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里运河的记忆
2020-07-14郭应昭
郭应昭
上世纪50年代初,我居住在清江浦东大街的大源巷,那里距里运河仅有百多米。生活在那里20多年,几乎天天与京杭大运河的里运河有交集,现在居住地虽有变化,但还常到运河畔散步,对其有着一种特殊的情愫。
一
对南水北调东线流经淮安市主城区的里运河,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对此感触颇深。
清江浦里运河是明永乐年间漕运总兵陈瑄率民工疏浚的沙河故道,从末口至淮阴磨盘口,全长40里,贯通了南北运河。漕运、治河、造船中心均设在清江浦,清江浦随之成为京杭运河上的重镇。
清江浦本是河名,却多作地名用。过往的沧桑岁月中,清江浦有过清澈明净的运河水,樯桅林立、舟楫如梭,官宦、商贾、文人雅士的云集带来了城市繁荣,后因漕运的废弃而衰败,对河道缺少保护、排放工业废水和生活污水而致水质恶劣、河水发黑发臭。如今,大运河文化带建设催生了淮安市清江浦区美丽的里运河长廊,运河两岸绿树成荫,曲径通幽,栈桥水榭,花香鸟语,信步其间,美不胜收。白天驻足,赏河道清朗明净,画舫轻拨碧波;夜晚留连,观流光溢彩,游人如梦如幻。里运河给我留下了诸多记忆。
二
上世纪70年代前,里运河边人家用水,多从水井汲取,但井水水质硬(矿物质多),多数人家更爱用水桶、铁皮桶从河里挑水,因此家家置有或大或小的水缸。60年代初,清江浦还有挑水工脚穿草鞋“嘿哟嘿”地打着号子,挑着两只水桶快步穿梭于汲水码头与用户之间。后来挑水工被政府安排了固定工作,为一些住户挑水成了他们休息时间的第二职业。而多数人家用水还靠自己挑。靠近运河的人家淘米洗菜、洗涮碗筷、漂洗衣被总爱到拾级上下的水码头。
两岸河堤上常有船妇有说有笑地低头缝补铺在地面上破损的风帆。船南岸没有石工,坡度较小,清江市航运联社有好几条船架在坡子上维修,换船板,修船舱,上腻子,塞桐油麻刀,刷桐油……不由得让人联想到明代清江督造船厂盛极一时的造船场景。
市区的大小码头忙忙碌碌。河北岸再制盐厂码头、煤球厂码头、面粉厂码头,河南岸航运联社码头、淮阴电厂码头的起重机在咕噜噜地响,码头工人上重麻包时的拖长音“上—那—来—哟”和行走时的“嗨—哟”声响成一片。泊岸的船上下的货物有煤炭、黄沙、石头、小麦、面粉等物资。路过码头时,我总喜欢多望几眼:古铜色的脸膛,布制的厚垫肩,罩头挡灰的蓝布披背,200斤重的大麻包,两人合抬的沉甸甸的大柳筐,颤巍巍的木跳板……中午歇晌时,工人们大口咬着搬运工会食堂送来的大馒头,吃着盛在大搪瓷钵里的荤蔬,一碗温开水咕咚咕咚下肚……都深深印在我的记忆中。
河面上一条船就是一户人家。无论是泊岸还是行船,每天,船家要用带着长麻绳的小木桶从河里提水,或用长柄水舀将水舀上来,冲刷船帮、船板;背着葫芦、套着银项圈、后脑勺留着小辫的娃娃被2米长的麻绳拴在船柱上;拴着狗绳的一条小土狗或走动或伏下,不时空吠几声,船儿随着轻轻的水波微微摇晃。每到做饭时,船妇持刀弄勺,烹饪食材,制作船餐。烟气在船后舱上方袅袅娜娜,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味。此情此景是多么温馨祥和!
