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次元壁破裂的时刻了
2020-07-14袁颖
袁颖
Yi現在B站的用户群体规模很大,它还算是所谓的亚文化的集合,或者是承载亚文化的一个平台吗?
S人数并不是衡量一个文化是不是亚文化的关键因素,青少年文化从来都是亚文化,但青少年的人数从来都很多。是否亚文化,相对的是主流文化,比如说官方文化,或者精英文化。主导文化,我们一般会认为它是主导性文化或有文化领导权的文化。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并不是说人数多了就是主流文化。
Yi B站前段时间推出的《后浪》视频,它里面的价值观是现在主流的一个价值观吗?
S也不能算,我觉得像何冰老师是对B站有理解的,那是一种美好的浪漫的想象,两年前我跟他想法一模一样,但怀有这种意愿的年纪大一点的人是极少数。所以也谈不上主流文化,有很多主流文化的人根本不知道B站,更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不会对他们抱以如此浪漫美好的想象。
Yi你怎么看《后浪》视频?
S我觉得《后浪》其实表达了一个像我们这种来自于原来的传统精英文化的长辈,对青少年文化,对B站的文化,对今天的青少年亚文化,抱有的非常善意的、想理解的心愿和态度,然后根据自己的想象,赋予了他们特别积极正面的价值,但是这个想象多少有一厢情愿的浪漫色彩,和今天他们面临的实际生存情况可能不太符合,所以出现了一些比较大的反弹。
Yi你说《后浪》可能并非是Z世代,也就是比较年长的人对于B站的一种主观想象,这不能算是主流的价值观吗?
邵燕君
北京大学中文系长聘制副教授、研究员。主要从事文学生产机制研究、文学前沿研究(文学期刊研究、网络文学研究)以及新媒介理论研究。2011年起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开设网络文学研究课程,探索在理解网络文学、反思精英标准的基础上,重建精英批评并形成网络文学研究范式和批评话语。
S我觉得这不能算,因为在现实的社会中B站其实并不为大多数人所知,如果你要说B站《后浪》这个视频是主流,那需要大多数像何冰老师这个年龄层次的人知道B站。但事实就是他们并不知道,而且也不理解B站当中的内容,更不知道《后浪》想要什么。事实上他们这个年龄层次的人群,或者说我们国家更主要的人群,对于他们来说,说别人娘炮(比较女性化的男生或是爱豆等等)可能更主流一点,这些刻板的、传统的、为大部分人所接受的观念才是主流。
Yi你的意思是主流文化面对亚文化很大程度上是持偏负面的态度,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固有的刻板印象?
S对,这个刻板印象应该是很难突破的,B站也在承受。大众对此的疑问是你在干什么呢?好好的干吗做空耳、鬼畜这种东西。我们学生的论文中有涉及这方面的内容,比如北大中文系当代文学专业这样一个做文化研究比较前沿的学科,得做多少普及才能让普通人明白什么是空耳,什么是鬼畜。
Yi所以主流文化就是大众所认知的?
S对,比如公序良俗,我觉得这才是主流文化。
Yi你觉得现在B站有倾向去引入这样的东西吗?
S B站当然想拥抱主流文化了,要不然它怎么活下来?这没办法,这是它的生存策略。但是我觉得它的晚会做得很好,这台晚会的方式我觉得就对了,没有去做一个青年版的春晚,而是就做好二次元文化、B站文化。在B站受众的位置上看,洋溢的都是他们的情绪,我们外边人可能看不懂,但是我们看得见他们的热情,看得见他们在喜欢什么。如果我们真的想了解这个文化,这台晚会就是特别值得观看的。
我也看了,但我看不懂,没法跟人家共情,这里边有深情的部分,但是跟我没关系。尽管如此,尽管我没法共情,但是我看得见人群。他们的热爱、他们的回忆,满满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一些东西,然后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可以跟我们有所打通,我觉得这个是特别好的。相反B站如果站在我们的位置上,迎合我们做一台好像为了我们的理解而改造的那种东西,反而不会有这个效果。
所以B站这次晚会的情怀其实做得很成功。站位很对,就是要做自己的晚会。然后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对外界的人可以友善,但不要迎合。
Yi所以其实它还是站在自己立足的亚文化的基础之上?
