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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长赊

2020-07-14菡萏

椰城 2020年7期
关键词:二姑同学

菡萏

母亲进来时,我不知道。她找至书房门口说:“这么专心,家搬走了都不知道。”我把她让至客厅,沏茶、切水果,问她为何不休息。她说:“睡不着,出来走走,闹心,你老姑又病了,这次是肝硬化。”这么多年,我不时听到她的消息,不是摘这个,就是拿那个,身上的零件已然不多。我说:“妈,没事的,只是硬化,不是癌,好好保养,还能活很多年。”母亲沉吟道:“看你说的,硬了就软不了,再也不是原来的样了,她还那么年轻。”说着竟滴下泪来。

我起身拉了拉窗纱,午后的阳光筛成米金色,一团团落在地板上,也洒在母亲的暗影里。帘后是影影绰绰的绿,春天真的来了,像蹑手蹑脚的猫。这个世界有过无数个春天,每个春天都不同,何况肚子里的肝。

见到老姑那年她十八岁,我八岁。她带我去插班,找她的张老师逢人便说我是她的大侄女,那个兴奋劲我一直记得。

她和谁都熟,见谁都打招呼,她说我生在那所学校,天天用悠车子悠我。

她没妈,从小就没妈,她妈走时她才八岁。趿拉着我爷的大头棉鞋,提着铝制饭盒坐火车去给我奶送饭。奶在长春的铁路医院住院,一住就是五年,是肝腹水。

这样的场景,幼小时,我在心底一遍遍描摹过。想着同样幼小的她像童话里的小女孩,靸着那么大一双鞋挤蒸汽式火车,孤单地坐在绿皮长椅上,听着铁轨叮叮当当地响,寂寞而勇敢。

那是个布局很美的小城,遗有俄罗斯风格。街道呈平行状,一道街、二道街、三道街,一直到八道街,就这么数过来。街道间除了一条条岔道相通外,中间有条大马路,横贯东西,叫中央大街。那是我唯一不迷路的城市——我的故乡。一道街前还有条杨林路,杨林是烈士,年年清明我们给他扫墓,参观他的故居,听他父亲在院子里作报告。她说认识杨林,是我父亲的同学,与我们家隔着一条马路。

那时她待业,在街道帮忙,脸色红润漂亮,穿得也时尚。他们唱歌跳舞,拉二胡手风琴,说快板三句半,还有现代京剧、二人转之类的。我常常混迹其中,看他们排练,跟他们跑文化宫,坐在那个小城最大剧院的第一排看他们演出。满天星辉从棚顶而落,“浏阳河弯过了九道弯”“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这样的旋律,与夜幕一起响起。我怕她出丑,担心她演砸,跑到后台看他们上妆卸妆,刺眼的灯光,京剧样的脸谱,漆黑油亮的眼影,大红的腥唇,那是她的青春,浓墨重彩的青春。

她谈恋爱,钢琴般雪花漫长的恋爱。他们一起排练,他喜欢她,总找她。每晚七点在胡同口打口哨,清脆的哨音拐着弯划破清凉的夜色。她能听见,我也能听见,整个胡同都能听见。她借故跑出去,回来却要挨揍。我爷打她,用皮带抽,抽一下,她叫一声。多年后她不再承认,说我爷好,待她好,没太拦着。而我知道爷爷心如磐石,死活不肯,家里不时洪水滔天。文革时两家有仇,大姑妈深受其害,他们讨厌那个老太太。可那个老太太喜欢她,一口一个“苓”地叫着,想让她做她家的儿媳妇。

很多次,我和二姑半夜不得不从暖烘烘的被窝爬起,穿戴整齐,走过寂静无人的街道、高高的天桥,去敲响铁道南那所红色老毛子房。站在高大的玻璃窗下,二姑敲一下,喊一声:“姐!”直至屋里的灯光亮起,厚重的木门在浓重的夜幕下,吱呀一声打开。三个人影再急匆匆往回赶,哪怕是冬天,柏油路上的雪吱嘎作响。

她没少挨打,为了她的爱情。我经常掩护她,为此在三道街的电影院跟着她看了一场又一场的电影。《流浪者》《冰山上的来客》都是那时的节奏。我坐在他们的中间,当电灯泡,护着她,也顾忌着爷爷。没我她出不了门,我是她的挡箭牌。基于爷爷对我的信任,她的恋爱一直可以在冰封的暗河下流淌。

