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师陀小说的思想倾向
2020-07-14王建玲
王建玲
摘 要:师陀研究中的流派归属之争,争议的焦点在作家的思想倾向上。师陀的思想倾向是丰富的、深邃的。他以不同题材的小说呼应时代、表现时代,体现了强烈的批判精神和家国情怀;他刻画不同的文学形象表达了对生命的关注与思考。
关键词:师陀;思想倾向;时代;生命
在中国现代作家群中,师陀无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踏入文坛,很快引起了文学评论家的关注。京派评论家刘西渭敏锐地发现了师陀与京派相似的艺术追求:“沈从文先生和芦焚先生(即师陀)都从事于织绘。”[1]左翼批评家杨刚在《里门拾记》中表达了“令人想到鲁迅”的感受,而王任叔却断言:“沈从文先生的手臂,长在作者身上了。”[2]
左翼与京派分别作为三十年代无产阶级文学思潮和自由主义文学思潮的代表,本是文学观点和政治立场相左的两派,但他们竟各自从师陀的创作中找到了与己方相契合的内容,这实在耐人寻味。四十年代,师陀的创作达到高峰,尽管1943年师陀明确表态,反对遵从任何流派,但关于其流派归属的讨论并没有停止。新中国成立后,师陀的创作几近停滞,相关研究也陷入沉寂。1979年唐弢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开始强调师陀与京派作家的联系,之后不少现代文学史著作、京派研究论著直接将其归为京派。新世纪初,《师陀全集》出版,为师陀研究提供了丰富翔实的资料。在此基础上,不少学者从外部史实或文本分析中力证师陀的左翼倾向,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解志熙。当然,也有论者提出了中和的观点,认为作家兼有京派与左翼的创作特点。
纵观这场贯穿作家研究始终的流派之争,笔者不禁疑惑:一是硬性地将作家归为哪个流派?对全面、深入地研究作家作品是否有益。鲁迅先生曾说:“文学社团不是豆荚,包含在里面的始终都是豆。”[3]这话幽默风趣,又意味深长。二是争论的焦点在哪里?笔者认为在思想倾向上。思想倾向,简单来说就是作者对社会生活、人生命运、历史发展的理解、认识、追求和主张。笔者发现,在论争中,各方往往是抓住作者思想倾向上的一点,不计其余,这是不是恰恰证明了作家思想的丰富与深邃?
带着这些困惑,笔者将运用习近平主席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基础上提出的,“运用历史的、人民的、艺术的、美学的观点评判和鉴赏作品”的方法,[4]剖析隐藏在小说中的作家复杂的思想倾向,以丰富师陀小说研究内容。
一、对时代、社会的密切呼应和深入表现
运用历史的观点是指从文学作品产生的具体历史背景及其产生、发展的过程对它们进行历时性研究的一种辩证的观点,故而,笔者将以时间为序梳理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四十年代具有代表性的小说题材,并动态地剖析其中体现出的思想倾向。
(一)革命——战争题材
二十世纪上半期的中国,内忧外患,动荡不定。在这样一个苦难深重的时代,作家从1932年处女作《请愿正篇》发表开始至建国,共创作长中短篇小说七十多篇,其中革命题材小说有十五篇之多,抗战题材小说有八篇。
短篇小说《迷茫》讲述的是进步学生参加反帝爱国游行,却被军警打死打伤的故事。小说中的老姐姐,她历经艰辛照顧弟弟长大,弟弟却在一次游行中生死未卜,而她的爱人华则面色苍白、血污满身地躺在了病房。这些“热爱生活,热爱和平。热爱人类,并热爱着真理和正义,光与美”[5]的青年们的遭遇,让老姐姐愤怒控诉:“青年人的路是多么窄啊。”小说《谷》揭露了帝国主义在矿场肆无忌惮盘剥压榨老百姓,迫害革命志士的罪行。作品中的小知识分子黄国俊被汉奸白贯三所骗,以为筹到钱,就能救下革命者洪匡成了,但实际上他早已被杀害。而矿工们的暴动反抗也很快被镇压了。小说中没有不切实际地凸显人民力量,这体现了师陀的现实主义精神。