S对,当你做自己做得特别足的时候,外边那些真正想了解你的人会愿意去看的。比如晋江的3成访问者是男性。我们知道晋江的女性向文化本质上是隔绝男性、驱逐男性的,但是恰恰因为大家觉得它是纯粹女性的,那些非目标受众反而会来看。所以假如我觉得B站是二次元的,然后我特别想了解它,我也会过来走近它。总之我不愿意看为了迎合我而存在的东西。
Yi所以你觉得B站是在拥抱主流文化,但是没有去迎合?
S我觉得至少我看到的B站的晚会,是一个成功的方式,是立足于二次元社区做自己的东西,对外界的人友好,但《后浪》是一个不太成功的尝试,那就是带来外来的一厢情愿的想象,它确实像一些人评论的那样“爹味”比较足,但其实已经很不错了'也算是个好爹了。
Yi你怎么看B站上面那些显得比较“红专”的视频?
S这牵扯到这一代网络用户的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的问题,确实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
首先我们必须得看到这一代人的爱国是真诚的,因为他们生长在中国改革开放走到了一定时期以后,他们成长的时候,中国一天天成长,一天天富裕。他们其实生活在启蒙文化之后的时代,一个所谓的后启蒙时代,一个宏大叙事解体的时代。宏大叙事包括革命理想,比如我们1980年代的理想,社会的改革、政治改革,然后希望建立一个我们理想中的社会政治文化结构,这样的理想和政治热情都是跟改革、变革社会、参与社会联系在一起的。然而他们是出生在这样的叙事解体、去政治化的时代,当然年轻人的血总是热的,所有年轻人都喜欢宏大叙事的那种热情、那种热血,所以他们有政治理想,但是与叛逆文化、社会变革本身具有区别。
所以我们能看到这个社会的那种理想幻灭了,目前是一个以经济为主导的、平凡的小时代,社会和政治空间开放度并不高,也没有什么现实参与。与此同时,很多人的价值形态,关于政治和社会的构想可能是从课本得来的,跟政治主体的政治文化还是挺天然一体的。他们—方面去政治化,一方面又有着油然而生的自豪感。我相信好多人可能平时就看看自己喜欢的东西,看剧玩游戏,但是热血一上来,再加之爱国主义又安全又崇高,所以爱国成为一个主导的情绪。
这一代人真正去思考一些政治问题,这次疫情也是很重要的契机,疫情之后整个世界的格局、中国的政治情况都发生了变化,青年人面临着失业、找不着工作的问题,面临着生活压力,一切都变了,这个世界变了,所以他们会有变化。我觉得这是一个震惊、创伤、转折的时代,所以这时候何冰老师的讲演有那么大的错吗?没有,还是挺好的一个祝愿,哪怕是一厢情愿也是挺美好的。
Yi B站的这些年轻人会表达非常强烈的爱国情怀,而且看起来是非常坚定的。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和其他的平台,比如说微博、知乎不太一样的地方?
S可能是由于人群不太一样,知乎和微博的用户可能确实是年龄层次更复杂,各方面的人员也更多,B站是一个相对来讲比较年轻,或者说用户的生活状态更二次元的平台,B站的年轻人原来可能确实是对生活的其他部分了解得更少。
另外,如果说小粉红的话,这个词最早出自晋江文学城,因为它的网站背景是粉色,网站基础是女性向。后来这个词延伸了开来。青年女性在任何时候都特别激进,特别需要热血,特别喜欢浪漫,而我们这个时代最安全的浪漫就是爱国主义。
Yi这种爱国主义事实上也是主流的情怀,可它立足的亚文化带有一定的叛逆性,二者不矛盾吗?
