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小村落里长大
2020-07-14邓伟志
邓伟志
每次放歌《我和我的祖国》,唱到“小小村落,袅袅炊煙”时,我总会想起解放前自己住过的一二十个小小村落。
形势所迫,居无定所
俗话说“树怕移,家怕迁”,这是前人的经验积累。那我们家为什么还要东搬西迁呢?是为了学习“孟母三迁”吗?不是。“孟母三迁”是自觉的,我们在苏鲁豫皖几个省搬来搬去,这完全是当时复杂的政治形势、军事形势决定的,是不得已的。我是在日本侵略中国、徐州沦陷那一年(1938年)出生的。我家萧县离徐州只有20公里,沦陷后,杀光、抢光、烧光,民不聊生,受冻挨饿,百姓只能颠沛流离。
具体说到我家颠沛流离的情况,可能是别处见不到的。因为萧县地处三省交界处——萧县原归江苏,现属安徽,两省交界就不用说了。萧县西部与河南省的永城县接壤,这就是三省了。萧县与山东不相连,但萧县共产党的组织一度由山东分局领导。大家都知道电影《铁道游击队》里歌唱的微山湖,是山东省的。很多人不知道,山东有个湖西(微山湖以西)特委,湖西特委一度领导中共江苏萧县县委,这就是四省了。我们那里有个古代牌坊,写有“五省通衢”四个大字,那就是再加上一个河北省,萧县距离河北省的南部也不远。从当时的行政区划上说,这五省都由国民党统治。他们是军阀割据,各省之间尽管勾心斗角,但是他们在对付共产党上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真可谓“五座大山”压迫我们。
无论是抗日战争时期,还是解放战争时期,萧县都是“一县两制”——东部津浦路两边属国民党,西部山区归共产党。国民党的县政府设在位于中东部的县城,共产党的萧县人民政府设在瓦子口以西、离河南省不远的陈杨山。可这又不是固定的,是动态的。解放前,萧县一直是“拉锯地区”。那时敌大我小、敌强我弱,共产党采用了“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战略战术。因此,在“敌进我退”时,我的家乡就属国民党统治,在“敌疲我打,敌退我追”时我的家乡就由共产党领导。在我们那里常常是上半年国民党统治,下半年共产党领导;上个月国民党统治,下个月共产党领导。在“敌驻我扰”时,我们那里甚至还存在白天是国民党统治、夜里是共产党领导的现象。村上都有保甲长。不用说,保长是国民党的安排,可是在我们那一带的保长不一般。国民党占领,保长孝敬国民党;共产党来了,他为共产党操劳。准确地讲,保长大多是白皮红心。空间上是一县两制,时间上是拉来拉去的“拉锯”,决定了我们作为共产党的家属,既要躲开日本汉奸的维持会,又要躲开国民党反动派。躲得开日子好过,躲不开不得安宁,饱受煎熬,居无定所。
小小村落,大大安全
居无定所,住到哪里去?萧县有座汉高祖刘邦称帝前躲藏的大山,叫皇藏峪。那里有山洞,有拔剑泉,确实是躲藏的好地方。可咱草民绝不步皇帝后尘,我们另辟蹊径,选择了小小村落。小小村落多在血缘上是一个姓,地缘上同在一个小山沟,业缘上都是一个“农”字,邻里关系就像农民家门口石榴树上结的石榴那样,亲密无间,抱成一团。村里只要有一家愿意保护我们,全村都会保护我们。小小村落里多是穷村,穷人的朋友少,交通也不便,来来往往的人不多,容易隐蔽。穷人生活条件差,房子少,没有给国民党部队提供住房的优越条件,国民党部队也很少来。再说,国民党部队也知道穷人不跟他们一条心,他们也不大喜欢来穷村。还有,我们那里的穷村一般都有地下党员,他们有办法安置我们,转移到东,转移到西。有一次,一位熟悉的叔叔告诉我母亲,让一位地主家的长工牵条小毛驴送我们转移。路上这陌生的长工轻轻地说了一句:“我见过果白(我父亲的名字)兄。”母亲大喜过望,知道父亲还活着。母亲再向他打听,他不再说什么了。不过,仅长工这一句就给我们全家带来极大安慰。大约一年多以后,淮海战役刚开始,两名解放军骑着三匹马,突然让那“长工”骑上马,接他去担任宿西县委书记,可把我们乐坏了,原来他不是一般长工,是地下党员,是父亲的朋友田启松叔叔。又过了大半年,上海解放,田启松叔叔成了上海邑庙区(即后来的南市区)区长。在那个年代,我们就是这样在地下党的指引下,到一个又一个比皇藏峪更安全的小小村落里居住、躲藏。
在写这一篇回忆录时,正值国内新冠病毒爆发,我想再加一条小小村落的安全性能。解放前有一年冬天,瘟疫大流行,离我们居住地不远的大村,天天都有尸体抬出来。当时,麦苗不高,连我们小孩子都能远看他们埋葬。可我们这小小村落里平安无事,表面上不隔离,实际上的距离比隔离要远百倍。用现在的语言讲,瘟疫期间,我们小小村落疑似病人零,确诊病人零,死亡人数更是零。这进而让我思考一个规律性的问题:人口密度与传染速度和广度之间应该有怎样的函数关系。
小村落,大学校
