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婚恋小说中纠纷调处的语言艺术
2020-07-14杨正鹏
杨正鹏
摘 要:本文根据鲁迅先生的短篇小说中,涉及到的婚恋小说(以《离婚》为着眼点和切入点)进行分析,透视出对鲁迅小说中关心女性社会问题的基本情况,从中总结出鲁迅先生在婚恋情感小说中所涉及到的参与者、调停中间人、调解主持人的调解语言艺术,从而对封建社会的底层民众,特别是被压迫的妇女的婚姻权利和地位,有一个深刻的认识和理解。
关键词:鲁迅;婚恋小说;语言艺术
一、引言
鲁迅是我国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民主战士,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重要参与者,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他的小说,在以五四为标志的新文化运动中,独树一帜。不仅以新的人物、题材、主题,新的创作方法,新的结构、叙述方式,新的现代的语言,划时代地打破了我国传统小说的旧格局,而且还以丰富的内容、深刻的思想,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刺痛着、警醒着中国人的灵魂。其实,鲁迅早在日本留学期间,就认定了救国之道“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兴”,改造国民精神作为中华民族的第一要义,而文艺又是改变国民精神、医治国民性弱点、提高民族心理素质的利器。力图改造麻木不仁的国人的素质和命运,是鲁迅弃医从文的动力和初衷,而在鲁迅的文学创作中,婚恋小说所表现的文学艺术,显示出五四文学时代一个伟大文学家的艺术魅力。
二、鲁迅婚恋小说中的题材
鲁迅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通常是双眉紧锁,神情凝重,一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雕塑般形象,往往将他的作品也概念化地理解为像匕首投枪一般。鲁迅自己就曾经说过,“在中国,小说不算文学,做小说的也决不能成为文学家”。近代启蒙主义的思想家,如梁启超等,发起“小说界革命”,努力提高小说的地位,鲁迅正是继承了这个传统,要借用小说的力量来“改革社会”,“改良这人生”,从“五四”文学革命时代起,成了第一个用现代白话文和新形式写小说的作家。在鲁迅的小说中,有一部分是关于女性的题材,特别是女性的婚姻生活和悲惨命运。如《祝福》中的祥林嫂,包括本文所涉及的主人公爱姑等,笔触涉猎社会底层的穷苦大众。
三、《离婚》的故事情节
《离婚》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一条主线,两个场面。“一条主线”就是主人公爱姑的婚变事件的前因后果。庄木三的女儿爱姑,嫁到了庞庄的施家,由于出现了“第三者”而受到虐待。爱姑的丈夫要赶走爱姑,爱姑不服,就搬来救兵,在父亲、弟弟们所组成的“娘家兵”的支持下,与施家进行了为时三年之久的抗争。这篇小说写的就是最后一次抗争,也就是最终的结局。“两个场面”,一是庄木三父女去庞庄的船上,在娘家兵撑腰下的爱姑勇气十足,信心百倍,准备再去丈夫家中闹个天翻地覆,尽管这是慰老爷借会亲之机,请了七大人出来说话,爱姑也无所畏惧;一是慰老爷府中,爱姑虽然对施家进行了愤怒的控诉,对自己作了奋力的辩解,但在七大人的威压之下,终于被无形化解乃至屈服,一场延续了三年之久的斗争,以她的妥协而失败告终。最简单不过的民间纠纷案(事)件,在慰老爷的组织下,借用慰老爷会亲的平台,由七大人作为调解人,最终湮灭了爱姑期望发生的家庭烽火。当时仍然强大的封建婚姻家庭秩序,依旧回归于封建秩序原有的平衡,而这种平衡无论是爱姑一方还是其丈夫的一方,都对七大人未代表的封建卫道士们拱手臣服,千恩万谢。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但在小说中,鲁迅所描述的各类人物,以及在纠纷进展中的每一个细节中,语言表达艺术,特别是婚姻纠纷的最终调解人——七大人的自身威权和调解手法所显现出的语言艺术,让读者叹为观止。
(一)调解的前奏
故事的思想艺术性早有专家阐释。本文仅就作者试着就婚变纠纷的调解方面,从语言及其手法,作简单的分析。
开篇短短几句对话,就把时间、地点、主要人物交代得清晰明了:
“阿阿,木叔!新年恭喜,发财发财!”