那时的人清淡,恋爱不像现在这般粘稠,只是看看电影、压压马路,或成群结队地出去玩。至少我没看见他们拉过手,最浪漫的事,无非昏黄的路灯下,各自抄着手,矮倭瓜样并排慢吞吞地往前移。天空的雪花一片片往下落,寒冷不是主题,我得不时站住,回头等他们。

有次爷爷打她,她深夜跑了出去。二姑牵着我出去找,以为她投敌叛国,游入别人水域。凌晨两点,我起夜,皎洁的月光下,她独自坐在院落里,脸上挂着泪痕。穿了件藏青色开衫短袖,纯白荷叶两瓣领,满身清辉,尤为肃穆。那是我记忆里她最美的一个画面。

她对我好,我需要的东西她总是变着法子弄回来。发卡、钱包、铜钱扎的鸡毛毽子、透明的羊嘎拉哈、橡皮筋、魔方、九连环、掐着红牙子的军帽。同学们没有的小东西我都有,惊喜总在意外之中。发卡松了,她拿出去找人用橡胶水撸一撸,回来就紧了一圈。她认识很多人,朋友遍天下,到处都是同学,让我觉得她无所不能。

她有个同学叫李晓宓,幼时母亲回了日本,七九年又找了回来,带回很多衣物。她们送她,她不穿,便往我身上套。我身量高,那些尼龙弹性的东西正合适。那是一个时代,审美有别于现在的桑蚕棉麻,但她的心是天然的。

每至星期六,同学们都要忆苦思甜,去校田地劳动。校田地很远,在郊外,我们排着队走着去,需带饭。她给我炒土豆片、煎鸡蛋,用袖珍黄铜腰型饭盒,一盒盒装好。饭是饭,菜是菜,规规矩矩、干干净净的。我吃不完,把菜分给同学。有年土豆大丰收,我们连挖带抬,堆得小山似的。拖拉机一车车往回拉,天黑还没干完。猛抬头,看见她从田垄那头喊着我的名字,就那么扑了过来,胳膊上還挎着我的红格衣服。那个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她帮我们干活,搂着我坐拖拉机回家,夜风吹着头发,很幸福。她是唯一找到校田地的家长。

有一次,二道街挖水沟,几个男孩子用黄泥巴打仗,一个泥团飞过来,误伤了我的眼睛。我惊叫着从同学家门前的秋千上跌落,眼前漆黑,泪流不止。她风风火火赶来,找不到凶手,背起我就跑。趴在她背上,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我说没事的,好了。她不听,奔进医院走廊,就喊她同学的名字。她的同学把我的肝胆脾都照了一遍。那是我第一次接触B超,凉腻腻的东西涂在肚子上,她帮我擦了又擦。

爷爷是个老派的人,板板的,每天提笼架鸟,悠闲地迈着八字步,火上房都不着急,这是母亲的原话。上馆子、听戏、搓澡、看书、读报、下棋、养花、捉虫都是他的常态。用现在的话说,叫虚度光阴。他抽烟斗,盘腿坐在炕上,看参考消息,喝牛奶,管美国叫米国;做鸟食,鸡蛋加小米,又蒸又碾,再用牛皮纸袋封好;他给鸟配种,看鸟孵蛋,把蛋放在水盆里转,不转的就说死了;他把鸟笼子托在掌上,把鸟放出去,再举过头顶等鸟回来。鸟不回来,就发动一胡同的小朋友们帮他找;他唱京剧、打太极、摘茉莉花、做花茶,生活的烟尘一丝不染。他天真慈爱也暴躁,洗脸水温稍不对,会一脚把盆子踢飞,扬手也能将整桌饭菜扣在地上。然后领着我扬长而去,在馆子坐下,重新点菜。

上初中時,老姑曾给我邮来一块七十元钱的电子表,是她让别人从南方淘回来的。婚后,她给我捎来一套化妆品,一件梦特娇的娇衫,大红色,穿着不合身,塞锣打鼓的,衣服没穿,化妆品也搁置没用。再后来,她说给我买了羊毛大衣,淡紫色的,捎信让我回去。实际上我手边就有电话,拿起就能听到她们的声音,但从未这么做。她们是我心里的水井,照得见童年的身影,我怕我匆忙的脚步溅落灰尘。她们是那么的不一样,有别于大街上来来往往、庸尘俗世里的任何一个人,她们是我的姑妈,生活在遥远的精神之国。