小小村落里是没有学校的,要到附近的大村庄里的学校去读书。说起来有人不信,我们那时的小学入学不必考试,你要读几年级就给你读几年级,老师只要“相”几分钟的“面”就定下来了。如果手续正规化,等考试张榜公布时,政治风云就要大变了。国民党的课本与共产党的课本是不一样的。正在读共产党的课本时,如果国民党来了,课本交给老师,统一埋地下,等国民党走了再拿出来。天无三日晴,朝不保夕,只能以简胜繁,以不正规胜过正规。
由于教师自己的命运动荡不定,停课、部分停课的事是常有的。停课后就以社会为课堂,拜穷人为师。我家乡的穷人“人穷志不穷”,再说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解放前,在我们穷萧县没有摇尾乞怜讨饭的。一是我们家乡流行一句话:“冻死迎风站,饿死赛贫子。”贫子再贫也不讨饭,也要用男子的美称“子”来称呼。不乞讨怎么办?唱《好歌》。这《好歌》像《红楼梦》的《好了歌》,又不同于《好了歌》。一般是两名饥饿者在富人门口一唱一和,生动形象地夸奖富人如何如何行善乐施,好有好报,唱得富人笑不可支,富人便主动给唱者送上吃的。二是因为陇海、津浦两条铁路都穿过萧县,穷得没办法时,大家就跳上火车到外地打工。我们那里还流行一句话:“宁向南走一砖,也不向北走一千”,一般说是去江南。由于能吃苦,肯学习,不用几年就能从跑堂变成小老板。小小村落人“穷且益坚”的品格让我终生难忘。几十年来,我侧重研究民生社会学,写了几十篇文章为穷人呐喊。现在“弱势群体”这一概念随处可见,可是当年我文章中的“弱势群体”四字被大报删掉。无奈,我转为“三个面向”:面向基层、面向边疆、面向小报,拿到云南省发表。讲贫困的多了,有人讥笑我为“贫困社会学家”,我不仅不计较,反而更促使我乐于做一个“无恒产而有恒心者”。
居住的小小村落多,接觸的人多,不消说,尝到的人生滋味也多。通常讲“甜酸苦辣”,我曾经在这四个字后面又加上“咸痒涩麻”。“咸痒涩麻”这四个字来源于我住过的村落。人啊!不可能都是一个面孔。有次在国统区我们被敌人发现了,母亲与孙叔平的夫人颛孙大娘(哲学家孙叔平姓“颛孙”)、许智远的夫人“大脚嫂子”(嫂子与我母亲年龄一样,只因有亲戚,按辈分称“嫂子”)三人被押到县衙门受训诫。周围讥我者有之,耍我者有之,欺我的富家儿多多。母亲回来后,我难过得哭了。母亲教我背一句名言:“美之所在,虽污辱,世不能贱。”背一遍还不行,母亲叫我立正站好,再背一遍。坏事变好事,这让我在孩提时就开始学习与各类人相处。由于“甜酸苦辣咸痒涩麻”的人生八味都感受过,长大了免疫力就会大一些。我尊重人,那怕坏人我也尊重他的人格,不侮辱他。我崇敬很多了不起的人,但不迷信他们,那怕是文帝、景帝那样的伟人,我也经过研究后对他一分为二,或“三七开”,或“二八开”。
住在解放区的小小村落跟住国统区不一样,我先后担任过三个村庄的儿童团长。驻在村里的解放军给我们讲朱德的故事、刘伯承的故事,教我们唱“手把着锄头锄野草呀,锄去了野草好长苗呀!咿呀嗨,呀呵嗨”。一语双关,教我们敢于“锄草”,善于“锄草”。老师为了要我们懂得人小志气大,教我们唱“小胡椒辣人心,秤砣不大压千斤”。为了教我们树立为穷人翻身的志向,教我们《穷光蛋娶妻》:“头一天吃的麦子面,第二天吃的地瓜蛋,第三天吃的瞪眼看。穷光蛋饿倒了,花媳妇饿跑了。”因为是在“拉锯地区”,有的儿童家长不让子女加入儿童团,怕留下后患。老师为了扩大儿童团队伍,教我们唱“调皮小三子,天天瞎胡闹,东跑跑西跳跳,什么事情都搞糟。小三子加入了儿童团,在家孝父母,出门敬长老,人人都说小三子变好了。”村长指导我们站岗放哨查路条。村长说儿童站岗有时比解放军站岗还管用,我们站岗不是一个人,是五六个儿童在村外十字路口玩耍。有次真的来了一个国民党探子,问我们村里解放军情况。我使个眼色,示意两个儿童团员回村里汇报,余下三四个人继续与探子瞎聊,拖住他。一会儿,解放军从后面沟里出来,抓住了探子。我们几个儿童因此受到了夸奖。
“小小村落,袅袅炊烟”,我们家乡的炊烟过去是用什么点燃的呢?火柴吗?不是。那时火柴称“洋火”,穷人买不起。我们山里的人认为“乞火不若取燧”,小小村落里的人一般都是用火石,即燧石来点燃。我不管住在哪个村落,都能看见老人用一个厚有一毫米的铁片,打击鸡蛋大的火石,冒出火星,燃着芦苇、羽毛、高粱秆芯、大烟袋里的烟末,以及干树叶什么的,都能点出火来。天下穷人是一家,这火不仅自己用来烧无米之炊,一墙之隔的邻居家还会用一根去皮的青秆,再把火引过去,烧出富人瞧不起而穷人吃起来津津有味的地瓜汤、南瓜饭。建国初,在家乡读中学时,学到古人用“闪电的光,燧石的火”来比喻转瞬即逝,我心里不服。燧石的火如果不与千家万户联结,是短暂的;如果与千家万户紧相联,那就会引出永不熄灭的、可以与彩云握手共舞的炊烟。
小小村落,与祖国的广袤大地紧紧相联。小小村落是祖国母亲身上的抗体,小小村落让我们从磨难中走出来。我爱那里的每一座山,我爱那里的每一条河。
(作者为上海大学终身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