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后“9?11”情感结构

2020-07-16王薇

外国语文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弗尔布莱克奥斯卡

王薇

内容摘要:本文借鉴雷蒙·威廉斯“情感结构”分析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小说《特别响,非常近》(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认为小说以哀悼和忧郁为情感要素,构成后“9·11”情感结构,以展现伪装、倒置等情感回应方式和具有流动性的儿童视角,不仅使单纯、稚嫩的儿童视角与相信“不言自明之理性”的成人视角形成鲜明对照,而且产生“崇尚自然”的情感再生力量,为充满创伤的后“9·11”情感主体赋予反思性希望。

关键词:《特别响,非常近》;后“9·11”情感结构;哀悼与忧郁;伪装与倒置;儿童视角

Abstract:This article seeks to examine the post-9/11 structure of feeling in Jonathan Safran Foers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in the light of Raymond Williams theory.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demonstrates the post-9/11 structure of feeling with the elements of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responses to the structure by means of disguise and inverse, and Foers application of childrens point of view, which aim not merely to form multiple perspectives of the cultural crisis, but to call for the regeneration of felling in post-9/11 era.

Key words: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post-9/11 structure of feeling;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disguise and inverse;childs point of view

2001年美国“9·11”恐怖袭击发生以后,美国“9·11”小说借助长篇叙事的包容性和虚构性特征,切入历史事件的内核,对这一人类历史上首次全球性见证的灾难事件进行多样书写。其中,乔纳森·萨福兰·弗尔(Jonathan Safran Foer)的小说《特别响、非常近》(Extremely Loud & Incredibly Close)以“延续了高度的创造性和情感迫求”(Updike)叙事主题和书写方式,成为美国“9·11”小说情感描绘的力作之一。该小说自出版以来即引起评论界广泛关注,国内外学者多从创伤理论切入文本,探讨小说的创伤表征(Codde;曾桂娥)以及从个体微观到集体宏观的创伤迁移叙述(Saal;王建会),亦有学者关注小说的图像叙事与文本叙事之间产生的紧密关联(Maoro;王维倩;张瑞华)。就小說题目来看,有学者阐释其中两个形容词的多重涵义:有的认为“响”指代小说中世贸大楼倒塌、电话录音等实在声响(丁夏林),有的将“近”字解读为鼓励读者近距离直面人性的脆弱(Vanderwees)。本文关注的是标题中另外两个表示极端意义的副词——“特别地”(“Extremely”)和“非常地”(“Incredibly”),将其视作强烈情感表征的显著标志,以此为切入点探讨小说中的后“9·11”情感要素与情感结构。

“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是英国文化研究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的理论术语之一,指的是由“冲动、抑制、格调等个性化情感元素”构成,“一般组织的所有要素的特定的、活生生的产物,是某一时期的文化”(Williams, Long Revolution 48)。威廉斯将“情感结构”运用到对19世纪英国工业小说的分析之中,阐释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的大众社会心理和社会总体状况。本文拟借鉴威廉斯“情感结构”的思路与方法,分析以《特别响,非常近》为代表的美国“9·11”小说主要再现了何种情感要素、如何构建起后“9·11”情感结构。

一、哀悼与忧郁:《特别响,非常近》中的情感要素

《特别响,非常近》是弗尔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上承其处女作《了了》(Everything is Illuminated)中“犹太大屠杀”的创伤主题,小说以“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后续影响为故事基调与背景,主要叙述了九岁男孩奥斯卡(Oscar)难忘丧生于世贸北塔父亲的感人故事。小说中,无论是儿子奥斯卡的恐惧、无助的情感,或是母亲悲伤、压抑的情感,还是祖父母回顾往昔的沉默、复杂的情感,皆以奥斯卡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以其敏感而脆弱的口吻展现了出来。可以说,《特别响,非常近》对后“9·11”时代进行了全景式情感书写,由此引发出读者对经历种种剧变、秩序失衡、情感失真的后“9·11”时代的反思。