“你好,八三!恭喜恭喜!”
“唉唉,恭喜!爱姑也在这里……”
“阿,阿,木公公……”
时间是新年正月,爱姑父女等离婚大戏的高潮部分,就通过信息量很大的人物对话,再加上后面的精炼描述,就将婚变的事实经过,交代得脉络清晰,简明扼要,极为精当。
当事人双方在调解前,一动一静,一明一暗:一方是爱姑,她是在事(案)件权利主张的当事人。在这场婚变中,她属于受害者一方:丈夫背叛了她和家庭,与第三者一起生活;而她的公公婆婆站在儿子的一边,要赶爱姑离家,也就是要爱姑丈夫与爱姑离婚。于是,就开始了离婚大战,原先发生在家庭中的矛盾,因为要排斥爱姑于家庭之外,而爱姑希望通过自己的抗争,通过地方紳士七大人之流的主持正义,来挽救这个即将解体的家庭。爱姑丈夫一家都要摒弃爱姑,要爱姑离开施家,就是在貌似大局已定的情况下,爱姑坚持认为自己没有过错,不负于家庭,希望有公道的人主持正义,重圆家庭,即便不能这样,也要在经济上得到较大数额的补偿。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爱姑一家准备在到庞庄借慰老爷举办会亲的这一平台、七大人亲临现场之际,由七大人断案,伸张爱姑所希望的公道——虽然没有看到爱姑的状纸陈词,我们可以觉察到,爱姑的第一个诉求应该是七大人判断过错在爱姑丈夫一家,然后,求得七大人的公断。
出场人物的交代上,一条小船的人以及将要出场的人物,有庄木三、爱姑、八三、胖子汪德贵、尖下巴少爷、蟹壳脸、哼佛号的老女人、木棍似的那男人、“老畜生”、“小畜生”、慰老爷、七大人等,用了原名、绰号、描摹、借代等,生动地将一干人等,吹了活气,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在这个环节中,鲁迅用高超的手笔,通过一个特定场景——爱姑以及娘家兵一家在去城里的船上,与同乘的其他人的对话,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矛盾过往,交待得简洁明了。
(二)预设结果的调解
当时的封建社会,虽然清政府朝廷已经在吸收西方的法制理念,着手律法的修订建立,但是,千年流传并被历代民众信奉的封建道德教条,仍然是民间婚恋纠纷解决的不二信条。
无论是爱姑丈夫一家还是慰老爷、七大人之流,三从之道,七出之条,这些都是旧社会必须尊崇的道德律条,除此,不足以为衡定婚姻纠纷的规则。那么,爱姑在离婚大战中,所期望的结局在读者心中应该有所预测。
“我倒并不贪图回到那边去,八三哥!”爱姑忿念地昂起头,说,“我是赌气。你想,‘小畜生姘上了小寡妇,就不要我,事情有这么容易的?‘老畜生只知道帮儿子,也不要我,好容易呀!七大人怎样?难道和知县大老爷換帖,就不说人话了么?他不能象慰老爷似的不通,只说是‘走散好走散好。我倒要对他说说我这几年的艰难,且看七大人说谁不错!”
