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门人在珠海的“新街坊”
2020-07-14许冰清
许冰清
澳门塔与横琴十字门CBD的国际金融中心隔海相望
初夏傍晚将至,珠海南麓横琴岛上的大排档开始招揽生意,后厨里撬开生蚝壳的短促“咔咔”声,很快也变得越来越响。
在珠海,个大肥嫩的“横琴蚝”很出名,一度是横琴这个滩涂岛屿上最重要的经济产业,也曾吸引不少港澳居民周末前来尝鲜。但现在,横琴蚝和海鲜排挡更像是专供游客的夜宵点缀,本地人早不再以此为生。许多更大的发展目标,已经让这里的潮水不再平静。
2019年年初《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正式发布,向整个珠三角地区释放了浓厚的政策红利。被确定为大湾区发展“桥头堡”的珠海,过去一直走着“小而美”的发展之路,近年也不得不加快速度,以更好立身于这个“充满活力的世界级城市群”。
作为珠海,乃至整个大湾区内唯一与港澳陆路相连的国家级战略新区,横琴现在更是一片热土。它是新兴的自由贸易区、未来的“国际休闲旅游岛”,但它最特殊之处,还在于“一岛两制”的制度创新——在香港、澳门施行20年有余的“一国两制”目前已进入发展深水区,制度下一步还能如何变化?内地与特别行政区比邻的区域,为不断激活彼此经济与民生的活力,还能贡献什么样的力量?对于这些问题,与澳门相隔最近处只有178米的横琴,正是一个重要的试验场。
2020年4月初,澳门与横琴签署了《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出让合同》,横琴新区管委会向澳门都市更新股份有限公司出让了一幅总面积约19万平方米的土地,供澳门特区建设综合项目“澳门新街坊”。该项目位于横琴新区的小横琴岛中东部地区,承建方澳门都市更新股份有限公司是澳门特区政府的公营机构。项目建成后,约4000户澳门居民将入住横琴岛的中心位置,并享受澳门标准的生活、教育、医疗与社区服务。
对亟待解决住房问题的澳门人来说,“澳门新街坊”是一项在5年前就获得广泛关注的民生工程。然而澳门特区政府“提出快、实施慢”的老问题,又一次在该项目的推进中重现。
经年累月的讨论,以及珠海与澳门自改革开放初期就不曾间断的往来互通,似乎也没能让这两座城市增加太多对彼此的了解。现在,如果要让这两座制度、气质和发展目标完全不同的城市,在横琴这座小岛上加速谈一场“恋爱”,又会发生什么?
不似当年的深圳,与仍似当年的珠海
时间回到2006年的夏天,考上大学的福建青年陈家欣坐上了去珠海的大巴。他对这座邻省城市没什么概念,只是在填志愿前研究了一下珠三角的发展状况,觉得经济上“慢热”的珠海,与当时已经热闹起来、生活成本高昂的深圳相比,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潜力股。
但当第二天一早,大巴车停靠在与澳门只有一河之隔的珠海拱北口岸时,一觉醒来的他觉得被骗了,“为什么到了这么个穷旮旯?”
