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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禺晚年的文艺思想

2020-07-14北京张耀杰

名作欣赏 2020年28期
关键词:曹禺雷雨孙悟空

北京 张耀杰

美猴王的替天行道保唐僧

《福建戏剧》1981 年第6 期上,发表有曹禺的《〈西游记〉与美猴王——在首都戏剧界座谈〈真假美猴王〉会上的发言》。其中对《西游记》的分析评论,恰好可以用来解释曹禺所创作的一系列高度宗教化的戏剧作品:

佛教于西汉传入我国,到了明朝,仍很盛行。我们马列主义者认为宗教是迷信,是鸦片。然而在吴承恩生活的那个年代,佛教的思想、佛教的理论,是为一般人民和统治者所接受的。吴承恩虽然是个大知识分子,他也不能不接受。佛教在那个时候,似乎会给人以“安慰”。《西游记》反映了那个时代人们对佛教的信仰和崇敬。因此,对“佛”这个问题,是不能推翻的;如果可以推翻,那么《西游记》将不复存在,就连中国的其他古典名著也将一样不复存在。……孙悟空大闹天宫成为了不起的个人英雄,后来又有个大转折,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直到唐僧要往西天取经,才把他解放出来,然后给加上“紧箍咒”,好驾驭他。……孙悟空永远是个被同情的角色,而且永远是个英雄。……到了西天,得到一个佛的封号叫“斗战胜佛”。

按照《西游记》的说法,唐僧之所以要西天取经,首先是东土大唐的真命天子唐玄宗李世民,赋予唐玄奘一项佛教救赎的神圣使命。

唐太宗李世民经历了失信泾河龙王、惊魂失魄夜游地府、崔判官修改生死簿增加其阳寿、落渭河、脱阴司、回阳世等厄运,决意大举水陆大会,通过超度亡灵来救赎他自己的种种罪孽。于是,当朝宰相殷开山的女儿殷温娇与大学士陈光蕊共同孕育的宁馨儿、被誉为“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的大德高僧玄奘法师,被推选到了唐太宗的面前。

其次是如来佛祖西经东进的深谋远虑、佛法无边。如来佛祖所谓“劝人为善”的三藏真经,指的是“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三藏共计三十五部,有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乃是修真之径,正善之门”。

就在玄奘法师择定贞观十三年九月初三日在化生寺“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时,观音菩萨突然给出神启,说是大乘佛法之三藏真经“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从而坚定了唐太宗派遣其结拜兄弟玄奘法师去灵山大雷音寺如来佛祖处求取三藏真经的决心。奉旨取经的唐僧,也因此有了一句专权专利的口头禅:“施主,贫僧乃东土大唐和尚,奉圣旨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宝方,恳请在此借宿一晚……”

被如来佛祖和唐太宗赋予双重使命的唐僧并不知道,他的真身是如来佛祖的二弟子金蝉子。观音菩萨遵照如来佛祖的旨意,委托南极仙翁借着殷温娇、陈光蕊的闪电婚姻,把金蝉子贬到尘世凡间,转世为陈光蕊的遗腹子陈祎,小名江流儿。父母早亡的江流儿自幼在寺庙修行,长大后成长为法号玄奘的大德高僧,被唐太宗结拜为义弟并赐姓为唐。

孙悟空脱胎于娑婆世界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的一块仙石,属于道教系统的无性繁殖。他拜菩提祖师为师,得名孙悟空。孙悟空在第342 岁时,因阳寿已尽而大闹地府,销毁关于他自己以及所有猴子猴孙的生死簿,由此惊动天庭并且启动了大闹天宫的一场大戏,凭着自己的实力获得了一个和玉皇大帝并肩看齐的道教尊号“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

面对齐天大圣孙悟空不受约束,一次又一次地大闹天宫,玉皇大帝只好请来西方圣教的如来佛祖伏妖降魔。如来佛祖把逃不出他大手掌的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悔罪思过,告诉他500 年之后会有人加以解救。关于此事,《西游记》中有一首七律绝句加以概括说明:“恶贯满盈身受困,善根不绝气还升。果然脱得如来手,且待唐朝出圣僧。”