……
“要撤掉我,是不行的。七大人也好,八大人也好。我总要鬧得他们家败人亡!慰老爷不是劝过我四回么?连爸也看得赔贴的钱有点头昏眼热了……”
其实,社会上的舆论导向也对爱姑的预期有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
就是在爱姑出行的途中,胖子汪德贵的一番话颇得爱姑的接受和赞许:
“我们虽然是初会,木叔的名字却是早已知道的。”胖子恭敬地说。“是的,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谁不知道?施家的儿子姘上了寡妇,我们也早知道。去年木叔带了六位儿子去拆平了他家的灶,谁不说应该?…你老人家是高门大户都走得进的,脚步开阔,怕他们甚的!…”
另外,当蟹壳脸担心慰老爷收受了施家的好处时,汪德贵以见过的世面,向爱姑灌输了如七大人般的人物,应该是主持公道,仗义执言,不为利益所驱使。
“那不碍事。”汪德贵说,“酒席能塞得人发昏么?酒席如果能塞得人发昏,送大菜又怎样?他们知书达理的人是专替人讲公道话的,譬如,一个人受众人欺侮,他们就出来讲公道话,倒不在乎有没有酒喝。去年年底我们敝村的荣大爷从北京回来,他见过大场面的,不象我们乡下人一样。他就说,那边的第一个人物要算光太太,又硬……”
也许是汪德贵的助阵,爱姑就更加认为自己无过错,应该为社会所认可和七大人的支持,即便是离婚,也要让丈夫一家付出惨重的代价,而不是已经让她的老爸已经动心了的八十块大洋,她甚至想要让对方付出“家败人亡”的代价。
(三)调解所运用的语言技巧
所谓调解,就是在调解人的主持下,当事人双方能够达成一致,而使得纠纷得以解决。我们不去探讨纠纷调解的阶级性,单从纠纷的民间调解角度进行分析。
这里得先说一下最终调解的核心人物七大人。虽然在小说中没有具体交待七大人的资历地位,但从文中的描述看,绝非是普通之人:
“七大人?”八三的眼晴静大了。“他老人家也出来说话了么?……那是……。其实呢,去年我们将他们的灶都拆掉了,总算已经出了一口恶气。況且爱姑回到那边去,其实呢,也没有什么味儿……”他于是顺下眼去。
第一个场景中,同船的一众人里,八三是和庄木三父女最熟的,而且是一直在舆论上站在爱姑这一边。可是当他听到庄木三父女这次为了爱姑的婚变纠纷,又一次去慰老爷家,而“城里的七大人也在”时,他的神情、语调、言辞的方向等立刻就出现了微妙然而明显的急转弯。未见其人,先闻其名,通过短暂的交谈,立马反映出七大人在八三心目中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随即称呼七大人就用上了“他老人家”的尊称。而七大人的出面,更是非同小可的事件。本来是站在爱姑一方的八三,原本大约应该是继续支持爱姑的观点和做法的,可是当他听说七大人“也出来说话了”,就立刻把八三震住了,思想打乱了,他的“眼睛睁大了”,说话也结结巴巴了,原先要表达的观点也说不出来了。“…那是…”结结巴巴的两个字,写出了八三此时此地的窘态。紧接着两个“其实呢”,显得八三风向大转,已成为息事宁人派。生动而准确地刻画出了八三的神情,透露了他的心理变化。而这表面上是在从正面刻划八三,同时也是从一个侧面不着痕迹地烘托了七大人角色分量。
(四)七大人的调解手法
其实,早在七大人出面调解之前,就有慰老爷的几次调解。爱姑及其娘家兵的的几次暴力进攻,拆毁了“小畜生”家的灶台等,可以说是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从一般的道德层面讲,爱姑一方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但由于娘家兵的介入掺和,已经把夫妻之间的感情裂痕撕扯的难以弥合了。即便是爱姑的父亲也几乎认同了通过补偿经济的方法,来了结这桩婚变。瓜熟蒂落的到来,只待权威人士的一锤定音。七大人重磅登场就顺理成章了。
尽管爱姑底气十足,也对七大人的开明公道寄以厚望,甚至在到了慰老爷府上后,吃了年糕汤后,准备在七大人断案之时,先痛诉冤情,然后再等待公道的七大人的明断,但是,现实还是给爱姑了重重一击。
1.七大人的手法之一:威权震慑法
在封建社会的千年笼罩下的农业社会,封建理常就如铁桶一般牢固,像爱姑一样要冲破封建礼教纲常的社会底层百姓,即使是有勇气和幻想,也是一时的妄想和一时的冲动,在封建纲常礼教的铁桶一般的氛围下,自立和解放的思维是一触即溃的。
