。
(五)筒花器
筒花最早见于宋代陶谷《清异录》的记载:“李后主每春盛时,梁栋窗壁,柱拱阶砌,并作隔筒,密插杂花,榜曰‘锦洞天。”隔筒就是筒花。北宋张邦基(生卒年均不详)《墨庄漫录》记载,洛阳一带“花盛时,太守作万花会,宴集之所,以花为屏帐,至于梁栋柱棋,悉以竹筒贮水簪花钉挂,举目皆花也。”文中用的花器是竹筒,插各种花卉,而且竹筒是以“挂花”的形式用作装饰。除竹之外,筒花器的材质还包含陶瓷、金属等。台湾雾峰林家宫保第第二进的博古图版画中就有螭纹白釉截筒插花。
筒类花器上下尺寸相仿,有瓷、竹、木、漆、金属等质地,截面呈圆、方、六角、三角等形状。筒状花器至今已流传千余年,多用于下垂式或水平式构图。
筒式插花变化较多,造型亦多样:单节插花,钱筒、笔筒、篦筒等单筒型插花如花瓶一般;多节插贮时,仿佛层楼,花阁玲珑,也被称为层阁型。竹筒侧面可开窗插贮,由于竹筒有节,既可单窗,也可多窗。竹筒颇具苍朴之态,深受文人雅士喜爱,用来插花朴素简便。竹筒可摆置,可悬挂,可吊垂,置于书斋、厅堂之处尤显文人情韵,还不失活泼之态。
将竹筒劈去一半横放,两头或者一头削成三角状,如舟船一般,则为横舟型,也叫吊舟式,有单舱、双舱、三舱等,按照舟船一头三角状的方向和吊置方式有“征帆”“归帆”“泊船”等寓意。甚至还有人用整株毛竹(以主节相隔,每一节为一舱)制作造型,在舱中分插花枝,高低错落,别致有趣,更显自然之态。竹筒长短不一,舱数有别,互相结合,别具风情。
四、金屋异器(精异插花器)
古人把插花视为一种艺术和学问,不只追求怡情娱乐,还特别注重构思的理性意念,以表现插花者的理性意趣、品德节操等。中国不仅是世界园林之母,也是东方插花之母,插花所用植物早有“像生花”的发明。《南齐书》有“使御府以铜为华”的记载。根据考古资料,我国唐代就有人造绢花,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72TAMl87号唐代墓葬“出土了一些绢花,一千多年以来依然色泽如新,大致保持原来的形状”。花事活动的发达,不仅体现在花卉栽培产业中,还体现在许多阐述花事理论的古籍中。当然,插花离不开插花器,插花器不断创新,出现了占景盘等专门插花器和花插等专业插花器,以及瓠器、瓜树器、螺贝器、花熏、花台、透明器、悬挂器等各种异形插花器。在此,笔者不妨再钩沉爬梳一番。
(一)专门插花器
古代没有插花辅助工具,很大程度上制约了插花的造型与发展。五代时期,人们对插花器进行改良,郭江州发明占景盘,使盘插花有了支撑,作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插置。这样,不仅花材易于造型,而且占景盘有利于空气流通,能够延长花材寿命,是插花固定技术的重要进步。四川博物院藏有一件精美的南宋龙泉窑青釉占景盘。占景盘还演变出了很多种花器,在宋朝出现了“五岳朝天”,明朝有七孔花插,清朝有五孔扁瓶等。例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明宣德青花七孔天球莲座花插、明正德青花阿拉伯文七孔花插、清乾隆青花云龙纹五孔扁瓶等。
还有一些用铜管、锡管等作为内胆的瓶器。《瓶盆风华:明清花器特展》就介绍了多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的多种类型含内胆的专门插花器。
2014年,陕西铜川市纺织厂出土了一件北宋青釉刻花花插,花插由内外两部分组成。外部为盆形,敞口,窄斜沿,圆唇微卷,口内贴有六个由扁泥条折叠而成的“山”字形插孔,插孔等距离分布。弧腹。圈足,足外撇。盆内底粘有半球形插花座,中空腔,顶部已残,存有六个插孔。孔下分布有菱花,多曲沿。全器通体内外施青釉,足底刮釉露胎。外壁刻复层莲瓣纹。这件花插是由耀州窑烧造的。