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500 年后,被西天取经的唐僧所解救。孙悟空拜唐僧为师,唐僧为他取号行者。孙悟空在西天取经的路途上打死6 名劫经强盗,遭到唐僧数落,孙悟空愤而离开。观音菩萨化作老母传给唐僧一顶嵌金花帽、一道紧箍咒,哄骗悟空戴上花帽,金箍当即嵌入肉中。唐僧只要念动咒语,孙悟空就头疼难忍。被紧箍咒钳制约束了心猿意马的道教神仙“混元一气上方太乙金仙美猴王齐天大圣”,就这样变成了甘心情愿为佛、儒两教的取经事业而替天行道的“存天理,去人欲”的人肉打手。

孙悟空在人世间的原型模特,应该是奉旨下西洋的大太监郑和,以及直接为明朝皇帝效力打斗的东厂、西厂的太监头子。能够钳制约束原本就没有生殖器官的孙悟空的紧箍咒语,说穿了就是宋明两代儒教道学的四字真经“替天行道”;假如换成六个字的真经,那就是“存天理,去人欲”。人类社会几乎所有的宗教法术,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打着天理、天道、天神、天意、天堂的神圣名义,来压制扭曲甚至扼杀根除人本身与生俱来、天然合理的人性欲望。

福建省京剧团的李幼斌、姚颖华等人改编排演的京剧《真假美猴王》,于1981 年10 月在北京演出并引起轰动。身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的曹禺陪同邓颖超等人观看了演出,于是,就有了前面提到的署名曹禺的《〈西游记〉与美猴王——在首都戏剧界座谈〈真假美猴王〉会上的发言》。

京剧《真假美猴王》取材于《西游记》第五十八回的“二心扰乱大乾坤,一体难修真寂灭”。其中讲述的是唐僧因孙悟空伤害强盗性命,驱逐他返回花果山。六耳猕猴趁机冒充孙悟空窃取唐僧师徒的行囊。沙僧斗不过六耳猕猴,只好求助于观音菩萨。观音命孙悟空降伏六耳猕猴,真假孙悟空为此大闹天宫地府,无论是天堂里面的玉皇大帝,还是阴曹地府里面的地藏王菩萨,都不能明辨是非主持公道。真假孙悟空便一直打到西天,被如来佛祖指出假猴来历,孙悟空高举金箍棒将假猴子一棒打死。

这个假猴子,其实是孙悟空不甘心完全驯服于“存天理,去人欲”的紧箍咒的自由灵魂,也就是宗教术语中的“心魔”。孙悟空亲手把假猴打死,相当于他自己动手根除了自己身上最后的一点自由意志和人性冲动。此后的孙悟空,便只能一心一意地守护在唐僧身边,充当替天行道保唐僧的驯服工具,最终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斗战胜佛的佛教正果。

曹禺戏剧的密码模式

1936 年1 月,曹禺的成名剧作《雷雨》交由巴金主持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单行本,曹禺为此专门写作了长篇序言。其中的核心命题是一对孪生概念:“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

“原始的情绪”,对应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欲本能,也就是老子《道德经》中所谓的“人之道”。“蛮性的遗留”,对应的是中国传统神道文化中至高无上的天道、天理、天命、天意、天堂,也就是老子《道德经》中的“天之道”。这一对孪生概念合在一起,所构成的就是宋明理学宗教神圣化的替天行道,“存天理,去人欲”的罚罪魔咒。

拥有“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的剧作家曹禺,在创作《雷雨》的过程中是以中国传统儒、释、道三教合流的周公、老子、孔子、孟子、荀子、屈原、朱熹、释迦牟尼、观音菩萨之类的神圣偶像自居的;他对于即将遭受天谴罚罪却又茫然无知、洋洋自得的芸芸众生,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如神仙,如佛,如先知”般“升到上帝的座”的“悲悯的心情”: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