在爱姑踏进慰老爷府邸,受到一碗年糕汤的礼遇后,准备向七大人慷慨陈词的时候,其实,当时的氛围已经快要窒息了。
客厅里有许多东西,她不及细看:还有许多客,只见红、青缎子马掛发闪。在这些中间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人,这一定是七大人了。虽然也是团头团脑,却比慰老爷们魁梧得多大的圆脸上长着两条细限和漆黑的细胡须:头顶是禿的,可是那脑壳和脸都很红润,油光光地发亮。爱姑很觉得稀奇,但也立刻自己解释明白了:那一定是擦着猪油的。
……
“水银浸”周围即刻聚集了几个头,一个自然是慰老爷,还有几位少爷们,因为被威光压得象瘪臭虫了,爱姑先前竟没有见。
七大人的形象,是由一干附和者,如众星捧月般,烘托出七大人的尊威,在过堂之前还大放“那我就拚出一条命,大家家败人亡”狂言的爱姑,在无形的威慑镇压之下,已经自感压抑得像“瘪臭虫”了,丧失了斗志,也没有了先前的毅力。
2.七大人的手法之二:顺坡骑驴法
七大人并不是如爱姑想象中的一般,要在察曲直、辩是非的基础上,给爱姑的婚变给一个公正的说法,事实上,对于爱姑的家庭悲剧他压根就没有上心,连倾听爱姑陈述的机会,都没有给,只是在慰老爷们已经定好的基调上,顺其走势,草草了结。
本来新年正月又何必来劳动你们.但是,还是只为件事,……我想,你们也闹得够了。不是已经有两年多了么?我想,冤仇是宜解不宜結的。爱姑既然丈夫不对,公婆不喜欢……。也还是照先前说过那样:走散的好。我没有这么大面子,说不通。七大人是最爱讲公道话的,你们也知道。现在七大人的意思也这样:和我一样。可是七大人说,两面都认点气罢,叫施家再添十块钱:九十元。”
毫无悬念地说明,结局虽未出现,但丝毫没有改变结局的走向征兆,只是在经济补偿数目上略微作了上调。
3.七大人的手法之三:借力打力法
而当爱姑一方强烈不满,竭力反驳时,慰老爷明确告知,就是官司打到府里,官府也会问问七大人的意见,“公事公办”的,当爱姑准备“拼出一条命,大家家破人亡”的时候,七大人发话了,要爱姑不要年轻气盛,要“和气生财”,七大人已经天外开恩了,不然,公婆说走就得走,这个七出天条都是一样的,都不可能让爱姑讨到这么样的便宜的。这个观点也得到了在场其他人,如尖下巴少爷等人的附和,无形中使得力量的博弈出现了偏颇,七大人借力打力,很快便瓦解了爱姑的阵势。
4.七大人的手法之四:威逼利诱法
当爱姑丈夫想要借机反扑时,七大人发出的一种高大摇曳的声响:“来~~兮。”立刻使得客厅里“鸦雀无声”,应声而到的黑衣仆人,垂手挺腰,仿佛向就要执行行刑命令的侩子手一样,使得爱姑思想防线完全崩溃,加之,几年来一次次的抗争、冲突,爱姑也“幡然觉悟”,自认为刚才自己的坚持己见是“太放肆,太粗鲁了”,转而喜剧般的逆转,听任慰老爷七大人的方案,交付了补偿款,换回了各自的婚帖,双方的婚姻关系表明取缔。两个阶级、双方当事人对着以七大人为代表的封建社会的卫道者,恭恭敬敬,感恩戴德。原来爱姑所希望的刺破封建黑暗天幕的一丝裂痕,又在卫道士们的修补下,弥复如初。
四、结语
鲁迅先生在《离婚》这一篇短篇小说中,将社会底层的弱女子的命运以喜剧式的表现形式,描绘了悲剧式的结局。爱姑寄予厚望的调解结果没有达到,但是她心服口服,认下了所有的一切,也忍下了所有的一切。一个如此有强大背景的女子,一个敢于撒泼争斗的强悍女子尚且如此,那些弱女子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封建社会的压迫底层劳动人民的罪恶和封建卫道士们的丑恶嘴脸,已经入殓许久的殉葬品“屁塞”,带着腐臭的残留气息,被七大人之流当着呼吸生气的源泉和精神依托,被当着图腾般的神器,通过他们附和者的吹捧拥戴,继续打压着社会底层的劳动人民。即便是要刺破天幕的一丝希望,也只能在联合打压下归于平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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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徐波,彭莉萍.鲁迅:坚定的文化启蒙者——兼评小说《离婚》[J].学习月刊,2010(30):3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