《特别响,非常近》中有一处特殊情节设置,可以作为阐释其情感结构的突破口。小说中,父亲不幸丧身世贸北塔,如何为没有尸身的父亲下葬,母子二人产生了分歧:一方面,母亲执意为逝者准备一口空棺材,在葬礼上将它埋入地下;另一方面,奥斯卡选择坚守真相,无法理解既然“爸爸的棺材里空空如也”(170)①,为什么还要进行下葬空棺材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我不明白为什么谁都假装他是在那里”(171)。借用弗洛伊德在《哀悼和忧郁》中的分析,小说中母子二人产生的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可以理解为“哀悼”与“忧郁”之间的差别。如弗洛伊德所言,“哀悼与忧郁,通常是因为失去所爱之人产生的一种反应,其共有的特征是非常痛苦的沮丧,对外在世界不敢兴趣,丧失爱的能力,抑制一切活动等”(弗洛伊德4)。这两种情感元素贯穿整部作品,成为构成情感结构的两大情感要素。

具体来看,母亲选择下葬空棺材的行为,鲜明表现了哀悼情感的主要属性与释放途径。在母亲看来,“那不仅仅是一口空棺材。他的魂灵在那里。他的记忆在那里”(170)。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空棺材的下葬以替代性的仪式实现了母亲哀悼情感的释放需求,即“要求所有的力比多应该从对这个对象的依恋中撤回”(弗洛伊德 4),以“魂灵”和“记忆”作为填充,以此弥补因哀悼对象的逝去而产生的空洞与虚无。与母亲选择的空棺材下葬行为相似,小说中反复对祖父笔记本的描述,更加凸显了哀悼情感作为整部作品的情感基调。小说中,祖父的笔记本将许多稍纵即逝的旧日情感保存了下来,若干年后成为哀悼情感的替代与出路。四十多年前,祖父在德国德累斯顿轰炸事件中失去了未婚妻安娜和未出世的孩子,痛苦中离家出走。他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笔记本是与他人交流的唯一方式。在祖父离家出走的四十年里,祖母保留了祖父所有的笔记本,使之成为祖父生命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四十年后,惊悉儿子在“9·11”事件中丧生,回归家庭的祖父翻看着曾经的笔记本,重温当年的喜怒哀乐,也触发了今时今日对往日往昔的悔恨与追忆。祖父的笔记本中充斥着无数记忆,而“哀悼需要撤回的力比多,必须针对那些记忆来完成分离”(弗洛伊德 5)。也就是说,在哀悼情感主体的情感变化过程中,逝者的故去让外部世界变得空虚,情感主体需要与逝者不断分离、不断远离,而情感主体要么找到了替代填补了外部空虚、要么内心以划归记忆的方式接受了外部空虚,从而实现哀悼情感的表达与释放。

与母亲、祖父等哀悼情感的表达与释放不同,儿子奥斯卡的情感表现更具备忧郁情感的典型属性。忧郁情感并不以寻找替代、或划归记忆的方式形成力比多的撤回,而是“需要依靠降低自我评价,甚至于通过自我批评、自我谴责得以表达”(弗洛伊德 5)。小说中,奥斯卡的忧郁情感主要体现在他因没有接听父亲临终电话而深深自责,进而否定自己的儿子身份。小说伊始,在父亲逝世一周年的时刻,九岁少年奥斯卡在去墓地的途中,回忆起了一年前的9月11日父亲丧生于世贸双塔的“最糟糕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奥斯卡听到了父亲生前最后的电话留言,却由于胆怯没能接听父亲的临终电话。纵观整部小说,奥斯卡反复描述了他在令人心碎的电话录音中听到父亲声音的场景:

我听了这些留言,然后将所有留言又听了一遍,然后,在我想清楚该怎么办之前,或者在我想到或感觉到什么之前,电话开始响了。

時间是十点二十二分二十七秒。

我看了看来电显示,知道是他打来的。(15)

在可以听到爸爸最终呼唤的那个时刻,奥斯卡退缩了,他表现得害怕面对失去、恐惧直面死亡。虽然奥斯卡在妈妈回家前替换下了留言电话,将父亲临终时的声音以秘密的方式留给了自己,但由于“某些事件可能会在受害者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恐怖记忆,受害者会反复记起,并夜以继日地遭受记忆的折磨”(Janet 20)。奥斯卡对父亲的情感是复杂的:一方面,父亲既是奥斯卡成长过程中的亲密伙伴、知识导师,又是心灵引路人和守护者,另一方面,骤然间经历失去父亲的恐怖事件,并且没能接听父亲的临终电话,使这个敏感少年的精神支柱随着世贸大楼一同顷刻间垮塌。这些夹杂着温情与痛苦的复杂记忆,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演变成为哀悼情感,反而愈发变成压在奥斯卡心头绝望而无助的重负。在奥斯卡心里,对父亲的无限怀念和依恋使他的痛苦万分,而没有接听父亲临终电话而产生的不断自责,更让他的忧郁情感加倍。

