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单
2020-07-14曹寇
曹寇
尊敬的明达公司领导和员工们:
你们好。
我是贵公司销售推广部业务员李瑞强的妻子(起码目前在法律上还是)。相信推广部部长夏总以及其他部门同事应该还记得,去年10月4日晚7点,你们曾经莅临鸭镇丽岛大酒店参加了我们的婚礼。李瑞强为了照顾好你们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曾于婚宴结束后,又拉着我邀请你们去烧烤。那天晚上,李瑞强喝得胡言乱语,丑态百出,以致最后不省人事,我和大家一样都记忆犹新。所谓“洞房花烛夜”,无非是我连夜洗换床单被子。不瞒大家说,李瑞强回家后不仅将婚房吐得到处都是臭不可闻的呕吐物(他在床上吐了两次,所以换了两次),谁能想到他在后半夜还小便失禁,这下不是换床单能解决的事了。8000块钱买的床垫被他那泡臊气之外仍然散发着酒气的尿液浸透。說实话,我很生气,没再管他,而是任由其浸泡在自己的尿液中酣睡,自己去客厅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追溯起来,我和李瑞强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们都是鸭镇人,他是塘村的,我是坝村,我们同在鸭镇中学读书,他比我高两届。誉为“青梅竹马”可能有点不符事实,而且我们在相处之前也从未说过话,但乡里乡亲彼此知道对方,没有任何问题,这在我们后来谈恋爱时获得了验证。我印象里他是中学时代为数不多的没有自行车的学生之一。每次在上下学路上遇见他,他要么是步行,要么是坐在别的男生的书包架上,有时也像一个巨婴那样淘气地坐在前面的大杠上。但从来没见他骑车别人坐车。早年他家买不起自行车的贫穷阉割了他诸多正常人理应具备的技能,至今没有学会骑自行车只是其中一项而已。现在满大街到处停靠的共享单车不仅与他无关,而且简直是对他的羞辱。今年春节期间,我们走亲访友的某一天,他不顾我的劝阻,不辞辛劳地将一辆共享单车扛了起来,然后涉险爬到河边,再将自行车放在河坡下的浅滩里。半年过去了,那辆橘黄色的自行车还在河坡下。有一次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春夏季节涨水,现在它只有坐垫和车把露出水面。
李瑞强也表示对中学时代的我有印象,并且在十多年后再次让我听到了那个让我难堪和痛苦的绰号——小菜坛子加冬瓜。是的,我承认我不苗条,我的形体不尽如人意。但这显然并非我的过错。虽然这是老天的恩赐,但我也并不想这样。而李瑞强,此时我们已谈婚论嫁,已是枕边人的关系,他就这么赤身裸体着躺在一侧抽他的事后烟,陡然冒出“小菜坛子加冬瓜”攻击或调侃两分钟前与他肉身相交的未婚妻,还擅自发出下流的笑声,他到底意欲何为?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这样,我们何必在一起。我迅速起身穿衣要走。结果他佯称纯属玩笑,还指责我没有幽默感,并反问我:“你难道不觉得亲切吗?多么让人怀念的青葱岁月啊。”
我不想陈列李瑞强的种种人格缺陷,我只是想说,我们领证并在丽岛大酒店举行婚礼,对我来说是一种勇气。我是鼓起勇气才和他结婚的。另外,我想自己可能过于自信。我是一名教师,师范学院毕业后回到母校鸭镇中学担任教职,从班主任干起,到现在的德育主任,经我手的学生,绝大多数都能教好,无论其什么样的家庭背景,什么样的品学现状。工作多年来,我的教学成绩不仅在鸭镇受到广泛认可,在我们整个区的排名中,也往往处于中上水平。当然,李瑞强不需要我教授他知识。但我作为一名“先进教育工作者”(市级),作为“师德标兵”(省级),劝导帮助我的丈夫李瑞强成为一个正直的人,一个健康的人,这既是我的专业,也是一个贤妻的职责。
我太自信了。面对李瑞强,我第一次感到无能为力。
李瑞强换过多少工作,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现在他在贵公司推广部负责文案工作,也无非两年有余,但早在一年前他就不止一次地抱怨自己对工作的不满,称这份工作“无趣”,是“涂脂抹粉”,是“虚假宣传”。鉴于他现在仍是贵公司的员工,我不会挑拨他和公司的关系。我只是想说,工作换来换去也能证明李瑞强不是一个长性的人。可笑在于,李瑞强居然长期在我面前自我吹嘘是一个“阅历丰富”的人,以此来贬抑我对教职的从一而终是一种孤陋。规律性的生活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宝贵和健康,尤其是在这个浮躁的时代。李瑞强抽烟酗酒,花天酒地,有点闲钱就云游四海,表面看来确实风流快活,而其实质呢?实质是高血压、痛风和心脏病,以及因此对家庭的极度不负责任。他也称自己可能活不了太长,因为他的父亲就是四十多岁猝死的。农民没有体检,当年不讲究验尸,也没那个条件。李瑞强说,他几乎可以肯定父亲死于心血管疾病,而自己的心脏病肯定也遗传自父亲。对此,我当然不敢苟同,心脏病患者活到八九十岁的屡见不鲜。种种资料显示,后天的保养远远重于先天遗传。我的规劝就是让他不要浮躁,工作上勤勤恳恳,生活上放弃恶心,保持规律性生活。在交谈中,我不止一次地告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种生活制度并非他所谓的“前现代”生活方式,而是人类自原始社会即已形成的自然、经典的作息选择。在这种作息方面,美国小镇上的一对夫妇与鸭镇上的人又有何异?
