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中洲系列作品“留白”艺术分析
2020-07-14王铎振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0
⊙王铎振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 510000]
“留白”作为中国传统绘画的常见手法,用于文学作品的直观影响就是给予读者一定的想象空间。20 世纪的奇幻文学作品,便很明显地蕴藏了技法服务于“奇幻色彩”构建的理念。作为现代严肃奇幻文学之父,托尔金的作品不论是在理念或手法上都与后来的如哈利·波特系列等有着明显的不同,即通过“留白”使空间、人物和叙事上的艺术构建有了一种点到为止的平衡美。
一、空间的留白:奇幻色彩的载体
中洲系列作品在第二世界空间架构中基于想象力设置了脱离现实的奇幻世界。若以大中洲概念(即包括了维林诺、努门诺尔赠地等的中土世界)来看,世界架构的核心在于,他有意地去与现实世界旧有的神话或传说接轨,浸染了虔诚的宗教信仰及古语言文化:如努门诺尔覆灭后,精灵传唱的歌谣中将赠地岛称为“亚特兰提(Atalant,昆雅语)”,就明显地与古亚特兰蒂斯的传说联系起来。可类似这种“留白”是有迹可循的,严格意义上的“留白”还是在小中洲(即只指阿尔达中央的大陆)视野下,中洲大陆的东边与南边的空间未知,其中大量未被查明的空间可划分为:安度因大河以东但不包括幽暗密林、埃瑞博和铁丘陵的远东一带,主要包括魔多以北、幽暗密林以南以及延伸至更东面的未探索地区;以魔戒大战后期的南刚铎地区以南为代表的荒废区域;以范贡森林内部为代表的象征着古老历史的地区。
对奇幻世界空间“留白”的讨论,主要针对地理上的设定。因为托尔金若要使非现实故事的开展具备合理性,当务之急就是勾勒出一个在其叙述体系内相对合理的地理世界。这之后,魔法、飞天、遁地等一系列奇幻元素才能够依着空间的存在而孕育。基本的地理世界此时便与其容纳着的种种要素共同构成奇幻世界的空间本身,所以不妨将二者视为等同。正如约翰·豪说的:“诚然,我的职业是画出那些不存在的东西。但是,幻想必须建立在可信的基础之上,才能使读者或观众心甘情愿地搁置质疑”。托尔金的“留白”在很大程度上与其创作理念有关,他的空间想象并非是提纲式的搭建,即地理上的构建在前,故事填充在后;而是在文字到达极限后才去开拓空间的,即先有文字再有地图,大部分限制性奇幻空间也是这样来构建合理性的。这种空间“留白”与其说是有意的设置,不如说是依据着语言的发展自然形成的,以精灵语为例:精灵在世界伊始自东方诞生,既无文字也无长远的记忆来留存这些信息;西迁途中语言随种族活动分化;然后因着魔君的缘故,精灵语从来没有向东作传播和探索的时间和契机,这解释了极东之地的“留白”。反过来,一旦过分拓宽地域,一是可能导致叙事上高潮的分散;二是不符合正常的叙事需要,因为托尔金从未以全知视角去描绘小中洲的故事。
另一部分是那些荒废地区。荒废意味着它们只是服务于特定历史时期,读者看到的内容是当下历史所能提供的综合,并不是说知道有《西界红皮书》就能看到其中全部内容一样。可正如贝烈瑞安德的破碎既有历史的缘故,又有着后世的需要。歌谣传颂、英雄史诗、魔法迷雾,其存在的平台自然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而更多出现在那些人们追忆而再未或难以涉足的地方。同理,那些已被遗忘的“留白”空间,则是这种历史的拉长,设置它们的艺术构建意义在于:一是增强历史的厚重感,因为一个浮泛而没有神秘感的地方是承载不住天才般独创的种种语言的;二是酝酿奇幻元素,奇幻氛围的营造需要这种有限视角的空间。托尔金对奇幻色彩的设置点到为止,却又时时弥漫,以魔戒大战为例,摧毁魔戒本身是奇幻的,但真正的战争场面如佩兰诺平原之战是立足现实的。