综上所述,在《特别响,非常近》中,弗尔生动描绘了后“9·11”语境中哀悼情感和忧郁情感这两种典型情感要素,构建起后“9·11”时代的情感结构。诸如此类的情感描写反复出现在《坠落的人》(Falling Man)《回声制造者》(Echo Maker)《拉合尔茶馆的陌生人》(The Reluctant Fundamentalist)等美国“9·11”小说中,成为人们在经历“9·11”事件之后形成的集体情感结构。如何在这后“9·11”情感结构中寻求出路?小说的标题“特别响,非常近”或许暗示了弗尔给出的建议:这两个由副词和形容词构成的短语,前者表明情感表达的强烈程度——“响亮地表达情感”,后者则体现出情感表达的恰当方式——“近距离表达出真情实感”。然而,弗尔笔下的叙述者、儿童奥斯卡却发现,身边的成人总是有与他不同的、甚至不理解的方式处理情感,他们的情感表达非但没有表达和释放出哀悼或是忧郁情感,反而是在某种程度上对真情实感加以压抑、进行伪装。从情感主体的选择意图来说,伪装和倒置成为小说成人和儿童所作出的不同情感回应方式。

二、伪装与倒置:《特别响,非常近》中的情感回应方式

哀悼和忧郁两大情感要素构成了《特别响,非常近》之中的后“9·11”情感结构,然而,情感主体对其采取的回应方式却大相径庭。威廉斯认为,文学家和艺术家具有特别敏锐的洞察力,使得“一种新的情感结构形成的征兆经常首先出现在文艺作品之中”(Williams, Marxism 133)。诚然,“9·11”恐怖袭击事件在现代传播媒体条件下,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场以“现场直播”的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灾难性事件。但在“9·11”事件发生之后,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霍米·巴巴(Homi Bhabha)等学者就曾批评“当下人们对于‘9·11的电影式回应”(Lampert 9)。可以说,媒体叙事对“9·11”恐怖袭击事件的即时表述,暂时地满足了大众对事件作出“马上回应”的心理需求,但这同时也导致了大众相对单一化、片面化的情感回应。在《特别响,非常近》中,有别于“电影式”回应,弗尔尝试以“文学式”特有的洞察力来展现迥异的情感回应方式。

《特别响,非常近》中,选择空棺材下葬的母亲为典型代表,成人多选择以伪装为哀悼情感的回应方式,与儿童奥斯卡忧郁情感的顺向表达形成鲜明对照,其目的在于掩盖、并试图摆脱哀悼情感。小说中,对母亲强颜欢笑的描述便是情感伪装产生危机的集中体现,引发读者对情感伪装的深入思考。母亲在奥斯卡的面前极少表现出痛苦与难过,相反,她竭力用表面看起来快乐的方式——笑——来掩盖、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我试图想办法高兴。笑让我高兴”(173)。“笑”本应是从快乐情感中产生的行为,在母亲身上却变成了为了掩盖哀悼情感而采取的行为。可以说,笑是妈妈竭力摆脱哀悼情感而刻意选择的情感伪装方式。显然,九岁的奥斯卡不能理解成人的这种为了抑制悲伤、刻意转悲为喜的情感伪装方式。母子间不能坦诚相待,不能将各自的真情实感表达出来,成为奥斯卡和母亲无法进行有效情感交流的最大障碍,母子间也因此产生了情感沟通的隔膜。

与成人的情感伪装相对,奥斯卡以儿童视角观察这个悲伤的世界,纯真地期望每个个体既能认清自己的真实情感,也能表达出真情实感,以便让他人与自己产生同感与同情。小说中有这样一处细节描写:奥斯卡希望发明一种化学物质,使“皮肤会随着你的情绪而改变颜色”(165)。在奥斯卡看来,这个发明有两大功能,一是“每个人都会知道别人感觉如何”,二是“很多时候,你知道自己对某样东西有很多感受,但你不知道那种感受究竟是什么”(166)。奥斯卡希望通过这种发明,改变当下人们对痛苦情感进行压抑、掩盖和扭曲、实则承受更多痛苦情感的现实状况。从个体与他人情感沟通的效用来看,奥斯卡所期盼的个体间有效而真实的情感传递,成为美国“9·11”小说情感书写的重要主题之一。

