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取经故事分类探析
——以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理论为参考
2020-07-15吴昌林
吴昌林,丑 送
(华东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江西 南昌330000)
众所周知,《西游记》主要讲叙了唐僧师徒四人克服九九八十一难,到西天求取真经的故事。在这样一个整体背景下,这八十一难又可以细分为四十几个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小故事,这若干个小故事以唐僧师徒的行踪连接起来,从而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但这八十一难,或者说这四十几个小故事,具体又可以分成哪几种类型呢?李汇群在《论〈西游记〉中的犯避》中提出,按照事情发生的起因类型来划分这八十一难[1]。然而,他的划分范围仅仅只包涵了那些与“去人祸”和“斩妖魔”相关的难,在适用范围上存在不足。王雅宁在《论〈西游记〉的八十一难的叙事模式和宗教意味》中提出,可以从设置者、起因、解救者三个角度来划分八十一难[2]。这在范围上比李氏的划分更加全面,但是也有其不足之处。从设置者、解救者的角度而言,这两种划分方法都有其无法涵盖的地方①;而从起因的角度来看,各种起因之间其实也存在交合的地方②。总的来看,前人主要是从故事情节的角度,对取经故事进行分类,然而其存在的不足也很明显。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不妨换一种思维方式来重新审视这些故事,以求能在种类划分上获取一些新的认识,推动研究的深入。
车荣晓曾指出,“《西游记》本身所具有的神话故事、民间传说、童话色彩等特点使其与结构主义文论的研究对象有着相同的特征,便于对其进行结构主义解读,尤其适用普罗普、格雷马斯、托多洛夫等人的理论方法的研究分析。”[3]葛静生就曾尝试用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理论对《西游记》中的取经故事进行研究,从而发现具有浓烈民间色彩的《西游记》中取经故事的叙事结构[4]。只是在取经故事种类的划分上,葛静生仍然是采用李汇群的划分方法,简单地把故事分成“妖怪抓走唐僧”和“妖怪祸害百姓”两种类型,这与普氏理论中按照“核心功能对”的有无来划分故事种类的方法存在出入,而且在进行故事种类的划分以前,葛静生没有对故事与“难”之间的对应关系作出分析,从而导致其研究对象不够清晰。为了弥补这些遗憾,本文以俄罗斯民间文艺学家弗拉基米尔·雅可夫列维奇·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理论为指导,在理清八十一难与取经故事对应关系的基础上,对取经故事进行形态学分析,并根据“核心功能对”的有无来划分取经故事的种类,以期为《西游记》取经故事的叙事学研究提供一些新的认识。
一、八十一难与故事的对应情况
《西游记》中的八十一难其实可以组合为四十几个小故事,但究竟该如何组合?从目前的研究来看,主要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见于清代学者汪象旭评点的《西游证道书》中的第九十九回,在该回合中“难簿”上出现了八十难与各故事的对应情况。在汪本中,从第一难金蝉遭贬开始,到第八十难凌云渡脱胎结束,八十难被划分为四十八个故事,或一难为一个故事,或两难、三难、四难为一个故事。汪本的划分基本上考虑到了各难之间在内容上的联系性,只是在某些故事的划分上存在不足。第四十五难再贬心猿与第四十六难难辨猕猴从内容逻辑上考虑应该是组成一个故事,正是因为孙悟空的被贬才造成六耳猕猴的有机可乘,但汪本却将其划为两个故事,确实有些不妥。
第二种分法是由郑振铎提出的。在《〈西游记〉的演化》一文中,他谈到“从第十三回以后,便都是‘西游’的正文了。所谓八十一难,除首四难外,其余都是西游途程中的经历。但所谓八十一难云云,也只是夸诞之辞,实际上并没有八十一则故事,有好几难都只是一个故事自身的变幻。”[5](P273)之后,他将第五难出城逢虎到第八十一难通天河老鼋作祟一共划分为四十一个故事。郑振铎的划分方式也存在问题。第二十七难被魔化身的主要情节是青狮精变成唐僧的模样混淆孙悟空的视线,无奈之下,唐僧师徒只能通过念诵紧箍咒的方式来分辨真假,这一难与上一难乌鸡国救主紧密联系,所以,第二十六难和第二十七难应该组成一个故事,但郑振铎却把这两难分割开,反而把第二十七难与红孩儿的故事组合起来,亦有些不妥。