七七事变后,硝烟四起,国家民族处于危急存亡关头,师陀“心怀亡国之悲愤牢愁”,以笔为枪,迅速投入救亡文学的创作中,1937年10月就完成了小说《无言者》。《无言者》讲述了农民出身的士兵魏连德,在前线断粮断水,生命垂危。弥留之际,他竟“看见”保长向妻儿摊派战争捐款。前方血战,后方吸血,这样的对比,多么残酷!师陀愤怒地抨击了国民党当局的冷血、贪婪。《夜哨》里望都的老叔,乡间常见的一位善良老人,在日本侵略者烧杀屠戮村庄时侥幸活了下来。面对冲天的火焰和横七竖八的尸体,老叔沉痛地质问:“人为什么要积压这样多的冤仇呢?”[6]被国仇家恨炙烤着,五十多岁的老叔拿起了枪,成为抗日游击队的一员。
从民主主义革命到抗日战争,作家师陀表现了强烈的民族责任感和爱国激情。他曾自述:“自我懂事起,亡国危险便威胁着我的思想,是它培养了我的爱国主义,是它教育我树立起民族自尊心。”[7]
(二)乡土——城市题材
师陀出生在中原腹地——河南杞县的一个破落地主家庭,他生活的村庄“那么小,又那么穷,从不曾有大事值得论述;也一年到头都被宁静的空气包围着,情况之冷落,只好用寂寞去形容”。[8]而且,“在那里,永远计算着小钱度日,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缠住,人世苦恼的”。[9]幼小的师陀,也是苦恼的,他常受脾气暴躁的母亲责罚,哥哥和比他大的孩子也打他。没有温情,穷困落后,荒凉死寂,这样的家乡,让师陀不禁哀叹:能在那里住一天的人,世间的事,便再没有不能忍受得了。
关于乡土的不愉快的记忆,最终变成了作家笔下一幅幅关于乡土中国的“浮世绘”,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果园城记》。果园城是个怎样的小城呢?果园城是静止的,它仿佛被施了魔法,兴致勃勃同邻人谈话的女人们,年复一年,永没有谈完;孟林太太放在妆台上的老座钟,早已停住;孟老太太的房子,七年如一日般的清洁,几乎完全没有变动。
从清末到1936年,果园城的人们,生活方式一成不变,他们恪守原有封建宗法社会的规矩,素姑一日日在空闺憔悴,贺文龙一年年搁置“辉煌事业”的理想。……果园城是有这样的魔力的,它能让人一进城门,“走进那些浮土很深的街道,忽然他会比破了财还狼狈,首先他找不到自己了”。[10]表面看是一句关于浮土的调侃,其实内里的意味却很深远。葛天民由年轻时的“热心农事改革家”,变成了只满足于衣食有余,不问世事的普通乡绅,“傲骨”植树造林,却被偷拔了树苗当柴烧,像男子的油三妹被“千古不变”的小城逼死了……师陀在《果园城记》初版序中表示:“我有意把这小城写成一切小城的代表。”[11]果园城正是落后、凝滞的乡土中国的代表,是中国广大农村的缩影。
师陀离开乡村漂泊到上海,在上海蛰伏于“饿夫墓”,除完成了几篇抗战题材的小说外,还在城市题材创作上取得实绩。
师陀对摩登都市大上海狠下了一番功夫来研究,他先是以系列散文集《上海手札》,详细分析了上海的社会生态,然后又精心撰写了专门剖析大都市生活的长篇小说《结婚》。《结婚》讲述的是穷教师胡去恶为与爱人结婚,决心冒险一搏,做投机生意,结果不但道德沦丧,还背叛了爱人,丢失了书稿。绝望的他冲动杀人后,想起爱人,痛悔自己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师陀在《谈〈结婚〉的写作经过》中指出“当时的上海是个唯利是图的地方,一切决定于现实利益”。[12]小说中欲望主宰了人性,除了洁身自好,远走乡下的佩芳一家,其他人物几乎都甘心成为金钱、情欲的奴隶。师陀借胡去恶之口,评价上海“人山人海,恶龊,杂乱、骚扰、谣言、暗杀、掠夺、红尘万丈”。[13]纵使几百里外就是连天的炮火,纵然国家民族生死存亡,也唤不醒这群红男绿女的家国意识,他们只关心发财、享乐,哪管其他。
运用历史的观点,动态地分析师陀的小说,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不论时空如何变化,师陀的创作始终是密切感应着时代、表现着时代的,表现了强烈的批判意识和家国情怀。
二、对生命的全面谛视与深切关注
所谓人民的观点,是指文学创作一定要以人民为中心。这一点在作家师陀的创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作家在《我的风格》中,一再强调“社会和人”是他刻意描写的对象。解志熙称师陀的小说是现代中国“生活样式”的“浮世绘”,那么,在这一幅幅逼真生动的风俗画中,乡土,农民,无疑是主角。
(一)令人既怜且恨的底层农民
“我不喜欢我的家乡,可是我怀念着那广大的原野。”[14]师陀对乡土中国的情感是复杂的、矛盾的,他爱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乡土,爱这土地上辛勤耕作的农民,但在封建宗法制度几千年的愚弄下,善良、朴实的农民身上又滋生出了奴性与愚昧,这不禁让师陀既怜且恨,既同情又批判。