曹禺为自己设定的这种神道设教、替天行道的宗教先知的特权身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荀子在《礼论篇》中所说的“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的“君师”身份。在曹禺看来,几乎所有的个人,都是不能够掌握自己前途命运的被奴役、被主宰、被操纵、被天谴、被罚罪的“鬼”“傀儡”和“可怜的动物”;几乎所有的个人以及包括家庭、学校、企业、社团、党派、民族、政府、国家在内的人造集体,都是他或实施替天行道的天谴罚罪,或实施阳光天堂的超度礼赞的目标对象。

作为创作《雷雨》一剧的集本能人欲的野性蛮力和宗教精神的神性魔力于一身的原动力和内驱力,“原始的情绪”和“蛮性的遗留”还与曹禺潜意识中根深蒂固的恋母憎父的“俄狄浦斯情结”密切相关。全剧中“绝子绝孙”的罚罪结局所要打击的首选目标,是一心要保家卫道的专制家长周朴园。

周朴园的三个儿子周萍、鲁大海、周冲,无一不是曹禺化解不开的恋母憎父情结的化身。“绝子绝孙”的天谴诅咒,就出自周朴园并不相认的第二个亲生儿子、像雷公崽子一样到处替天行道的鲁大海之口。大儿子周萍在引咎自裁前,另有对于周朴园的血泪控诉:“爸,你不该生我!”直接刺激小儿子周冲神往于天边外的阳光天堂般的“真世界”的,是父亲周朴园在“喝药”一场戏中针对母亲周蘩漪的诛灭人性的精神强暴。周冲因此向他的初恋情人四凤表白说:“我恨这不平等的社会,我恨只讲强权的人,我讨厌我的父亲,我们都是被压迫的人,我们都一样。”

按照存活于中国民间社会的宗教观念,既是自然现象又是人格化的最高主宰的“天”(又称“上帝”),并不是一个孤家寡人,在他手下有许多神仙鬼怪可供调遣驱使。《雷雨》中直接操纵八个出场人物的既是自然现象又是人格化的宗教神祇的“雷雨(雷公)”,就是中国民间普遍认同的一员替天行道的罚罪天神。到了《原野》中,因为杀死焦大星及小黑子而迷失于原野黑林子之中的仇虎及花金子,不仅于失魂落魄、神魂颠倒中采用了更加通俗也更加亲昵的称呼“老天爷”,而且直接遭受了与“天(老天爷)”相对应的俗称“阎王”的“黑脸的阎罗(地藏王)”出场主持的替天行道的末日审判。

在《〈日出〉跋》中,曹禺依据老子《道德经》中“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与“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的神道格局,给出了另一种替天行道的解释说明:“《雷雨》里原有第九个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没有写进去,那是就称为‘雷雨’一名好汉。他几乎总是在场,他手下操纵其余八个傀儡。……写《雷雨》,我不能如旧戏里用一个一手执铁钉,一手举着巨锤,青面红发的雷公,象征《雷雨》中渺茫不可知的神秘。那是技巧上的不允许。”

按照传统戏曲“戏不够,神来凑”的编剧套路,每一部戏曲传奇之中,大凡要有一个或天神或地祇或皇帝或清官的大救星来赏忠罚奸、惩恶扬善。以古希腊悲剧为源头活水的西方戏剧,也不乏被称之为“机械降神”的戏剧处理。在《雷雨》中,只是因为“技巧上的不允许”,剧作者曹禺才没有把“象征《雷雨》中渺茫不可知的神秘”的那尊“一手执铁钉,一手举着巨锤,青面红发的雷公”,请上现代话剧的写实舞台;而是通过一再“重描”周公馆花园里那根漏电的电线,为四凤、周冲的触电而死以及周公馆连同鲁贵家的“绝子绝孙”,埋下了伏笔,设下了陷阱。在剧作者曹禺的刻意编排之下,随着一场大雷雨的到来,周冲与已经怀上周家第三代子孙的四凤,在疯狂夜奔中触电而死。与同母异父的四凤乱伦通奸的周萍,也随之开枪自杀。与亲生父亲周朴园刚刚相认的鲁大海,在母亲鲁侍萍的阻拦下放弃暴力复仇的冲动而远走天涯。老一辈的鲁侍萍和周繁漪,一个在沉默中发疯,一个在狂躁中发疯。