陈光卫在《论〈西游记〉的八十一难》中,参考前两种划分方法,提出第三种划分方法。他从难与难之间的联系出发,将八十一难划分为四十一个故事。与前两种相比,陈光卫的分法更加合理,但也存在一个不足,即将第四十二难吃水遭毒与第四十三难西梁国留婚归为一个故事,但前者讲述的故事是,唐僧与八戒因误饮子母河水导致怀孕,孙悟空几经折腾为两人找来堕胎泉水为两人治疗;而后者讲述的故事是,女儿国国王因爱慕唐僧,意欲招唐僧为夫,孙悟空献计逃跑。这两难在情节上并不存在相关性,所以,这两难应该划为两个故事。
参考以上的三种划分方法,根据难与难之间的情节联系情况,笔者将八十一难划分为四十六个小故事,具体对应情况如表1:
表1 八十一难与回数的对应表
续表1
有两点情况需要作出说明:首先,《西游记》历来版本众多,不同版本间关于八十一难的概述也有所不同,分歧主要集中在前四难中。在清代汪象旭的《西游证道书》之前的各版《西游记》中,八十难簿上虽然有前四难的记录,但在前文中并没有与之相对应的具体故事情节,清代汪象旭为避免“另阅者茫然不知其故,疏恨作者之荒谬,”[6]又因为“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6](P63)所以在前文中加入了关于前四难的具体故事情节,后来的版本基本上也都延续了汪象旭的做法。这样虽然弥补了故事情节缺失这一遗憾,但是也使得一些现有回合的故事情节发生了改变。①为了解决这一矛盾,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西游记》时,以目前所发现的最早的刊本——明代嘉靖世德堂本为底本,同时将后加入的故事作为附录,排在第八回之后,此后的回合依旧保持世德堂本的原貌。这样一举两得,既弥补了世德堂本在故事情节上的不足之处,又保证了世德堂本的完整性。所以,本文选择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西游记》为参考版本,上表中各难的难名和回数也都以该书为准。
其次,在八十一难中除前四难外,其余都是写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途中所经历的故事,这是整部西游记故事的主干部分。因此,本文的研究对象主要是《西游记》中第十三回到第九十九回取经故事,也就是表1中的第5号到第46号故事。
二、功能项的分析
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的第一章,对以往的故事分类法进行了回顾,他发现以往的分类方法——按照故事的内容、情节、主题等对故事分类往往有自相矛盾的地方。由此,他认为“应该将整个故事分类法置于新的轨道,必须将它转向形式的、结构的标志”。[7]他以100个俄罗斯神奇故事作为探究材料,发现故事中往往存在着可变与不变的两种因素,“变换的是角色的名称(以及他们的物品),不变的是他们的行动或功能。由此可以得出结论说,这就使我们有可能根据角色的功能来研究故事。”[7](P17)
什么是“角色的功能”呢?普罗普认为,“功能指的是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7](P18)角色的功能是故事中稳定不变的因素。而定义一项功能要考虑两点:第一,在任何情况下,定义都不应考虑作为完成者的人物。定义最常见的是表达行动意义的名词。第二,行动不能越出其叙事过程中的状态被定义,应虑及该功能在行动过程中所具有的意义。[7](P18)借鉴普氏理论,现将《西游记》取经故事中频繁出现的角色行动总结为以下十九个功能项,详见表2:
表2 《西游记》故事中的功能项
续表2
需要指出的是,在上述的19项功能中,有许多功能项在文本故事中是成对出现的。例如:交锋与降服;难题考验与接受难题考验;设置陷阱与捕获。而且,在《西游记》的各个小故事中,上述功能项的出现频率也是不同的,有些功能项在各个小故事中几乎都有出现。由此,我们将这些出现频率较高的功能项称之为核心功能项。在《西游记》取经故事中,这样的功能项有两对,分别是:交锋——降服;难题考验——接受难题考验。
普罗普在总结完所有的功能项以及非功能因素以后,认为可以根据两对核心功能项——交锋与战胜(б-п)以及难题与解答(з-р)——将所有的神奇故事分成四类:情节发展经过交锋—战胜;情节发展经过难题—解答;情节发展二者都经过;情节发展既无交锋—战胜,也无难题—解答。
依照普氏理论,以“交锋——降服”与“难题考验——接受难题考验”这两对核心功能项的有无为标准,第十三回至第九十九回的取经故事也可以分成四种,分别是:交锋型、难题型、有交锋有难题型、无交锋无难题型。具体情况如表3:
表3 取经故事分类表
续表3
续表3
依据表3,我们发现,在42 个取经故事中,交锋型故事一共有25个,难题型故事一共有8个,有交锋有难题型故事一共有6个,无交锋无难题型故事一共有3 个。由此可见,交锋型故事,或者说含有交锋功能项的故事占《西游记》取经故事的绝大多数。
交锋,顾名思义,指对立双方的交战。在《西游记》第十三回至第九十九回取经故事中,交锋功能项有两重含义:一指取经团体及其相助者同各种对手之间的比武打斗,二是指这两个团体之间的法术比拼。为何在42 个取经故事中,竟然有31 个故事都包含交锋这一功能项呢?