夏天赤脚在河里淘米是最为惬意的事。白色的淘米水引来一群群长不大的小鱼,它们争相吮吸淘米水中的精华,摇头摆尾,在你的腿肚、脚踝和脚丫处游来转去,拱得人心里痒酥酥的。倘若你用双手去抓,它们都会倏地一下子窜得远远的,让你近身不得。好一幅小鱼儿戏人图。
河道的冬天或阳光,或阴霾,或飘起雪花。但比起现在,温度低得多,清江浦零下十几度是常有的事。里运河岸边几棵光秃秃的老树,突兀在那里,衬出冬天的凄冷。河道里的风在河堤的遮挡下似乎小一点,停在岸边的船都关上船舱的小门窗。逢上滴水成冰的天气,有岸上人家还要下河挑水、淘米洗菜、浣洗衣被。河面结冰,要用捶衣棍把冰砸开,有时冰冻得厚,只能砸开一个不大的冰窟窿,浣洗衣被的速度要快,否则,衣被会冻起来……沾上水的码头被冻得光溜溜的,行走石级上须格外小心。
1958年寒冬,零下近20度,里运河被冻得结结实实,冰层很厚,清江闸西旁的双摆渡,水门、北门等处单摆渡渡船都被冻在河中动弹不得,一些胆大的人就直接从冰面上走到对岸。倘是大雪飘飘的时候,天色暗红,岸边厚雪皑皑,河面犹如一条灰色的长丝带牵着被雪包裹的舟楫,远望过去,依稀朦胧,若隐若现……真像一幅写意水墨画。
三
里运河让我学会了游泳。炎热的夏天,少年时代的我经常会穿着短裤,脖子系上一条毛巾,到码头附近的水里边消暑边学“狗刨”,刨的次数多了就熟悉了水性。12岁的时候,我随门口一名水性好的青年在太阳落山后的一个傍晚,竟然敢在水门桥东边的水码头下水,从河北岸游到河南岸后又折游回北岸。后来仗着水性好,曾在下放的洪泽水乡毫不胆怯地救过两个溺水的小男孩。
里运河边的大人小孩都喜欢下河扑腾几下,姑娘也不例外。那时候,里运河水质好,北门、水门、再制盐厂、石桥等附近的河面是游泳者常玩的地方。狗刨、侧泳、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倒猛子(潜泳)、踩水,各显神通。盛夏的午饭后,河面像开了锅一样,人声鼎沸,浪花四溅。
最扣人心弦的莫过于在水门桥看跳水。每年夏天,总有几位游泳高手喜欢穿着三角裤,站到桥栏上跳水,岸边、桥栏旁都会有很多人围观。有一位跳水技术最高,他1米65的个头,四方脸,黑黝黝的皮肤。他的平衡力真好!高高的桥栏杆垂直到河面足有20多米,他头不晕,眼不花,腿不颤,镇定自若。在栏杆上怡然自得地左顾右盼,双脚跟还故意地多次踮起,欲跳未跳,引得围观人愈来愈多。看的人越着急,他卻故意不跳,在人们的“跳啊跳啊”的催促声中,冷不丁地猛力起跳,双臂向前,鱼跃而下,引来观赏者阵阵惊叹……大家纷纷趴到桥栏处,伸长脖子往下看,只见团团大气泡从他扎下的水面冒出,半天不见人影……正当人们揪心的时候,他却从落水处东面十几米处探出头来,紧张的人们这才长吁一口气。也有几个胆大的青少年捏住鼻子,两眼一闭,直通通地跳下去……不一会儿,他们就在落水的地方露出了顽皮的脑袋,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水,向桥上人骄傲地招招手,便向岸边游去。
上世纪60年代前,清江浦里运河大闸口是我常去玩的地方。由于上下游水位落差大,湍急的河水从清江正闸闸口翻滚而下,水流跌落的哗哗声响彻四周,正闸下口大塘里漩涡连连,令人头晕目眩。船下行过闸,如临大敌,险象环生;船上行过闸,需用绞关,让人揪心。两岸绞关在锣声的指挥下,协力将船拉过闸。船被拉过清江越闸西边时,船家就急忙把纤绳甩上岸,由脚穿草鞋的纤夫赶快背上纤板,弓着腰沿着北岸向西溯流拉纤。顺风时,帆船会抓紧竖桅鼓帆而行。