因此,除了展现成人世界依靠情感伪装所导致的情感危机之外,《特别响,非常近》重点书写了奥斯卡以情感倒置的方式寻得情感出路,实现情感沟通的另类方式。具言之,奥斯卡选择了与母亲埋葬父亲空棺材截然相反的悼念行为——他掘墓开棺,使心底不愿承认父亲已逝而尸体不见的“可疑之处”眼见为实:

我打开了棺材。我又惊奇了,尽管我不应当惊奇。爸爸不在里面,这让我吃惊。显然,在我的脑子里我知道他不会在那里,但我猜我的心的想法不同。或者我是惊异于它是这么空落落。(334)

就忧郁情感的释放方式而言,奥斯卡在挖掘坟墓的过程中,在倒置的行为体验中,形成失望与希望的并存状态。在《伦理学》中,斯宾诺莎将“希望”定义为“一种为将来或过去的事物的意象所引起的不稳定的快乐”(154)。同理,“失望”则可定义为“不稳定的痛苦”。二者在性质上方向相反,但具有共同点——“不稳定”。这种不稳定性来自于“过去或将来事物的结果,仍存可疑之处”(154)。也就是说,失望与希望的转化途径,关键在于能否打消“可疑之处”。在小说中,奥斯卡挖掘坟墓形成的倒置方式,其任务便是打消“可疑之处”,承认爸爸已经去世的真相。亲眼看到爸爸身体的缺场,成为消解“可疑之处”的手段,也成为全书倒置情感书写的高潮时刻。“身体,意味着道德、脆弱特质和能动性”(巴特勒 38),而爸爸身体的缺场,意味着生命的脆弱性和死亡的确定性,同时也意味着导致失望的意象消除了所有“可疑之处”,带来了稳定的痛苦之感。在奥斯卡的潜意识中,亲眼所见“空空如也的棺材”,便是“看到真相:爸爸死了”(334)。此外,就情感释放的过程而言,在空棺材中亲眼看到真相、继而承认真相,奥斯卡才得以真正从忧郁情感中获得解脱。也就是说,通过倒置的方式,奥斯卡实现了从承认他者的逝去到承认自己的缺失这一艰难的心理转变,这也正是弗尔以倒置的方式逆转伪装的情感危机、寻找情感出路的书写方式。

正如威廉斯所言,“社会价值观在广为接受的解释和人们实际体验的对峙中产生的矛盾,这种矛盾经常表现为一种不安、一种压迫感、一种潜在的、没有着落的感觉”(Williams, Marxism 133)。透过上述人物对哀悼情感的伪装、对忧郁情感的倒置,情感主体们充分展现出在选择情感回应方式时的不安与失落之感。此外,《特别响,非常近》之所以能够充分展现这种的情感结构的多层次与多样性,与整部小说运用具有流动性的儿童视角关系紧密。循着奥斯卡的目光,《特别响,非常近》揭示出以哀悼与忧郁为情感要素的后“9·11”情感结构,小说中,弗尔选择以儿童为情感主体,映照出或伪装、或倒置等迥异情感回应方式,运用儿童特有的敏感、不确定、好奇心强等心理特征实现了对后“9·11”時代情感结构的“文学式”回应。

三、流动性儿童视角下的后“9·11”情感结构

威廉斯在考察十九世纪英国工业小说中的情感结构时曾强调叙事视角的选择问题:“视角的选择导致了观察者在面对复杂历史状况时的选择性叙述,每一个问题都有不同的关注,它们最终把我们引向重大的中心问题”(Williams, Country 12),他推崇的方式为“蕴含时代情感结构的方法,确保小说人物及相互之间的关系可以被理解,可以发挥交流的作用”(徐德林 66)。因此,威廉斯特别将情感结构界定为“流动中的社会体验”(Williams, Marxism 133)。《特别响,非常近》中,奥斯卡偶然在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一个写有“布莱克”的信封和一把钥匙。以此为契机,奥斯卡开始了寻找四百多位姓为“布莱克”的漫长旅程。弗尔选择以九岁儿童奥斯卡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从儿童视角观察身边的成人世界,不仅借奥斯卡心中挥之不去的忧郁情感极具张力地反衬出成人世界的伪装与掩饰,而且依靠奥斯卡行走在纽约的大街小巷,寻找或许和父亲有关的“布莱克”之旅,使人物之间有机会进行沟通与交流,从而呈现出流动性儿童视角下的后“9·11”情感结构。