《寒食节》中的长庚,尽职尽责地为主人看家护院。当三少回乡祭祖时,他尽心竭力为三少提供好的吃食,唯恐照顾不到。当发现三少吸鸦片时,他“苦痛的全身战抖着,生满着花白胡子的老脸一缩,像一个孩子似的要哭了”。[15]长庚太忠实了,以至于三少都嫌弃他“忠实得近乎愚蠢”。老张,布政第的世袭门房,被赶出来后,沦为乞丐,他大半辈子的劳苦只换了一块钱。两年后,已经不能走路,全身腐烂的老张死在了布政第墙脚的冷风里,那天是马夫人的寿辰,老张挣扎着爬来是给主家祝寿的,他还做着能收留他的美梦。
把当奴隶作为一大追求,这看起来匪夷所思,但在二十世纪初,老中国的儿女们是吸食着“天有十日,人有十等”这样的精神鸦片成长起来的,对他们来说,“坐不稳奴隶”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二)在困境中抗争的知识者
二十世纪初,是思想大变革的时期,封建思想死而不僵,各种新思想蓬勃发展。在这一背景下,知识者,各自取舍,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走在前列的革命者,有仍在困境中的抗争者,还有“顺从”于现实的投机者……作家师陀对不甘做困兽的反抗者,给予了更多的关注。
《春梦》中的尤楚,原本是个只专心学业的大学生,莫名其妙被捉进牢狱。经过八个月牢狱里的深入思考,他决心去乡下任教职,以实验自己的理想——“努力开垦,在荒原上点亮一盏小灯”。[16]尤楚信心满满地要负起救人向上的责任,却被表面进步、和气,实际落后、愚昧的校长所迫害,加上学生对他的误解,尤楚美梦破灭,决心离开“这一池臭水”。恰在此时,尤楚又被以“思想反动,煽惑青年”的罪名捉进了牢狱。尤楚目睹社会的弊端,希望通过自己的抗争获得公平正义,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碰了壁。尤楚始于牢狱又终于牢狱的特殊经历,让人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譬喻:蝇子飞了一个小圈子,又回来停在了原点。[17]
《鸟》中的易谨,是受过新文化新思想洗礼的“新女性”,她对生活充满了热情,不顾男友的反对,她展开双臂,像一只鸟一样飞向她所向往的革命。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六七年的时间里,她不断被男人侮辱,那所谓的革命,也只是挂个“委员”的名号而無所事事,易瑾这只渴望飞翔的小鸟折翼坠落了。时代看似已在转变,有了进步,但旧思想是顽固的,打着“革命”旗号的恶势力是强大的。娜拉们仅凭一股热情,贸贸然踏入社会,很可能会落得个心死身灭的悲惨结果。所以鲁迅先生早已预言,在还未真正实现男女平等的社会里,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
(三)无处归依的漂泊者
漂泊流浪是一个永恒的文学母题,尤其在二十世纪初的中国,国家民族尚且前途未卜,轮到个人,自然也是前路茫茫、不知归处。师陀本人就是个漂泊者,他和他笔下的人物一样,离开故乡,流落城市,但心却始终无法和城市融合。异乡是隔膜的,故乡又日渐远去,他们的内心是荒凉的。
《孟安卿的堂兄弟》里的孟季卿是常笑的,所以得了个“安乐公”的诨号。“安乐公”果真安乐吗?孟季卿有个“又狂暴又无胆,又愚蠢又专制”的神经质的母亲,还有三个嫂子,文中称为“被惹坏了脾气的恶狗们”。孟季卿住在北平将近三十年,但他拒绝在北平落地生根,他也从不曾回过果园城。哥哥们做主分家了,又不断侵吞他的田地,他连封信都不曾寄回过。在他猝死的前一天,这个仿佛一辈子不会叹气的人,笑着跟朋友说:“生成个会流泪的人该多幸福,你想想?要是泪跟泉水一样……”[18]孟季卿是渴望家庭温暖的,可惜他得不到。孟季卿心里苦,却早就不会流泪了。他带着笑的面具,孤零零地在异乡走向生命的终点。
在孟季卿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师陀的影子,他们的经历有相似之处。漂泊者们灵魂无处安放,他们苦苦追寻,不能安歇,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过客,“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19]