虽然与深圳、汕头、厦门同属1979年中国建立的第一批经济特区,但珠海确实称得上是一座“慢热型”城市。除了改革开放初期,概念红利带来过年均超过30%的GDP增速之外,剩下的近30年时间里,珠海始终徘徊在几个不同的发展方向上,经济增长也是起起伏伏。
发展上的落后,部分也因为1980年5月,中共中央在批复广东、福建两省工作会议纪要中的一句定调:“广东应首先集中力量把深圳特区建设好,其次是珠海。”“其次是珠海”,自此成为这个经济特区发展过程中的最大掣肘。
改革开放早期,中国想要吸引更多外商投资以发展经济,并期待恢复行使对香港、澳门和台湾的主权。但在起步阶段,既担心投资风险,又担心政治风险。所以,“经济特区”就是以这样一种小规模“缓冲区”的形态诞生的。
深圳与香港、珠海与澳门,它们在空间上的对位关系都很明确。但在1980至1990年代吸引外资落地、产业转移的过程中,两座城市却展现出不同姿态——深圳对于低端轻工业、服务业一度来者不拒,珠海则树立了較高的产业准入门槛,更欢迎高新技术落地。深圳明显比珠海要更放得开,从而为这座新兴城市更快地注入了活力。反观珠海,却因为违背产业结构升级先有低端、再有高端的一般性规律,最终时间都用在了搭建“空中楼阁”这件事上。
直到金山、魅族等技术企业相继从珠海起步,打开了全国市场,珠海的科技城市梦想才算找到合适的落地案例。但如今若是提起诞生于珠海的大公司,许多人的第一反应依然只有格力,而不是金山与魅族。
“在珠海,格力自身就有大几万名的员工,还有像珠海银隆这样被收购的公司。目前珠海的常住人口数才200万出头,这就相当于整个城市接近1/20的人在为一个品牌工作,格力自然就很容易成为珠海的城市标签。”曾在中国移动及魅族工作,如今正在珠海创业的翟冠楠对《第一财经》杂志这样评论。
经济发展层面走了弯路,但珠海超前的城市规划理念,还是为其留下了“花园城市”的美名。珠海沿海靠山,又有河江、湿地分隔城区,正适合做小街区、密路网的分片城市设计,以及海滨岸线、城市公园等公共空间的营造。这座城市的整体开发思路,被写入了年限覆盖至2060年的《珠海城市概念性空间发展规划》,以至于会有老一辈感慨:“珠海还是当年的珠海,深圳已不是当年的深圳”。
翟冠楠是北方人,对于珠海的清新空气、海滩岸线和高绿化率十分敏感。但他也承认,这样的城市风格更适合“已经功成名就的人过来养老”,而不是像深圳那样,能对有冲劲的年轻人产生吸引力。
珠海曾经想从头培养这座城市的年轻人,做法甚至有些极端。
目前在珠海的城市范围内,有包括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北京理工大学珠海学院、吉林大学珠海学院等多个合作办学项目落地。陈家欣于2006年就读的北京师范大学-香港浸会大学联合国际学院,则是内地与香港合作创办的第一所大学,当年招收了第一批本科生。
珠海曾相信,大量高质量乃至国际化的高校毕业生,能够完美解决这座城市未来对劳动力和技术发展的需求。为了将自身塑造为“大学之城”,珠海市政府一度对所有引进的院校都采取永久性无偿提供土地,以及提供融资帮助等优惠条件,每所学校都被划拨到了面积令人咂舌的规划用地。
大小横琴岛之间填海围垦所遗留的“中心沟”
但在2005年,由于部分高校涉及土地质押等违规操作,以及珠海办学过程中变相的“土地财政”倾向,时任珠海市委书记方旋受到党内警告处分。珠海兴起的这拨“异地办学”热潮,随后也受到了教育部管控。
虽然期待着人才、资源和资金能在城市自身的吸引力下自然流入,但土地仍是发展阶段最顺手的工具——珠海的这种梦想与现实,目前正在其南端的横琴岛再次上演。
珠海的横琴、广东的横琴、国家的横琴
身为花园城市的珠海,在春夏之交格外重视绿化养护。沿着城市东侧著名的“情侣路”行走,能看到许多戴着斗笠、忙着为海滩公园铺设草皮的农民工。但行进到珠海南端的横琴岛上,农民工的装备就从斗笠统一换成了结实的安全帽,因为这里的劳动力需求基本都集中在工地上。