(二)专业插花器
除了在盆盘瓶器基础上演变而来的专门插花器,还有一种专业插花器——花插。花插,古时属陈设用玉器,内可插物。花插大约起源于唐代,盛行于明清,多呈筒状。清代的玉花插样式较多,其中树桩形花插较为典型。如清代的碧玉雕凤求凰花插、翡翠花插等。后来,花插演变为专门花器,上面开一孔至数孔用来插花,比如三孔花插、七孔花插等。“花插”一词始于明代,当时很多家庭都有花插艺术品。明正德年间流行的瓷器花插有圆球形、梅花筒形、鼓式等,还有动物、蔬菜水果等形状。花插顶部开有数个小圆孔,器身饰有青花缠枝莲纹、栀子花或青花缠枝花,有的器物上堆贴露胎的四兽面装饰。清代花插的器型略有变化,品种更加丰富,有仿哥釉、粉青釉、天蓝釉等多种,以单色釉的品种最为常见,雍正、乾隆年间制品为最佳。还有用象牙、玉石等材料雕成的花插,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清代象牙竹节花插、绿玉白菜花插、红玉三果花插以及用竹根雕成梅桩、松桩等形状的花插。此外,还有紫砂花插、木质花插等。
台北“故宫博物院”联合管理处编辑的《“故宫”瓷器录第1辑宋元下编》记载了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花插,如元代彭窑觯式花插、临川窑七孔花插、郊坛下官窑海棠式花插等。熊寥《中国陶瓷古籍集成(注释本)》记载了江西饶州府所造青龙白地花插。李砚祖、孙建君主编的《中国传世名瓷鉴赏》记载了官窑粉青釉花插、郊坛下官窑海棠式花插。《民俗器物图录》收录了28件清代石湾窑壁花插,包括飞禽虫鱼、花卉瓜果、寓意故事等主题,百态杂陈,极富雅趣。其中有一件竹蟹形壁花插,两节黄褐色竹形壁花插上有一大一小两只镂空雕刻的青色螃蟹,旁边一枝青竹,惟妙惟肖,生动有趣。
《明清颜色釉瓷(中英文本)》记录了一件北京艺术博物馆所藏清雍正粉青釉鼓式花插。《磁州窑陶瓷》载有花釉骆驼形花插等。《玉器鉴赏与投资》对玉花插进行了专门的鉴赏。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明代陆子冈的茶晶梅花花插非常有名,花插呈筒状,梅树干形,茶色。器身有白斑,巧做俯仰白梅二枝,花蕾并茂,一面琢有两行行书“疏影横斜,暗香浮动”,配上俏色梅花,非常精美。北京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院、陕西历史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西安博物院等单位(或机构)藏有多种明清花插实物,可供参考。
(三)异形插花器
马大勇在《瓶花清味》中列举了八种异形插花器:花熏与香筒、瓜树器与瓠器、花插、螺贝器、悬挂器、微型器、透明器、多联器。除马大勇书中阐述的八种以外,还有花桶、花台、花浇、花囊等。《花事·闲情:品味花器与生活特展》介绍了一款台湾新北市立莺歌陶瓷博物馆所藏的釉上彩象形花台。
花桶,即插花之桶,一般用竹、木制成,也有用塑料、金属等制成。清代词人顾太清创作的一首词《丑奴儿·虚心直节裁为桶》,就是歌咏插花之花桶:“虚心直节裁为桶,野卉奇葩。排比杈枒。离合神光灿若霞。铜觚玉盎何须论,青绿交加。缕篆雕花。长短随心不及他。”并记“花桶,制自阮芸台相国。截老竹,不拘长短,穴其半,以节为底,节节贮水,皆可插花。”桶,也通“筒”,插花例子可参见筒花器,在此不赘。