(四)命运沉浮的乡土统治者
师陀笔下的底层农民,他们受经济、政治、思想上的层层迫害,常落得个悲惨的结局。那些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几代人统治乡村,作威作福的老爷少爷们呢?他们是否有个美满的收梢呢?
“无望村的馆主”,陈世德,他祖父勤俭持家,挣下好大一个家业;父亲“三千两”嗜好涉讼,虽大把撒钱,但仍留給陈世德几辈子吃用不完的财产。陈世德是在“绫罗包被中长大起来的”,他是“无数的佃户的未来主人,千人的眼球”,“在人们心目中,他是世界上的唯一宝贝”。[20]作为宝善堂的王,陈世德为所欲为,他践踏一切人,他“种下了不幸的果”,不久就尝到了结出的苦涩的果实,他新娶的妻子竟是他恶作剧中被侮辱的姑娘。陈世德为此苦恼不已,纵使直接杀了施暴者,赶走了妻子,也不得解脱,他只能变本加厉地玩乐挥霍,直至一无所有。
陈世德的悲剧是怎么造成的?师陀将其归为“因果报应”,归结为命运。师陀说:“命运,也许就像那座山一样——它的来龙去脉都超出个人的认识范围,并且它嘲弄或压抑人生。”[21]师陀把命运与人性的弱点联系在一起,认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弱点,往往决定了命运的走向,命运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剧。从人性角度、命运角度来解释大家族不可避免的败落悲剧,体现了作家思想的深度与高度。
三、结语
现代著名诗人卞之琳说:“芦焚(即师陀)是天生的小说家。”[22]对此,笔者是这样理解的:师陀偶然走上文学创作道路,但能一下就抓住文学创作的重点——与时代紧密联系,专注刻画人物,这让人惊喜。三十年代,文学思潮涌现,文学流派迭起,但师陀始终坚持自己的主张:从事文学创作,其任务绝不是增长完成一种流派或方法,而是利用各种方法完成自己。
完成自己!师陀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实践的,他密切关注,深入表现时代和社会,这保证了作家创作视野的广度;以人为创作中心,关注人性,关注生命,这提高了作家创作的思想境界的高度。所以说,在文学创作上的这份理性与敏锐,使作家成为中国现代文坛上让人赞赏不已的,一个丰富、独特、深邃的存在。由此,笔者认为,尽管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重启的师陀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但这还远远不够,师陀作品的价值仍需要进一步的开掘与确认,作家本人,也需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获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位。
参考文献:
[1][2]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C].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172–188.
[3]鲁迅.小说二集导言[A].中国新文学大系·导言集[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33.
[4]陈建波.习近平文艺思想研究[J].中共杭州市委党校学报,2015(5).
[5][6][7][8][9][10][11][12][13][14][15][16][18][20][21]师陀.师陀全集[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212–945
[17]鲁迅.彷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9.
[19]鲁迅.野草故事新编[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7:30
[22]卞之琳.卞之琳文集·话旧成独白:追念师陀[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