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瓜洲渡
2020-07-14王方陈捷
王方 陈捷
瓜洲最早形成是在汉代,本为江中沙洲,由于泥沙淤积,状如瓜字,因此得名。历史上瓜洲曾是长江北岸一个重要的渡口。自公元605年隋炀帝下令开凿大运河,位于运河和长江交汇口的瓜洲就渐渐成为水陆交通的要冲和漕运商贸的集散地。
“铁瓮城高,蒜山渡阔,干云十二層楼。开尊待月,掩箔披风,依然灯火扬州。”宋代诗人秦观在这首《长相思》的词中,开篇便描写了瓜洲的繁华景象。在这片由长江泥沙淤积起来的沙洲上,曾有数不清的渡船依次横在岸边,沿街商铺林立,鳞次栉比,商贾在这里交易货物,行者从这里辗转远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中国诗歌的篇章中,诗人开始吟诵“瓜洲”了。“京口瓜洲一水间,秋风重约到金山。江山自为离人好,不为离人数往还。”在宋代诗人陈东笔下无数的人就这样来了,又走了。瓜洲渡口,成了一个到来和远离的驿站,无数的相聚和告别、重逢和再见,给这小小渡口留下了无数唏嘘感叹,这个长江和运河的交汇地,成了无数人一生的岔路口,有人从这里转向了人生的另一个方向,有人从这里突然望见了另一片人生的风景,有人在这里踌躇踯躅,有人从这里高歌远去,只留下瓜洲古渡,成为历史上一个抹不去的背影。
“西风扬子江头路。扁舟雨晴呼渡。岸隔瓜洲,津横蒜石,摇尽波声千古。”宋代诗人张辑如此描绘瓜洲古渡,日日夜夜,客来客往,操各地方言南来北往的诗人们,带着各自的故事路过瓜洲。诗人的身影渐行渐远,瓜洲却兀自矗立在他们的心里,他们的诗歌里。
公元826年冬,唐代诗人白居易在他55岁这年卸任苏州刺史一职,在返回洛阳述职的途中,途经瓜洲,写下了那首著名的《长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白居易29岁时进士及第,那一年他买下两名家伎,一个名叫樊素,一个名叫小蛮。樊素喜欢唱《杨柳枝》,所以又名柳枝。因为种种原因,樊素自求离去,白居易在《别柳枝》中说:“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可见,对于樊素的离去,白居易无限感伤。吴山是樊素回归故乡的必经之路,如今,白居易望吴山而生愁,多少年过去了,明月之夜,有一个人倚楼,仰天独对。月下,遥寄相思的诗人的剪影,呼之欲出,所有的思念,只化作了“思悠悠,恨悠悠”。
就在白居易为了所爱的人独自伤怀之时,与他同一时期的诗人刘禹锡正从安徽和州卸任赶回洛阳去,瓜洲渡口罕见地见证了两位伟大诗人的相逢,当时身在扬州的淮南节度使王潘把两人请到家中设宴接风。
这一场欢宴,饮的不仅仅是酒,更是各自那一段不堪回首的人事沧桑。推杯换盏之间,白居易喝醉了,不知不觉间,不顾还在一旁正襟危坐的主人,一手扶住刘禹锡的肩,一手用筷子敲击着盘子,为刘禹锡吟唱:“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朝廷那么多的官员,庸庸碌碌,唯有你才高名重,却偏偏这些年来风雨飘零,东奔西走,被贬外任。23年了,你失去的太多了!说到动情处,白居易老泪纵横,不仅仅为刘禹锡,也为自己。
刘禹锡虽然也喝了很多酒,倒还算清醒,他悄悄抹去眼角的泪痕,用力拍了拍白居易的肩膀和唱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来,老朋友,干了这杯酒,让我们振作精神,从头再来!两个人相携回到了洛阳。白居易已经无心政治,虽然挂名官职,但过起了独善其身的生活。而刘禹锡仍壮心不已,在洛阳做了一年的主客郎中,第二年便被召回长安,官越做越大,最后做到礼部尚书。瓜洲见证了两位诗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又成为他们接下来的人生历程的分水岭。
杜甫在《解闷十二首》中也提到瓜洲。据推测,这首诗应该是大历元年,杜甫在夔州时所作。当时的杜甫极为苦闷,随兴所至,吟诗消愁。“草阁柴扉星散居,浪翻江黑雨飞初。山禽引子哺红果,溪友得钱留白鱼。商胡离别下扬州,忆上西陵故驿楼。为问淮南米贵贱,老夫乘兴欲东流。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今日南湖采薇蕨,何人为觅郑瓜洲。”
当时有胡地的商贾即下扬州,来向杜甫道别,引起诗人的感慨。西陵驿楼,是杜甫少年游历吴越时所到过的地方。诗人感怀好友郑审,只是当时的瓜洲秘监郑审今已谪居南湖,再也没有可以寻访的人了,心中顿生寥落。诗中“一辞故国十经秋,每见秋瓜忆故丘”两句连环钩搭,是绝句中的点睛之笔。