作为夫妇,我并非出于要结束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局面,而是为他的身体和寿命考虑。我希望他尽早结束在省城的漂泊生活,回到鸭镇来。我说,不要相信浅薄的成功学论调,没有混好,也是可以回来的。结果呢,结果他嫌弃鸭镇的亲友,嫌弃鸭镇没有他所需要的夜生活(无非是KTV里的小姐),还扬言分居可以保鲜我们的爱情(如果它是真相的话)。事实上,他的朝秦暮楚并没有改变他们李家的贫困。他在省城的有房(50平方米的公寓)有车(价值2万块的二手车)仅仅是拜时代进步所赐。他无视鸭镇这些年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蓄意丑化乡村带有旱厕气味的新鲜空气,还因一两次出国经历,恶毒攻击中国的乡镇生活。他坦言自己更愿意到澳大利亚去放羊。面对此类奇谈怪论,他的母亲和姐姐都看不下去了,纷纷指出他崇洋媚外的嘴脸,却没有获得他的重视。
他的乖张脾气与他自幼被家人宠溺有关,也与我的过分独立分不开。我始终没有坚持让他回到鸭镇与我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哪怕他试图要求我放弃自己的生活前往省城,我一度也没有表示反对。他自称某位大学同学现已是某区教育局的人事科长,拍着胸脯表示,将我的教职调动到省城应该不是难事。他使用他在人际交往中惯用的伎俩,请客吃饭唱歌泡脚,可想而知,最终没起任何作用。当然,这也不能全怪他,我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得并不积极。也就是说,婚后大半年来,他不愿回来,我也没能到省城,异地夫妻,离多见少,已成为我们家庭生活的严酷现实,我已不堪忍受。而这时候,更加严酷可笑的,也可以说顺理成章的事发生了。
他要求离婚。
如你所知,面对如此形同虚设的畸形婚姻,我又怎会反对离婚?我的父母亲友很早就暗示过我“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但考虑到我在鸭镇的身份和处世为人一贯的态度方式,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将这个念头先搁置起来,缓一缓。李瑞強同学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试问这个世界上又有多少人没有缺点呢?圣贤们的事迹告诉我们,人并非生而为人的,人生是一个过程,也就是一个“成人”的过程。所谓“以戒为师”,所谓“修身”,斯之谓也。李瑞强还是太浅薄了,毫无觉悟。在离婚这个话题上,我和李瑞强的区别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我只是避而不谈,他则是大肆叫嚣。换言之,我欲开口他已开,我承认我比他迟了一步。对于离婚成瘾(他之前有过一段婚姻)的李瑞强来说,离婚和他口中不断提及的“约炮”是一样的家常便饭,但对我来说,毕竟是一件人生大事。一如在答应李瑞强的求婚时我所作的郑重考虑,我回复他,我同意离婚,但我得先想一想。
“想什么想,别想了。”李瑞强武断地说。他的这句话只是让我想笑,他确实是我理解中的巨婴。但紧接着我就笑不出来了。
真没想到,李瑞强居然有事无巨细写日记的好习惯。作为班主任,多年来,我也确实要求学生写日记写周记,但我自己却在高中时期因为学业繁重而放弃了。作为夫妻,李瑞强写日记,我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更不可能违背公序良俗去偷窥他的日记内容。直到他以日记为原始档案给我开了一份清单(见附件),我才大致了解到此人写日记的独特之处,那就是一份账本,记录着每一笔收支及其缘由。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样并没有耐心阅读这份清单,所以我有必要简略介绍一下:在这份清单里李瑞强提供了他和我恋爱至今花在我身上的每一分钱,具体到时间和地点。这份清单本身确实可以构成当下社会一个奇闻。我一方面在清单上看到了我们恋爱和婚姻的生活细节,有往事历历在目的既视感,同时也惊讶于自己居然有幸成为这一奇闻的主角。另外,李瑞强的日记清单想必在未来社会具备物价、社交等层面的社会学和考古学的文献价值。至于李瑞强开列这一清单的目的,无需我赘述,我也不屑于复述他的请求。我给贵公司诸位女士先生们写这封信,仅仅是想共享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叫李瑞强的人,他是多么有趣。
打搅了,谢谢。
此致敬礼
李瑞强现在的妻子,不久后的又一前妻
×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