S我觉得这就挺复杂的,比如说从“阿中哥哥”这个词就能体现,它需要一个总体的安全。我们把叛逆性定义为亚文化的特点之一,也许是模仿1960年代的青年文化,这种抵抗是它的标志性特征,但后来它也有变化,现在可能在全世界范围内人们也不把抵抗当作它的最核心的特征。它和主流文化不是一个直接抵抗的关系,而是一个协商的关系,小心谨慎地抵抗,精打细算地顺从。我抵抗,但是我非常小心谨慎,最好能够在不触犯你或者至少不触怒你的情况之下,进行某种抵抗。那么我顺从也不是完全放弃自我的生存,我是精打细算,思考顺从能换到什么。
Yi对于所谓“精打细算顺从”的这些年轻人,你觉得当下社交平台对他们的探讨的主要声音是什么?
S这很难回答,我觉得年轻人现在面临巨大的挑战,心理的、文化的,各个方面。生活本就艰难,他们未来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他们现在确实到打破次元壁的时刻了,我希望他们更多地把现实的参数带进原来的思考,同时也能够更积极面对这个世界,因为你会躲进你的二次元空间是因为当前这个空间是安全的,有人给你保障安全。如果三次元空间不安全,这种安全保障不存在了,那么你们就需要捍卫自己的生活。
Yi现在很多商业公司对B站也挺关注的,它们通过这种方式琢磨下一代人喜欢些什么,这也是关键的问题。
S我觉得应该关注,因为B站是一个比较集中地呈现年轻人的欲望的平台,但是他们的欲望怎么进入主流化,这是个问题,现在确实是个难题,因为现在我觉得我们很难谈太复杂的问题,因为主流化本身也是一个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Yi不稳定指的是什么?
S比如说现在有一些文化政策在不断变化,我们也不知道明年的政策会是什么样。
Yi所以我们的主流文化跟政策挂钩还是挂得很紧的?
S对,肯定的,因为我们中国的文艺的生产机制,政策的管理掌握着生杀大权,比如说我们的书籍的出版,我们的电影、电视剧都有非常严格的管理。
商业公司关心B站,希望去了解和运用B站的话,还是要赚钱才行。要有一个商业环境,但这个商业环境在政策下有多少呈现空间尚未可知,在我看来,疫情之后事情确实还是有很多变数的。
Yi你觉得在我们国家,商业去迎合像B站这样的亚文化平台,会把亚文化,包括其受众,变得更为广泛吗?
S会,我觉得健康的亚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关系是这样的:亚文化有相对封闭、相对自由的一个空间,这个空间里商业因素不那么占据主导,是一个爱好者的园地,最多有一些粉丝经济支撑。这样的空间会诞生很多更纯真的、更丰富多元的,甚至带有先锋探索性质的小众文化,这个圈子相对封闭,相对非功利,这样它才能保证不断创新。
我们都知道B站有好多小圈子。不同的圈子之间会有一种比拼,哪种文化特别有生命力,它首先就会出圈。包括语言也一样,比如说很多梗往往是一个圈子的用语,但是它特别有生命力,就会跨圈,最有生命力的可能还跨出亚文化圈,到了主流文化圈。商业如果能够吸收这样的文化,就会把它的影响扩大,辐射到其他的主流文化人群,这样的一个社会,它就有不断更新的活力。
Yi你观察到在B站上有这样的文化圈子吗?
S我观察得少,可能很难举出一个特别好的例子来,但是它肯定在,因为有那么多的人在这里玩,只要他们玩,就一定有。
比如说cp文化,它直接影响了腾讯的商业策略,后者会策划让明星为此来拍摄电视剧,这个电视剧的受众群体突破了原来的圈子,这就算出圈了。如果是主流商业文化的话,它还是以年轻人为主。
但是现在确实處于一个特殊的时期,我们的电视剧、电影、游戏,商业化都存在问题。所以我们就很难在现在来谈这个过程会延续多久,谁也不知道下一步会怎么样。
Yi B站相比其他的亚文化平台,其实是以视频为主要载体的。你觉得这个视频媒介会改变生态的什么东西?