波光粼粼的江上,橹声欸乃,聒噪着难得沉静的江面。一条船驶向瓜洲渡口,船家一边摇橹,一边唤着渡船上的人:“公子,马上就到金陵渡了,我们要在这里歇息一宿,明天一早我再把您送到对岸的瓜洲渡去,从那里上岸再走半日,就到扬州的地界了。”是的,就要到瓜洲了。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在金陵渡口的小山楼投宿,愁肠满怀,夜不能寐,落潮时分的西斜月映照在黑沉沉的江上,隔岸那几点星火闪烁的地方应该是瓜洲吧?吟诗的这个男子,叫张祜。第二天清晨,张祜站在瓜洲渡口的岸边,眼前的渡口一片繁忙景象,船只穿梭,迎来送往的人声嘈杂,仿佛昨夜的静谧只不过是一场梦,如今已了无踪迹。
张祜回首来时路,在一望无际江水的那一边,是他颠沛数年的长安城。彼时,他凭借一首《何满子》名满京城,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喜爱其才华,精心挑选300首诗作结集献给唐宪宗,并向唐宪宗力荐张祜。奈何当朝宰相元稹是令狐楚的政坛死敌,他怎能容忍张祜出人头地?于是以“雕虫小技,不值一用”为借口堵死了张祜的仕途。郁郁寡欢居长安数年,张祜终于断了做官的念头,乘一叶扁舟,顺江而下,开始寻找另外的人生路。瓜洲就在眼前,张祜定了定神,再一次深深地看了一下脚下的这片土地,高唱“人生只合扬州死,神智山光好墓田”,大踏步向扬州走去。
造化弄人,在被元稹打压的那段日子,张祜曾辗转找到当时的文坛大家白居易,想请他替自己求情。作为晚辈的张祜以前专程拜访过白居易,两人之间甚至还有诗词唱和。原因种种,张祜终未能如愿。即到瓜洲,对张祜来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王播的《淮南游故居感旧,酬西川李尚书德裕》则记录了一段“饭后钟”的故事。王播少年时孤贫,客居扬州惠明寺木兰院,跟着僧人一起进食斋饭。时间长了,众僧难免对他心生厌恶,故意等吃过饭以后才敲钟引王播来吃饭,不知有诈的王播听到钟声赶过来,却扑了个空。20年后,持节荣归故里的王播题下“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阇黎饭后钟”的诗句。在寻访瓜洲时,他写道:“昔年献赋去江湄,今日行春到却悲。三径仅存新竹树,四邻惟见旧孙儿。壁间潜认偷光处,川上宁忘结网时。更见桥边记名姓,始知题柱免人嗤。”旧年间的不幸遭遇,王播始终耿耿于怀。
唐代高僧鉴真也是从瓜洲起航东渡日本。公元733年,日本僧人荣睿﹑普照随遣唐使入唐,邀请高僧去传授戒律,经过十年访求,决定邀请鉴真。742年鉴真不顾弟子们劝阻,毅然应邀,决心东渡。鉴真第一次率弟子出海就是从运河经瓜洲入长江起航的,此后,虽经历了五次失败,终于在公元754年抵达日本,将佛法和唐代辉煌的文化带到了扶桑。
唯一跟随鉴真从第一次到第六次东渡的僧人思托在鉴真逝世后,曾作《五言伤大和尚传灯逝》(五律)一首:上德乘杯渡,金人道已东。戒香馀散馥,慧炬复流風。月隐归灵鹫,珠逃入梵宫。神飞生死表,遗教法门中。
1963年为纪念鉴真大和尚入寂20周甲之岁,中日两国佛教、文学、艺术、医药等各界人士举行了隆重的纪念活动。赵朴初谨撰并书《鉴真颂》,以追怀这位中日友好的伟大先行者。
瓜洲,是一个梳理情绪的地方,从这里启程,再度出发,可以放浪而去。唐代御史中丞高蟾,在《瓜洲夜泊》中写道:“偶为芳草无情客,况是青山有事身。一夕瓜洲渡头宿,天风吹尽广陵尘”,感慨瓜洲一夜难以言表的心境。
古瓜洲渡口,不仅是水路驿站,更是人们心灵上的稍事休憩之所。地处扬州门户,却还要停留一宿才能进城。无疑,瓜洲作为一个缓冲所在,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涤荡着诗人的灵魂,即使不为所动,它也存在。它成为一种离愁的象征,挥之不去的,是过往。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江南的春夜,一如初唐诗人张若虚诗句中铺陈的那样,江流宛转,月照花林,岸边四野无涯,苇叶随着微微的江风轻轻摇摆,月色皎洁,铺满了一澄江面,似一条环绕在乌衣腰间的玉带,熠熠发光。四周万籁俱寂,只有落潮随着节拍轻打着江岸和岸边系缆的船舷,人们都已进入了梦乡。这样一个静谧的春江花月夜,诗意了瓜洲所有的离别,使瓜洲一如既往地延续着那些不眠不休的传说。途经瓜洲,就是经过一场命中注定的诗歌大梦,虽然人是醒着的,但又恍惚如梦,一头扎进了那深深的离愁里,浓得怎么也化不开。
(责任编辑:刘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