清江正闸下口船塘就是大港湾,上世纪70年代前有许多船停泊在那里。有淮阴轮船公司的北至邳县和南到镇江的客船,分快、慢班,每天一班;有烧煤的竖着黑黑大烟囱的蒸汽机轮船头,也有不烧煤的柴油机轮船头;有500吨位的铁驳船……放眼望去,舳舻相连,场面壮阔。淮阴轮船公司设在港湾的南岸上。旅客上下客船要走多级石阶,经过跳板和码头边的一条趸船。
里运河上,不同时期行过不同的航船。有鼓帆而行的风力木船,有靠牵引的500吨白铁驳或水泥船,有船尾处装上独缸柴油机的机帆船,有像踩水车那样几人用脚踏的木翼船,有摇橹撑篙的自航木船,有烧煤的蒸汽轮船头,有烧柴油的内燃机轮船头,也有小划子(舢板)……
四
轮船头拖着船队是运河上最为壮观的一道风景线。船队犹如一支有前锋后卫的部队,指挥部就在轮船头。轮船头突突的轰鸣声让人震撼。一个船队一般由10多条中型船相连,若每条船运200吨的货,那全船队能运二三千吨,运价低而运力大是船运的最大优势。
轮船尾部螺旋桨向后推起的波涛,直冲用缆绳与轮船头后缆柱相缆的第一条船的船头下方,激起白花花的波涛,两条绷得紧紧的缆绳关乎整个船队的前行。被牵引的第一条船显得非同小可,船工心要细,手脚要麻利。后面的船前缆柱要与前一条船后缆柱相缆,后缆柱的缆绳又要与后一条船相系,依次相连。最后一条船最轻松,不需考虑后缆,但船尾处一定会拖一条小划子。
船队的前后联系靠鸣汽笛和吹哨子。系缆绳组合船队是船上人最忙的时刻,也是岸上人最喜欢看的一段表演。这是凭技术和反应的责任活,一声长哨传到轮船头驾驶舱,轮船头汽笛再一声长鸣后,船队就起航了。航行中,其他船工可休息,而每条船的掌舵人大意不得,要随时调整船的方向。
船队犁开河面,会给河两边送去排排波浪,特别是轮船头单航时,速度快,推起的波浪也最猛,在水码头淘米洗菜浣衣被的要赶紧带着东西向上跨两级台阶,不然滚滚而来的排浪会打翻淘米箩,卷走菜和衣物,溅湿河边人的裤子。
里运河里常有轮船头拖木筏或竹筏。清江闸东有淮阴地区木材公司,木材公司里有一大塘与里运河相通,每年存放的计划供应的木材靠水运。长期停靠的木筏下面容易聚集鱼类。我上初中的时候,曾在秋季的一个下午到里运河北边的木筏上玩,在木头之间的空隙处,我手抓鱼线的一头,下了一把穿上蚯蚓的鱼钩,不一会,浮子沉下去,隨手便提起一条三四两重的黑背鲫鱼。清江闸西有清江市竹业社(后改名为制伞厂),在原工人文化宫东面。这里是斗姥宫的旧址,有一处大汪塘,每年从福建、江西等地购来的竹筏都泡在这里。
轮船头一次要拖10条左右的木筏和竹筏,木筏或竹筏中间的筏子上有人字棚,供筏上人休息和吃饭之用。世上三样苦:“打铁撑船磨豆腐”,其中之一说的就是船上人辛苦,而撑筏人风吹日晒雨淋就更辛苦。
1960年,大运河新航道在距清江浦沙河故道的里运河南4里地的地方开通,从那以后,大型船队多走新航道。新航道两岸建起了多座现代化的码头,货物吞吐量成倍增长。现在,有的货船可以通过改造升级后的盐河出海;老航道经多年治理,面貌大变,整齐美观的驳岸,清悠悠的河水映着蓝天白云,河面风平浪静。北门桥至河下之间的老航道已不走货船,有的是大大小小的游船载着欣赏古运河风光的游客悠闲地来往其间。
(责任编辑:吕文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