S跟文字、网络文学相比的话,视频确实有依赖性。我看现在的剪刀手其实很了不得,电视剧刚播出几集他们就上手剪了。然后他们剪出来的东西,你简直觉得是另外一个故事。但是他们依赖电视剧,虽然参与性非常高,但是原创性相对低,深度各方面可能也相对比较弱。
Yi你觉得视频这种形式,会不会导致文字或者其他形式受到一定的挤压?
S一定的。跟B站没有关系,网络时代文字一定会受到挤压,因为文学这种文字的艺术是印刷时代的王者,那个时候别的不能流行,只能用文字。而网络这个媒介是允许互动的。然后影像是声、色、香、味俱全的,所以像电子游戏、短视频这些肯定是最大的受众市场。比如咱们说李子柒这个形象,她现在是一个略带小资的田园生活的象征,过去这样的人设就是文青的形象,就应该写诗写散文,但是如今我们从视频里看她。文字以后会越来越小众。
Yi现在B站开设了各种专区,包括科技、知识、娱乐等,它还能够算作亚文化吗?感觉它更像是一个兴趣圈子?
SB站最开始出现是因为ACG文化,一种从日本舶来的御宅族文化,有着非常强的二次元特征,这并不仅仅是在屏幕上,而是具有虚拟性以及所谓的宅。宅就是说它脱离三次元现实世界——三次元并不仅仅是一个三维的世界,而是一个现实世界——它在一个虚拟的世界之中,虚拟世界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可以在社群文化中建立自己的规则,建立自己的世界观。它其实有这种避世的意思,比如我们原来会用福柯的“异托邦”的概念,就是说这是在现实生活中创造的一个小世界、小宇宙。登陆这个世界的我,可能是我的一个分身,是一个我心目中的我,所以它带有一个虚拟幻想,自己设定世界、架构世界观。
但是科技区、知识区等广义上来讲是趣缘社群,它跟三次元的世界之间没有规则上的虚拟限制。它的规则更三次元,形式上是一个虚拟的、趣缘群体的网络空间,并不是一个带有御宅族文化的宅的性质的小世界。在这个意义上,你可以说B站在主流化。
Yi那么这样偏三次元的东西,或者是更结合现实社会的东西,在B站上面占据了一定的流量之后,会不会冲淡B站本身的二次元氛围?
S有可能,它们之间在博弈。
Yi所以现在能看到,其实B站上面也出现了这种冲突和争吵,你觉得这是一个大型的网络社区、一个平台发展的必然性,还是年轻人和年轻人之间本身就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S这个是必然性。一般来讲,一个小众空间发展壮大了以后,可能会引入别的资本,资本进来以后,它就可能会引入社会上更主流的人群。通常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有可能原来的小众人群会走,我们叫迁徙,它有游牧性质。他们就会走到更偏远的地方,到新的地方去。亚文化其实本质上来讲带有边缘性和小众性。
Yi现在这些亚文化真的還有这样的边缘性吗?
S如果网络空间相对自由,大家比较容易自己建站的话,我觉得可以走。现在的同人圈有文化难民的意思,从它们发展的历史来讲,始终在不断迁徙,然后它们占据各种空间,像lofter原来也不是这方面的,有一块空间他们就会占据,然后就会在那里聚集。
Yi现在Z世代会去剪辑,会创作很多东西,一方面他们可能会选择安全,一方面他们的表达欲也很旺盛。
S对。他们这个世代的表达力确实比前几代的都旺盛,它是一种习惯。但选择安全和表达欲是两回事,他们表达欲望旺盛,我觉得跟媒介有关。比如说游戏,他们算是游戏的一代,游戏这种形式,玩家不互动就没法成功。这是一个根本性的改变。比如以前的人看书、看电影和电视剧都是一个被动接受的过程。只有游戏是需要玩家参与互动的,这完全不一样。我们小的时候也玩游戏,我在其中是一个player,但是长大之后,我们就会变成观众。Z世代不是,他们会一直玩下去。这里说的游戏是一个主导方面的例子,其他例子比如弹幕,你看个剧可以发弹幕,你看小说,也可以发。还有比如上课也让大家“反转课堂”,总之就是允许你发言的机会其实很多,媒介变化了,对人的塑造还是非常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