首先,奥斯卡的流动性旅程使其在有机会在与多位“布莱克”经历进行参照的过程中,让心中由于父亲逝去而留下的心理空洞得以填充,使自己“儿子”的身份重新获得意义。小说中,虽然每位“布莱克”都与奥斯卡手中的钥匙没有关系,但他们都在与奥斯卡分享自己别样的人生经历。其中,寡居老人布莱克便是典型人物之一。老布莱克生于1901年1月1日,成为二十世纪种种灾难的亲历者和见证者,他以保存传记式卡片的方式向奥斯卡展示自己的人生故事。在布莱克的传记式卡片中,奥斯卡没有找到父亲的名字,他失望地意识到,纵然父亲在他心中如巨人般高大、伟人般知名,父亲并不是一个史上留名的伟大人物。在老布莱克人去楼空的公寓中,奥斯卡在他留下的所有卡片索引中找到一张名为“谢尔”的卡片,“刚开始我觉得如释重负,因为我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因为我把爸爸变成了一个在传记上很重要的人物,人们会记住他”(297)。然而,这张卡片并不属于父亲“托马斯·谢尔”,而是属于儿子“奥斯卡·谢尔”。老布莱克用卡片记录下了奥斯卡纪念父亲的行动,让奥斯卡在卡片中成为漫长人类历史中的值得铭记于世的一员,并以一个词总结了他内心中由于父亲逝去而失落的身份——“奥斯卡·谢尔:儿子”(297)。如果说,奥斯卡寻找“布莱克”的目的是为了在冥冥中寻找与父亲存在的某种关联,为了“离爸爸近一些”,那么在这张卡片上,老布莱克为他留下的“儿子”的身份确认,让奥斯卡体会到欣慰之感,可以说是这场旅程的快乐结局。在卡片的确认作用下,奥斯卡认识到,自己拥有的“儿子”身份以及父子间的情感,并不会因为父亲的死去而消逝,反而会因为自己对父亲的深切怀念而更加凸显。奥斯卡始终缺位的情感空洞得到了填充。

其次,奥斯卡的流动性旅程使其视野更加开阔,也使整部作品得以突破“9·11”小说常被诟病的家庭叙事(domestic narrative),呈现出纽约都市众生相。在小说的九个章节中,作为叙述眼光的聚焦者,奥斯卡行走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一次次敲开名为“布莱克”的家门,在一次次令人心碎的失望后离开,重新开始下一段、似乎是遥遥无期、归家无望的奥德塞之旅。多位“布莱克”中,既有格林威治村的重病患者,也有婚姻失意、生活无望的流行病学家,还有坐拥“两幅毕加索名画”的百万富翁等。在奥斯卡的旅程中,向这些“布莱克”们询问是否认得那把神秘钥匙,不仅仅是寻找与父亲可能相关的情感寄托,也成为奥斯卡有机会与他人沟通,释放忧郁情感的契机。可以说,寻找“布莱克”之旅,成为奥斯卡“特别响”地说出心声,“特别近”地与他人沟通的必经之路,也使得整部小说突破了多数“9·11”小说难以跨越的家庭小说的藩篱,循着奥斯卡的目光,在更加宽广的空间范围中展现了一幅后“9·11”时空全景图。

如上所述,面对倒掉的双子塔和突如其来的灾难,《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儿童奥斯卡选择了與成人迥异的情感回应方式。他凭借对父亲的温暖记忆来应对忧郁情感、凭借倒置的方式和流动性的旅程走出情感危机。可以说,小说中透过儿童视角构建起来的后“9·11”情感结构,在单纯与世故、直接与间接、固化与流动之间形成鲜明对照,由此形成的叙事张力旨在点明,倘若当下情感结构中成人以伪装的应对方式,使倒错的、扭曲的情感无法进行适当疏导与释放的话,积聚许久的哀悼与忧郁等情感势必演变为个体失落与情感绝望的导火索,那么后“9·11”情感结构则岌岌可危。从这个意义上说,以《特别响,非常近》为代表的美国“9·11”小说,在情感结构书写上以流动性儿童视角为叙事手法,旨在产生“崇尚自然”的情感再生力量,为充满创伤的情感主体赋予了反思性希望。