同样是在剧作者曹禺的刻意安排之下,作为罪魁祸首的专制家长周朴园,在“序幕”和“尾声”中把“一天夜里连男带女死过三个人”的周公馆,出卖给了天主教堂的附属医院。周朴园自己也由此前的念经吃素、礼佛卫道,转变为对天主教精神的皈依。天主教堂中巴赫《B小调弥撒曲》的背景伴奏,既实现了对于观众及读者的精神洗礼和心灵抚慰,也对剧中惨遭天谴罚罪的惨死者和未亡人,实施了阳光天堂般的精神超度和灵魂安顿。《雷雨》全剧也因此较为完整全面地呈现出了既根源于中国传统神道文化又充分吸纳外国宗教文化的“阴间地狱之黑暗+男女情爱之追求+男权家庭之反叛+专权专制之革命+舍身爱人之牺牲+天诛地灭之天谴+替天行道之赏罚+阳光天堂之超度”的密码模式。其中最为黑暗顽固也最具艺术魅力的文化密码,则是形而下的天诛地灭、替天行道的天谴罚罪,与形而上的充满着神圣美好的纯情纯爱的阳光天堂,所合成的“存天理,去人欲”的怪圈魔咒、天罗地网。

《日出》的戏剧情节并不复杂。剧中的陈白露是一位聪明美丽的女学生,父亲去世后失去经济保障,只好依附于大丰银行经理潘月亭,被包养在某大都市的大旅馆里过着见不到阳光的“放荡,堕落”的“发疯的生活”。陈白露从前的“朋友”或者说是初恋情人方达生,从乡下老家前来英雄救美,却在与她相处的几天里,逐渐认识到整个社会“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黑暗与不公,最后昂首走向高亢洪壮地合唱“日出东来,满天大红!要想得吃饭,可得做工!”之类《轴歌》的砸夯工人,以及由他们所象征的号称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阳光天堂新社会。

留在方达生身后的,是由既是“阎王”又是“财神”的金八所主宰操纵的一场人间地狱式的“存天理,去人欲”的宗教罚罪:剧中的出场人物,无论是资产阶级的有余者还是无产阶级的不足者,都面临着比所谓“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更加恐怖黑暗的既要“损有余”又要“损不足”的人生绝境。已经走投无路却不愿意追随方达生追求阳光天堂“天之道”的陈白露,更是吟诵着诗人前夫留下的天堂神曲——“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而喝药自杀。与陈白露同样失去父亲的砸夯工人的女儿小东西,在此之前已经为捍卫自己的处女清白而在下等妓院里上吊自杀。两个美好女性的死亡,其实是为剧作者曹禺及其自传人物方达生所神往歌颂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阳光天堂,充当了替天行道、“存天理,去人欲”的神圣祭品。

与此前的《雷雨》《日出》《原野》相比较,曹禺戏剧中的“阴间地狱之黑暗+男女情爱之追求+男权家庭之反叛+专权专制之革命+舍身爱人之牺牲+天诛地灭之天谴+替天行道之赏罚+阳光天堂之超度”的密码模式,在《蜕变》一剧中表现得更加显露也更加美满。

《蜕变》的剧情围绕着直接为抗日战争服务的某某省立伤病医院而全面展开。“蜕变”之前,这家医院仿佛是一个阴间地狱,以替天行道、救死扶伤为神圣天职的丁大夫,虽然理直气壮地四处奔走,却连最低限度的工作条件和必备药品都得不到。随着钦差大臣般替天行道的视察专员梁公仰从天而降,这家医院启动了大刀阔斧的行政改革。被梁公仰真诚挽留的丁大夫,在“蜕变”之后阳光天堂般的新医院里大显身手,并且像《西游记》里面先大闹天宫再替天行道最后又修成正果的孙悟空那样,享受到了康复后即将重返前线的一营伤兵高呼万岁的崇高荣誉。

按照曹禺在《关于〈蜕变〉二字》一文中的说法:“这本戏固然谈的是行政问题,但这种高深的专门学问决非如此窳陋的作品能在三点钟的演出时间内谈得透彻明了。戏的关键还是在我们民族在抗战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这题目就是本戏的主题”。