珠海周边多岛,目前的横琴岛最早也是大、小两座岛屿。南北岛屿间的海沟,曾经是通往澳门的一段著名水路,名日“十字门”。1970年代,希望开发横琴岛的珠海与顺德合作,动用大量人力对水道围垦填海,将其变成了如今窄窄的一条“中心沟”。“十字门”的称号遗留了下来,如今被用来命名横琴岛上最重要的中央商务区。
在围垦填海的年代,横琴还只是珠海的横琴,所以珠海当时并不吝啬与顺德共享填海造地的成果。如今“澳门新街坊”的所在区域,一度就是由顺德掌握土地使用权的一块“飞地”。这一历史遗留问题直到2010年横琴的国家级新区地位正式确立后,才由横琴新区管委会通过回购使用权解决。
粤港澳大湾区策略问世之前的2005年,横琴也一度有机会在“泛珠三角”的发展战略中成为“广东的横琴”。彼时对其的概念定位,是在“一国两制”的交汇点上,开发一个能广泛吸引内外资源的经济合作区。
但整座岛真正活跃起来,还是在它真正成为“国家的横琴”的这几年。2009年,横琴成为继天津滨海、上海浦东之后的第三个国家级新区,大量基础建设自此正式入场。此时,也恰逢全球金融危机冲击亚洲市场,以博彩资金为绝对支柱的澳门经济一度损失惨重。与澳门毗邻的横琴岛,顿时就在“一国两制”和珠海的自身发展的问题上,都有了明确的战略价值。
“横琴的核心是对澳合作,国家直管的状态一定意味着珠海对它的发展动力不足。但过去大家从来都不关心珠海,现在大家会通过横琴和澳门关心珠海,地方政府的目的依然达到了。”陈家欣对《第一财经》杂志记者表示。他在珠海创立了金融服务公司“极简汇率”并担任CEO。
2009年,回归祖国10周年的澳门收到一份位于横琴的“礼物”:中央批准在横琴岛西侧为澳门大学建立全新的、面积比旧校区大20倍的封闭式新校区,并授权澳门特区政府在新校区内实施澳门法律和行政体系。2013年,近1万名学生和教职员工全部迁入这个新校址,他们日常往来澳门需要穿过一条专用的河底隧道。此后,横琴岛上又出现了两地共建、并配备政策协调机制的“粤澳合作产业园”。
2020年3月中旬,横琴口岸澳方口岸区及相关延伸区旅检区被移交至澳方管理后,原本“两地两检”的模式在横琴口岸处合二为一,横琴与澳门的关系进一步被拉近。
在这些涉澳项目中,横琴采用了所谓“分线管理”的政策框架,根据需求对人、事、物实施不同程度的管控。比如目前,横琴与澳门之间的口岸设定为“一线”管理,横琴与内地之间设定为“二線”管理,日常执行“一线放宽、二线管住、人货分离、分类管理”的原则。本质上,这是关键监管因国家发展需要,主动向后退让的一种尝试。
“我们原来总结了很多横琴的优势,包括对港澳的政策优势、所得税优惠的经济优势,等等。其中也有土地资源的优势,目前岛上基本停止了对澳项目之外的供地,所以现在这儿的每一寸土地都很宝贵。”一名任职于横琴新区管委会的政府工作人员向《第一财经》杂志记者总结。
近年来,横琴也并非事事都“礼让”于面对澳门的规划。作为国家级新区,它也有自己的城市发展目标。2012年,与澳门半岛东南角标志性建筑“澳门塔”隔海相望的十字门CBD建设项目,与横琴新区城市设计方案同步开始招标,延揽了国际建筑事务所Aedas入场参与。
负责十字门城市CBD项目的Aedas董事钱理告诉《第一财经》杂志,十字门CBD的规划方案延续了珠海本身花园城市的浪漫风格,以及高密度小街区的路网,沿海岸线全部保留为公园绿地。但在建筑群的开发规模和强度上,十字门CBD不会输给珠三角城市群中目前在建的任意一个同等性质的项目。
一个典型的案例,是即将落成、与澳门塔有点“正面对峙”之感的横琴国际金融中心。与许多挂着“国际金融”名号的大楼一样,这是目前横琴岛上的天际线高点,达到339米,比澳门塔高了1米。
站在横琴看澳门,和站在澳门看横琴
围绕大小横琴岛之间露出水面的两
横琴码头距离澳门直线距离最近处不足200米座山体,横琴新区的开发仍处在人烟稀少的早期。岛上人气最旺的地方,是位于横琴岛南端、自成一体的“珠海长隆度假区”。休闲游的家庭可以在这里逛水族馆、看马戏表演,并住在长隆自己的“硷鹅酒店”内,一连玩上两三天。