首先,这与《西游记》正邪对立的基本叙事模式密切相关。浦安迪先生在评论中国古典叙事作品时曾说道,“在传统中国文学最精深的叙事作品里,平行的对偶结构交会于无极太极之间。”[8]浦安迪先生的论述甚有道理,就以我国古典小说的叙事模式而言,虽然,不同类型小说的叙事模式都往往有其自身的文化接受体系和各自的文化功能,但论其基本的叙事模式,许多中国古代的小说都属于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例如:《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与朝廷官府之间的对立斗争,《三国演义》中魏蜀吴三国之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西游记》亦是如此。该书的主干部分主要是在讲述唐僧师徒如何历经千难万险,远赴西天拜佛求经。唐僧是取经人,奉王命到西天取经;孙悟空等原本是罪犯,后来在观音菩萨的指点下,通过保护唐僧西天取经来完成自我救赎;天上的神佛们为了普度众生,一次次帮助唐僧师徒解决取经路上的艰难险阻。由此,他们组成了取经团体。而在取经路上出现的各种敌对势力,他们出于各种目的,直接或间接地阻碍了取经这一任务的顺利进行,是阻碍势力。所有的取经故事都是围绕着取经团体和阻碍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展开,也就形成了全书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故而,我们可以看到,为了完成取经大业,孙悟空等取经团体与各种敌对势力斗智斗勇,或比武过招,或斗法较量。由此也就造成正与邪、善与恶、美与丑之间的较量交锋频繁地激荡于《西游记》的取经故事中。
其次,之所以多次描写战斗场面和斗法过程,也是为了突出孙悟空勇猛善战的性格特点以及本领高超的人物形象。严云受在谈及取经故事与孙悟空形象塑造之间的关系时曾言:“孙悟空形象的魅力不仅在于他在大闹天空时表现得力与天齐,神通广大,也同他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地斗妖灭怪、征服险阻分不开。甚至可以说,他的闪耀着人民的理想光彩的性格在取经途中更显得血肉丰满、色彩浓重。没有后来的一连串斗争故事,孙悟空形象塑造就远不能完成。”[9]的确,正是通过与各路妖魔鬼怪的种种斗武、斗智、斗法,孙悟空那勇猛无畏、百折不挠的神话英雄形象得到了充分的展现。纵观整本《西游记》,关于孙悟空与各种妖魔鬼怪打斗比试的场景描写数不胜数。如第十七回中,孙悟空和黑熊精“翻身打出黑风洞,枪棒争持辨是非。棒架长枪声量响,枪迎铁棒放光辉]。”[10]又如第三十四回,孙悟空和金角大王“好便是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8](P415)再如第七十三回,孙悟空与多目怪“杀得风响沙飞虎狼怕,天昏地暗斗星无。”[8](P887)就是在这一场场的激烈打斗中,一个英勇善战、武艺高强的孙行者形象映入读者的眼帘。孙悟空会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呼风唤雨,降妖除怪,无所不能。一次又一次的交锋,让这个勇猛无畏、本领高强的美猴王形象越发高大,令人印象深刻。
结语
本文在分析八十一难与取经故事对应关系的基础上,吸收前人关于《西游记》取经故事分类研究的经验,借鉴普罗普的故事形态学理论,从角色功能项的角度,对《西游记》第十三回至第九十九回的取经故事展开分类研究,将42 个取经故事分为四种类型:交锋型、难题型、有交锋有难题型以及无交锋无难题型,并初步探讨了交锋型故事数量繁多的原因,认为这与《西游记》正邪对立的基本叙事结构以及孙悟空英勇善战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关。
注释:
①例如,在五指山收徒、高老庄收徒的故事中就没有出现设置者,而在四圣试凡心的故事中就没有出现解救者。
②例如,在车迟国斗法这个故事中,斗法的根本起因是孙悟空等要为民除害,然而引发斗法的直接原因是因为孙悟空等大闹三清观,惹怒了三只妖精,妖怪们由此起了要复仇的心思。
③汪本第十回是世本的第九回加上第十回的前半部分;汪本第十一回是世本的第十回的后半部分加第十一回的前半部分;汪本第十二回是世本第十一回的后半部分加上第十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