我真正见到她是十二年前,在北京。她头发枯黄,牙齿外撅,脸色晦暗,背微驼,穿着市面上大众的服饰。记忆中的老姑,那个扎着麻花辫、脸色红润、健康美丽的老姑,已不复存在。她切了阑尾,摘了脾,拿了胆,极度贫血。我和她们住在一起,听着卫生间的水声哗哗地流淌。她们老了,松懈干瘪,二十年该风干的都风干了。曾几何时,她们带我到道南的浴室洗澡,雾气腾腾中,洁白饱满的身体,美得让我昏眩。那样的青春,对于当年的我,得仰视。

大伯病逝于301医院,是心肌梗塞,还没正式退休。他们不让哭,怕诱发更多人的心梗,她们就嘤嘤地啜泣。也没有让她们去八宝山,怕她们受不了。所以当灵车开出医院后,她们在后面踉跄地追赶着,边追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哥!哥!”直至车子的背影越来越小,她们才蹲在北京的街头无助地哭泣,上气不接下气,任初秋的冷风抽打在身上。她们没妈,父亲不管事,顶天立地的哥也轰然倒下,这个世界越发荒凉。

后来大姑也走了,很遭罪,浑身插满管子。剩下老姑二姑两姐妹在那片土地上相依为命。她不时去她家,她也去她家。老姑不会过,总有捉襟见肘之时,二姑偷偷往她的手里塞钱,自己把短裤补了又补。再后来日子宽裕了,可以换房换车,乘飞机、火车、轮渡到外旅游,二姑依旧给她买。但每次去她家,拉开柜门,都是空荡荡的。她急着问:“苓!苓!我给你买的衣服呢?”那些衣服都是大商场的品质,即便打折也价格不菲。她嘻嘻地笑,二姑知道她又送了人。她家没有多余的东西,空荡荡的,所以她人缘好,交际广。二姑就数落她败家,说再也不管她了,可下次还要给她买。她对二姑也好,有一年二姑得了类风湿,浑身骨节肿痛,寸步难行。她背着二姑上医院,过马路,爬天桥,二姑像个孩子一样趴在她的背上。后来老天眷顾,二姑闯过难关,彻底治愈,可以穿着真丝旗袍,在微信一端温柔地喊我。

如今老姑也两鬓落雪,快六十了,碰到喜欢的东西还会让她的二姐给她买。她不见外,撒个娇的不算什么。二姑常说,咋整,就这么一个妹妹,你爷临走时交代,不放心的就是苓。说从小没妈,不会过,你们得管着。有一次,老姑到长春看二姑,二姑送她走。进站时,她说二姐,你看你每次都给我买衣服,就这次没买,我心里空落落的。二姑说那咋办?这样吧,我给你五百块钱,你自己买。她说我不要钱,我有。这样吧,还有两个小时的车,附近有菜场,你割十斤猪肉给我带着。二姑说好!就这样她提着十斤沉甸甸的猪肉回了家。

初次听说,我以为是笑话,觉得不可思议。多方证实后,我的眼泪开始一颗一颗往下落。一个没妈的孩子,人生的天空总有一角是漏雨的,需要别人缝补。娘家没了,姐姐成了唯一的依靠。

爷爷花光最后一分财产撒手人寰,他是个清高的老人,不是不懂人间苦乐,而是喜欢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生命。我爱爷爷,他给了我另一重人生,极小时就知道什么是荣辱不惊。即便现在两个姑妈,时常在电话里对着我年迈的父亲呜呜滔滔地哭,说哥,你可要多保重呀!你要是没了,我们到哪再找亲人。

所以亲人一词不仅仅是配偶和儿女的专利,还有最初的根系,连着扯着,挖心挖肝地疼。

前年我再次见到老姑,她穿着黑色小喇叭短裙,烫了头发,比我还时髦。依旧是在北京,半夜她在我的头顶数钱,唰唰唰,新票子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问,老姑你带了多少钱,咋还没花完? 她说这是儿媳妇给的,让她好好玩,还没动。我便夸她儿媳妇好。他们说你别信,她爱面子,工资卡都在别人手里帮儿子还车贷呢!

她的旅行包是水货,在济南时,衣服就露在外面。她叉着腿坐在地板上闷着头缝,我说别要了,陪着她去买拉杆箱。东西太多,装不下,在北京的旅店又裂开了,她又坐在走廊里连捆带缝。外面是热闹的街市,望不断的人流。

凌晨五点,我们在黎明的街头分手,最后的拥抱让我泪湿衣衫。我知道,物是人非,很多事都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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