长隆集团是最早愿意押注横琴,做大规模开发建设的公司之一,按照公司创始人苏志强的回忆,2008年他第一次来到横琴时,感觉当地山清水秀,却“荒凉到连一只蚊子都没有”。后来通过200亿元级别的开发投入,长隆将横琴项目变成了集团规模最大的“超级旅游度假区”。
由于和澳门的“世界休闲旅游中心”发展目标有可衔接之处,横琴在去年也拿出了成为“国际休闲旅游岛”的建设方向。长隆集团则已经在与澳门方面探讨,建设一条澳门和珠海横琴的空中观光缆车线路,建成后游客可直接从长隆园区内抵达澳门景点,继续自己的参观游览。
横琴的野心并不局限于延续港澳游客的旅游欲望,在健康、金融、文化等一切与澳门有合作机会的领域,横琴都想试一试,不管市场在起步阶段有多少,或者看起来有多奇怪——
目前横琴岛上的“粤澳合作中医药科技产业园”内,就在做中药的产学研合作,以及市场推广。通过澳门与葡语世界的联系,产业园内的企业正在做着将常见的中成药“莲花清瘟胶囊”出口到4个葡语国家的生意。
前述横琴新区管委会的政府工作人员对《第一财经》杂志表示,管委会对“多元发展”这件事实际上有所警惕,“我们的核心就是现代服务业,高新技术、休闲旅游、金融服务其实都是在此基础上延伸出去的概念。”
数据来源:2018年珠海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澳门特别行政区政府统计暨普查局2018年数据*澳门GDP总置、人均GDP、进出口货值按当年澳门元对人民币平均汇率换算
珠海横琴十字门CBD规划效果图
目前的横琴,在很多方面还是很像几十年前珠海搞特区时的思路,比如对高新技术的追求。为了赶上这一拨人工智能和虚拟现实的潮流,横琴新区自己总结了相关创业企业早期成长中最大的压力,是来自于自有算力不足,于是就与有相关技术的寒武纪公司合作,开发了“横琴先进智能计算平台”,对在横琴注册的企业和机构开放优惠使用。
借助临近港澳的地缘优势,珠海的高新区及横琴新区近年来都把吸引香港、澳门的年轻人创业作为发展方向,尤其是对澳门——由于博彩业在澳门经济中的绝对地位,本地其他经济主题的活力和创意都像是被侵蚀掉了。如果有跳出来的机会,反而可能会找到新的发展空间。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澳门对这个问题似乎都不以为然。澳门大学传播系助理教授、《隐形澳门》的作者李展鹏认为,近年来澳门大众教育及文化中本土元素普遍缺失,使得“不止别人看不见澳门人,澳门人有时也看不见自己”。
与李展鹏同校任教的政府与行政学系副教授余永逸则认为,矛盾出在澳门特区政府以“派钱”为核心策略,强化日常性福利的管理方式上。余永逸指出了一个细节:每年特区政府的《施政报告》文本中,都会将增派福利放在显要位置,继而再讨论其他政策变化。
2020年4月,澳门特区政府的《施政报告》是由第五任行政长官贺一诚发表的,这也是他任内的首份施政报告。报告提及了新冠疫情对澳门经济可能造成的影响,但展望未来,报告文本仍显得很有信心,其中更是花了超过2000字的篇幅来讨论包括“澳门新街坊”项目在内的横琴与澳门的合作。
“和以往不同,‘澳门新街坊计划不再只是单纯针对澳门居民的福利措施,更重要的意義在于澳门在横琴的发展中的角色,并推动澳门居民到横琴,以至于更广阔的大湾区去发展、生活,让澳门人进一步融入国家的发展。”余永逸在接受《第一财经》杂志记者采访时,这样评价目前仍是一片空地的“澳门新街坊”项目。
在港澳海关因新冠疫情影响人流骤减前,余永逸每周的工作日都在澳门大学工作,下班后就回到学校宿舍休息;周末则会回到香港与家人团聚。他是香港人,虽然有澳门身份证,但始终觉得自己只是“在澳门工作”。
翟冠楠则相信,等横琴和珠海再与澳门协调发展几年,自己原本在中国移动上班时负责解决的“中澳两地运营商串手机信号”的情况,就不会再是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