结语

辛西娅·奥兹克(Cynthia Ozick)曾评价道,“弗尔笔下九岁的奥斯卡,是一个独创的美国式人物,他面临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激变”(23)。的确,这个儿童形象串联起了《特别响,非常近》中融哀悼情感与忧郁情感于一体的后“9·11”情感结构,并以孩童般开阔的眼界,孩童般无垠的悲伤,仿佛闪现着哈克贝利·费恩(Huckleberry Finn)和霍尔顿·考尔菲德(Holden Caulfield)的当代身影,烛照出后“9·11”时代情感主体的人性之思。整部小说使单纯、稚嫩的儿童视角与相信“不言自明之理性”的成人视角之间形成对照,旨在实现威廉斯对情感结构所期望的“更具流动性、更具变化的社会性分析”(Pfeil 383)。在这一意义上,以《特别响,非常近》为代表的美国“9·11”小说中的情感结构,愈发折射出发人深省的后“9·11”社会症候和文化处境。

注释【Notes】

①《特别响,非常近》中引文均以数字标注出处页码。

引用文献【Works Cited】

Codde, Philippe. “Philomela Revisited: Traumatic Iconicity in Jonathan Safran Foers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 35 (2007): 241-54.

丁夏林:“生活比死亡更可怕”:解读福厄《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创伤叙事。《外国文学研究》5(2013):111-120。

[Ding, Xialin.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Trauma Narrative in Jonathan S. Foers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Foreign Literature Studies 5 (2013):111-120.]

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Foer, Jonathan Safran.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Trans. Du Xianju. Beijing: Peoples      Literature, 2010.]

弗洛伊德:哀悼与忧郁症。《生产》(第8辑)。马元龙译、汪民安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3-13。

[Freud, Sigmund. “Mourning and Melancholia.” Producing Vol.8. Trans.Ma Yuanlong, ed. WangMinan.Nanjing: Jiangsu Peoples, 2013.3-13.]

Janet, Pierre. Les MedicatinsPsychologiques. 3 Vols. Paris: Sociece Pierre Jannes, 1983.

Lampert, Jo. Childrens Fiction about 9·11: Ethics, Heroic and National Identit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10.

Ozick, Cynthia. The Din in the Hea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2006.

Pfeil, Fred. “Postmodernism as a ‘Structure of Feeling.” Marx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 Eds. Cary Nelson and Lawrence Grossberg.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Press, 1988.

Saal, Ilka. “Regarding the Pain of Self and Other: Trauma Transfer and Narrative Framing in Jonathan Safran Foers Extremely Loud, Incredibly Close.” Modern FictionStudies 3 (2011):451-76.

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9。

[Spinoza, Baruchde. Ethics. Trans. He Lin. Shanghai: Shanghai Century Publishing, 2009.]

Updike, John. “Mixed Messages.” The New Yorker. Mar. 14, 2005.

Vanderwees, Chris. “Photographs of Falling Bodies and the Ethics of Vulnerability in Jonathan Safran Foer's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Canadian Review of American Studies 2 (2015):174 -94.

王建會:“难以言说”与“不得不说”的悖论——《特别响,非常近》的创伤叙事分析。《外国文学》5(2013):147-155。

[Wang, Jianhui. “The Paradox of ‘Unable to Say and ‘Have to Say: An Analysis of Trauma Narratives in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Foreign Literature 5 (2013): 147-155.]

——:《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创伤迁移”现象探究。《国外文学》4(2015):111-118。

[---. “An Exploration of the Phenomenon of Trauma Transfer in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Foreign Literatures 4 (2015):111-118.]

Williams, Raymond. The Long Revolution. London: Chatto & Windus, 1961.

---.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New York: Oxford UP, 1973.

---. Marxism and Literature. Oxford: Oxford UP, 1977.

徐德林:乡村与城市关系史书写:以情感结构为方法。《外国文学评论》4(2016):60-77。

[Xu, Delin. “Rewrit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ountry and the City: An Analysis Based upon Raymond Williamss ‘the Structure of Feeling.” Foreign Literature Review 4 (2016):60-77.]

曾桂娥:创伤博物馆——论《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创伤与记忆。《当代外国文学》1(2012):91-99。

[Zeng, Guie. “Trauma and Memory in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Contemporary Foreign Literature 1 (2012):91-99.]

责任编辑:张甜

猜你喜欢

弗尔布莱克奥斯卡
令人头痛的失物招领
Dream pursuer on the snow 雪上追梦人
新生
暖!一猫有难,众猫支援
一粒沙子
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的《我在这里》
动物奥斯卡
法国政府称劳尔·卡斯特罗将于2016年2月访巴黎
救命钱
救命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