通观全剧,被曹禺在《关于〈蜕变〉》一文中称之为“戏的关键”和“戏的主题”的“我们的民族在抗战中一种‘蜕’旧‘变’新的气象”,只是一种表面现象。构成该剧深层底蕴的,是一条不需要跨越从此岸世界到彼岸世界的天堑鸿沟,就可以直达阳光天堂的极其廉价的人生捷径,也就是身怀绝技又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般、孙悟空般的大名医丁大夫,在清官救星梁公仰更高层级的强权拯救之下,借着替天行道、舍家爱国的神圣名义,一步一步地踩着别人的脑袋攀升到被《〈雷雨〉序》称之为“上帝的座”的个人崇拜、个人造神的人生高点。该剧中经过一场蜕旧变新换来的天人感应般的阳光天堂,到头来只是丁大夫一个人替天行道、超凡入圣、修成正果的精神家园。从这个意义上说,《蜕变》既是一部与《雷雨》《日出》《原野》一脉相承的天谴罚罪加阳光天堂的宗教化的社会剧,同时又是一部直接服务于抗日战争的政治宣传之造神剧。

爱丽儿的人性回归

作为中国戏剧家协会的终身主席、北京人艺的终身院长以及中国文联主席,曹禺在垂老之年发表了大量言不由衷的表态应酬文章。尽管如此,他在关于文艺思想的一些诗文书信当中,还是委曲求全、曲折含蓄地表现了一些真实感悟和人性火花。

1982 年1 月,北京人艺建院三十周年纪念文集《攻坚集》出版。曹禺在《〈攻坚集〉序》中,再一次发挥了他在戏剧创作中所贯穿的“阴间地狱之黑暗+男女情爱之追求+男权家庭之反叛+专权专制之革命+舍身爱人之牺牲+天诛地灭之天谴+替天行道之赏罚+阳光天堂之超度”的密码模式:

舞台是一座蕴藏无限魅惑的地方,它是地狱,是天堂。谁能想象得出艺术创造的甘苦与艰辛呢?……一场惊心动魄的成功演出,是从苦恼到苦恼,经过地狱一般的折磨,才出现的。据说进天堂是美德的报酬。天堂是永远的和谐与宁静。然而戏剧的“天堂”却比传说的天堂更高、更幸福。它永不宁静,它是滔滔的海浪,是熊熊的火焰,是不停地孕育万物的土地,是乱云堆起、变化莫测的天空。只有看见了万相人生的人,才能在舞台上得到千变万化的永生。……他比孙大圣还要高明,一生岂止有七十二种形象变化?

自1988 年起,曹禺的晚年生活大部分是在北京医院度过的。1991 年9 月28 日,曹禺应巴金主编的《收获》杂志的约稿,在北京医院写作了散文《雪松》。饱经人生忧患和人世沧桑的曹禺,在这篇散文中实现了对于自己当年“如神仙,如佛,如先知”般“升到上帝的座”的神采飞扬、自由开放的创作心态的部分回归:

其实,我这个人是极为欢乐的,我笑起来总是开怀畅笑,有时一连串讲起往事,也是找最愉快的事情讲。因为痛苦煎熬的感觉太重了,扣住全身,像一口巨钟,我吐不出一口气来,我真要纵身举起这口钟,再不能惶惑下去。像在梦中,我突然有了挟东山、超北海的力量,一蹬一抬,就把这不能用数量计算的沉重的巨钟抛在大海洋里。比任何霹雳都震耳的一声巨响,激起的浪涛,像千百条鲸鱼喷出的冲天水柱那样光亮、辉煌、灿烂。自从盘古开天地,哪一个能见过如此使人震惧,使人生出无限希望、无限光明的境界啊!一切先知在混沌世界中说出的什么极乐世界不正是如此么?

