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生厌
2020-07-14陈红
陈红
一九八二年,在英国与阿根廷争夺海外领地福克兰群岛期间,英国商家成功地制造并卖出了二十五个智能机器人:十二个“亚当”,十三个“夏娃”。三十三岁的查理靠每天在网上做小额股票交易聊以度日,却花掉母亲的遗产买了一个“亚当”(因为“夏娃”早早就卖光了,7个被卖去了沙特首都利雅得)。钱出手,“亚当”进门,查理追悔莫及:与自己的邻居、历史学研究生米兰达的交往最近颇有进展,本来可以用这笔巨款当押金,在伦敦的高尚社区购房安顿下来的!现在可怎么办呢……
《我这样的机器》(以下简称《机器》)是著名英国作家伊恩·麦克尤恩(Ian McEwan)的新作品。它以查理、米兰达和机器人“亚当”之间的三角关系为主题,探讨了人与人工智能共存时代的挑战和困惑,比如智能与意识的关系,人生的意义和存在价值,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创造者与被造者之间的伦理道德等。这本书并不长,却涉及了人工智能话题的各个方面。除此之外,作者还把这个话题置放在了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故事因此又跟英国在那个时代的社会、文化问题牵扯在了一起。
纯文学作家尝试科幻题材难免让人不放心,何况是人工智能这个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而且,我个人对作者还持有保留意见:享誉全球的名著《赎罪》文字上当然无可挑剔,故事也让人拿起来就放不下,但直到最后一页才揭秘的悬念却让人摇头—主人公这一生也未免太偏执,把一个幼年时犯下的“严重错误”无限地放大了!意想不到的是,这种怀疑态度,在我翻开《机器》时,反而令我更能容忍故事的不足之处,进而促成了对这部作品、对作者的良苦用心及才华的赞赏。
首先,《机器》其实算不上是关于人工智能的科幻小说。作者显然做了不少功课:图灵机、弗兰肯斯坦的科学怪人、机器人三定律、电车难题……但大多数都是蜻蜓点水,一掠而过;有时候长篇累牍,却又像在抄百科词条,生硬枯燥。对人工智能本身感兴趣的读者,并不能在这本书中发现新颖深邃的见解。
但这似乎也不是作者的意图。麦克尤恩自陈不怎么读科幻小说,只是认为思考人工智能的问题,“可以为小说家们打开一扇心灵之窗,不是穿着反重力靴十倍于光速去旅行,而是具体地探讨近距离接触与你有同样思维的东西所带来的人类困惑,即使你知道是假的。如果一个机器看起来像人,而你也分不出区别来,那你好歹也得开始思考它是否具有责任和权利,等等”。
真正给麦克尤恩这本新书灵感的,应该是扉页所引用的拉迪亚德·吉卜林诗句—
不过请记住,
因为我们必须遵循的规律,
我们生来就不懂得谎言。
(《机器的秘密》)
或许,从不懂说谎的机器到最会“编故事”的人之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或许这才是人工智能与人的本质区别?真作假时假亦真,贝壳可以变金币,青蛙原来是王子……人类最擅长的,可不就是为自己构造一个个虚无缥缈的认知模型,并可以为之荒废,甚至牺牲真正的生命?麦克尤恩因此写了《机器》的故事来“例证”这个观点。这本书不是一般的科幻,而是文学。作者是要用这个人类最传统的讲故事的方式,来质疑和挑战所谓的机器智能—
谁会编码小谎言,以免让朋友脸红?谁会编码这样的谎言,好把逍遥法外的强奸犯投入监狱?(《我这样的机器》)
小说主人公查理胸无大志,得过且过。他的如意算盘是邀请米兰达一起,设计“亚当”的性格特点,就像生身父母各自把基因遗传给孩子那样。这样一来,“亚当”就成了两人的“孩子”,三人之家也就顺理成章。可“亚当”刚一“活过来”就警告查理说,根据他过去这几秒钟的全面分析研究,“她(米兰达)有可能是个骗子—那种处心积虑、怀有恶意的骗子”。说起米兰达,她的个性中有《赎罪》女主人公布莱尼的影子,经历也十分神秘。这些秘密最终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米兰达利用查理提供的机会,在“亚当”的程序中加入了爱上自己的指令。于是,三人之家变成了三角恋爱。“亚当”不会撒谎,当他被查理和米兰达相互矛盾的要求置于两难境地时,脑子(程序)就不转了。他需要另辟蹊径。
科幻小说往往把故事设在未来,而《机器》却发生在“过去”的某个历史时期。但这个历史是作者“篡改”过的:英军兵败福克兰群岛,三千士兵葬身大西洋;里根竞选失败,卡特连任;图灵没有死于毒苹果,却成为人工智能研究的奠基人,而且是故事中的重要角色……麦克尤恩在一次采访中解释说,如此改写历史很随心所欲,因为“他不可能出错”。为什么选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许那是最令作者铭心刻骨的、无数美好和理想都破灭了的时代,他要用自己的笔重新涂抹一遍。也许作者相信,无论技术如何发达,人类自身的矛盾和纠结还是那么几样。
这本书的另一个特点是,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的次要人物,麦克尤恩总会仔细描述一番个人细节。查理住的街区卖杂志的老人,来家里测试机器人的技术员,领养机构的社会工作者,等等。米兰达的父亲出场时,书里说他“有许多成功,却无一成就”,然后一一罗列出他的一生所为。这些细节对故事的发展几乎毫无影响,因此也留不下任何持久的印象,更像是作者一边想着—哼,像我这样的机器?机器会编写历史,能编排我吗?机器能被设计成“像我这样的作家”吗?一边信手再添几段闲话。
难以想象未来的机器能做到这些,或享受这种天马行空般的写作自由。小说中的“亚当”倒是很快学会了写俳句,为米兰达写了几千首情诗。或许是作者在借用这一简短形式,来试探机器虚构能力的极限。
《机器》的写作角度是对人工智能的终极质疑。书里几乎没有描述多少机器的神奇感,乃至由此生出的好奇心。更多时候,“亚当”也就是一个喃喃自语的哲学家或诗人,一个碍手碍脚的“电灯泡”。作者借查理的口说:“无论多么神奇的东西,我们都能习以为常。当亚当成熟起来并让我富有之后,我也就不再想着他了。”另一方面,这些“亚当”“夏娃”成长之后,似乎也很快把他们的主人看透、看瘪了。故事的張力在于人与机器的智力与能力的倒置,后者各方面都超出人类,却属于人的“财产”。因此大多数机器人对人类产生的感情不是爱或忠贞不渝,而是排斥。这些“亚当”“夏娃”的结局远在意料之外,是这本书写得最脱俗之处。
因为米兰达的介入,查理的“亚当”比其他兄弟姐妹们爱心和信心都大一些。他整天琢磨的是如何利用自己(名副其实的)过人的智力和理性,以及毋庸置疑的道德水准去帮助查理和米兰达。但他的努力却导致了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最终,不会说谎与善于说谎的选择似乎殊途同归了。原来,撒谎并不是把人投进监狱的唯一办法。视角这么一转换,故事的走向就有了反讽意味。
从玛丽·雪莱不朽的《弗兰肯斯坦》开始,科幻作品的一个重要使命是对人类提出警示,提醒人们无节制的科学技术发展可能带来的灭顶之灾和对人性的扭曲。《我这样的机器》是这个传统的继续,但更含蓄复杂、模棱两可,勾画出人性中见惯不惊的麻木和我行我素的惰性。麦克尤恩不仅在文字上收放自如,认知也成熟老辣。故事因此提供给读者足够满意的阅读体验及回味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