花浇,浇花用器,也可插花,流行于宋明清。鹰潭市博物馆所编《鹰潭市博物馆文物藏品》记录了一件宋代青白釉花浇。这件花浇高9.4厘米,口径为5.7厘米,底径为5.2厘米,侈口,口沿外撇,呈花形,短颈,溜肩,圆腹,平底。口沿至腹部粘贴一个“7”字形把手。胎质洁白细腻,施青白釉,底无釉。釉面开细碎纹片,很是精美。
花囊是中国古代花器的一种。囊指袋子,后来引申为像口袋一样的东西。顾名思义,花囊就是装花(插花)的器皿。维微认为,花囊为“平面盘口,收颈,扁圆腹,圈足,顶面开有三孔或多孔用以插花。”《历代名瓷图谱》记载了一款宋代龙泉窑多嘴花囊,品格亦奇,“用以插多花最妙。如木香蔷薇荼蘼开时,案头小幾之上,供此花囊,以簪诸品,玩色寻香,此器当为妙品。况乎色翠如鹦羽,纹同冰裂,龙泉器中仅见者也。”
高濂《遵生八笺》“论定窑条”描述:“更有坐墩式雅花囊,圆腹口坦如橐盤,中孔径二寸许,用插多花。”坐墩式为花囊式样之一。花囊还有吊式的式样,如一件日本回流的藏品——明代龙泉窑吊式花囊。这件花囊的尺寸虽然不大(高15厘米),造型却十分罕见,浅盘口,束颈,圆腹,寰底,肩部等距附花片式穿孔三系,腹壁暗刻缠枝菊纹,里外满釉,芒口覆烧,釉色青翠莹润,精光内蕴。这件花囊配有专制的红木架座,以铜链悬挂,是插花器之妙品。
余家栋在《江西陶瓷史》中提出,花囊“始烧于雍正朝。盘口,束颈,扁腹,圈足,顶面开有三孔或多孔用以插花。还有一种撇口,扁腹,圈足,肩塑三圆系器,腹下部压印凸菊瓣纹。乾隆朝的花囊器形,由雍正时的圈足演变为露胎三乳足式。”清代花囊有多种款式。例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清雍正豆青三系花囊,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清乾隆仿汝釉花囊,这些均是清宫旧藏珍品。实际上,花囊在唐宋时已发展成熟。上述宋代龙泉窑多嘴花囊,据书中记述是仿唐代姜铸款式制作的。
用花囊插花的例子有许多。陈玉秀在《瓶盆风华:明清花器特展》中举了一例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清代嵌玉石博古图八方盒,书中还记载有南宋刻花青白瓷花囊(日本大阪市立东洋陶瓷美术馆藏)和清代豇豆红瓷花囊等。
如宋徽宗赵佶《文会图》所绘,使用宋式花囊,把花先插在尖底矮瓶之中,再摆置于花囊之上。花囊一般用于厅堂或宴会等场合,花型为圆锥形四面观花,端庄、隆重、典雅。台北“故宫博物院”就藏有与《文会图》相似的宋式花囊。
其他花熏、香筒、瓜树器、瓠器、螺贝器、悬挂器、微型器、透明器、多联器等,可参看马大勇《瓶花清味:中国传统插花艺术史》,在此不再赘述。
五、结语
中国古典插花涉及各种器具。简单归纳中国插花器的历史流变,应是从篮、盆(瓶)演变为缸、筒、金屋异器。笔者不赞同插花学界关于中国传统插花六大类容器的说法,相比篮、盆、盘、瓶等,碗、缸插花器只是古典插花器中的小众种类,甚至还远不及金屋异器。因此笔者认为中国传统插花容器可分为五种类型:篮、盆(瓶)、筒、金屋异器、缸。前四种为主流,前文已经把碗归在盆(瓶)类花器;缸花器虽小众,仍单独划为一种类型。
唐宋时期,中国古典插花达到了鼎盛,出现了专门插花器、专业插花器、异形插花器等,插花器越来越丰富多彩。到了清朝,专赏花瓶、金屋异器多姿多彩。占景盘、花插、花囊等精异插花器均是古人智慧的体现,是插花器中的妙品、珍品,也是插花学的宝贵财富。
(责任编辑:沈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