接下来,曹禺难能可贵地对自己以神道设教、替天行道的宗教先知加抒情诗人自居的身份特权意识,进行了以人为本的真诚反思:

眼前有一朵花,这自然不是老伴,因为她同我一样都上了年纪了。这朵花是美的,真美,一点也不假。……她有个名儿,叫“玻璃翠”。……这平凡而又神仙般的花,却使我想起“爱丽儿”(Ariel),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那个缥缈的精灵……我认为莎士比亚笔下的精灵们,以爱丽儿最可爱,最像人。爱丽儿为主人效忠,施展百般千般的能耐,待功德圆满,她向主人要求,实现以前立下的诺言——恢复她原来的自己。老人慨然应允。爱丽儿重新回到她自己的天地。这与我们的孙悟空大不一样,他保唐三藏西天取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终于到了西天,后来在一片慈祥、圣洁的氤氲里,他成了正果,被封为“斗战胜佛”,慈眉善目地坐在那里,不再想花果山,不再想原来的猴身。这与爱丽儿的终身的向往,就不同了。

与《雪松》相配套,住在北京医院的曹禺,还在1991 年10 月23 日写作的短诗《玻璃翠》中,清醒反思了自己一再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的人生遭遇:

我不需要你说我美,/不稀罕你说我好看。/我只是一朵平常的花,/浓浓的花心,淡淡的瓣儿。/你夸我是个宝,/把我举上了天。/我为你真动了心,/我是个直心眼。/半道儿你把我踩在地下,/说我就是贱。/我才明白,/你是翻了脸。/我怕你花言巧语,/更怕你说我好看。/我是个傻姑娘,/不再受你的骗。

经不起别人的赞美而一再被欺骗、被利用、被抛弃的“玻璃翠”,正是曹禺对自己像孙悟空那样迷失自我的戏剧作品和人生追求的真切反思和传神写照。这份柔弱中的执着追求与人生感悟,称得上是曹禺在文艺思想和人生境界方面所达到的最高点位。通过这一文一诗,曹禺无形中给自己一直在歧路彷徨的戏剧人生和人生戏剧,圈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据李玉茹介绍,曹禺“还准备写一部叫作《黑店》的戏,万方比较了解,好像同她谈过。还要写一部《孙悟空的紧箍咒》,都是他曾经构思过的”。

由此可以看出,曹禺对于替天行道加修成正果的孙悟空式英雄模范人物的深度反思,绝对不是心血来潮的偶然为之,而是他以血泪代价换来的一种文艺思想方面的人道觉悟和人性回归。

王蒙在《永远的雷雨》一文中,谈到曹禺晚年最为大胆也最为精彩的一个表现:“我爱他的剧作,但又实在不怎么理解他。例如他晚年的一次精彩就相当出人意料。我说的是1993 年政协八届一次会议时,他扶病前来与中央领导会见,他发言建议将(当时的)文联和一些协会解散,而他本人就是文联主席。这堪称振聋发聩。”

①《西游记》第十一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第147 页。

②《西游记》第八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第91 页。

③《西游记》第十二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第157 页。

④《西游记》第四十九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636 页。

⑤《西游记》第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年版,第87 页。

⑥本文所依据的《〈雷雨〉序》及《雷雨》剧本,是田本相编《曹禺文集》第1 卷收录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年1 月出版的版本。见《曹禺文集》第1 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年版。

⑦《〈日出〉跋》,《日出》单行本,上海文化生活出版,1936 年11 月版。本文所依据的《日出》剧本及《〈日出〉跋》,是田本相编《曹禺文集》第1 卷收录的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 年11 月出版的版本,见《曹禺文集》第1 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 年版。

⑧《蜕变》单行本,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1 年1 月版。参见张耀杰:《曹禺:戏里戏外》,东方出版中心2012 年版,第158 页。

⑨曹禺:《雪松》,原载《收获》1991 年第6 期。参见张耀杰:《曹禺:戏里戏外》,东方出版中心2012 年版,第304 页。

⑩ 曹禺:《玻璃翠》,田本相、刘一军主编:《曹禺全集》第6 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6 年版,第80 页。

⑪ 田本相采访、黄佐临记录:《苦闷的灵魂——曹禺访谈录》,田本相、刘一军编著:《苦闷的灵魂——曹禺访谈录》,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284 页。

⑫ 王蒙:《永远的雷雨》,《读书》1993 年第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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