二、人物的留白:多种族的有限视角
中洲的种族与彼时的英格兰世界几无联系,全由托尔金的“上帝们”造就。但同时,这种神学思想也塑造了恶的一面:如恶龙、蜘蛛希洛布等。大致可分为:自由种族——包括一切有独立意志和坚强领袖的“善”的种族:如精灵;堕落种族——包括一切没有独立意志,为两代魔君腐化和奴役的种族:如奥克;其他种族——包括一切平日无领导和不干涉中洲事务的种族:如恩特。但其他种族因为在中洲大陆上人数稀少:如以巫师面目出现的迈雅只有五位;与前两个种族的交集,是针对特定历史时期而言的:如恩特们就参加了艾森加德战役,但平素里范贡森林与森林之外是没有交集的。除了体现在其他种族中,“留白”还体现在有限的英雄故事里。
托尔金的种族及人物设置的复杂性,很可能是源于他的谱系思想。书中的三大种族都有着复杂但记录清晰的谱系。通过这些谱系,后代可以借由歌谣去传诵前辈的某些优秀品质,最直观的如人类与精灵的三次联姻。他希望借此来为许多奇幻得近似于不可能的历史大事作解释:“身为凡人的亡命之徒贝伦,在露西恩的帮助下(她虽贵为精灵公主,也不过是个少女),成功做到了所有大军和勇士都未能做到的事——她闯进了大敌的堡垒,从铁王冠上取下了一颗精灵宝钻。”这种历史观使作者并不可能面面俱到那些“王侯贵族或统治者”,反而钟情于“貌似默默无闻者”,所以“弱小”的霍比特民族才能推动“世界之轮”。
三、叙事的留白:语言历史思维
作为语言学家,体制外的托尔金创作的发端是在语言的发明中自然地产生了叙述的需要:“有两种彼此相关的语言已经相对趋于完善……这两种语言的历史已经写就……被赋予了一种恍如真实历史的幻觉。”所以他的叙事紧紧围绕着“语言”这一内核:“我从早年起就为我心爱的祖国如此贫乏而感到悲伤:它没有属于自己的(扎根于本国语言和风土的)故事。”在语言历史思维下,第三纪元的叙事时间远长于故事时间,而年代久远的第一纪元则相反。叙事是为故事的开展服务的,“留白”便是刻意为之的历史叙事空白。
讨论托尔金的作品必须分成两个部分:一是他生前出版的作品,即所谓的“定稿”;二是他逝世后由克里斯托弗整理出版的,往往体现了他叙事思想的发展过程。对后者的讨论须注意手稿散佚以及编者主观看法等因素:“家父坚持《精灵宝钻》和《魔戒》必须以‘联合或接续’的方式出版……正因如此,我认为此信值得收入《精灵宝钻》一书。”以《贝伦与露西恩》为例,叙事过程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从早期凸显露西恩的神奇到强调胡安的力量再到肯定芬罗德的忠诚,到最后收录于《精灵宝钻》中的定稿,这几种元素得到了一种编者意志上的相对中和。笔者试图解释这种变化:首先,这种情节设置或者说叙事上的变化,是创作的思想“留白”,即托尔金不是在陈述一个盖棺定论的故事,他提供了很多看似矛盾的样本供读者思考,唯有通过比较与互证,才能解释其中单一故事的“留白”意图;其次,正是这种史料拼凑的样式,提供了奇幻元素孕育的土壤。托尔金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通过提供有限视角的不同史料让读者自己形成希望看到的完整故事样貌,这时“留白”的成分就颇有引导作用。同时,中洲系列作品离不开大量的歌谣和传说,这是文本的一大特色,也是托尔金希望借助它们来营造出一种似近而远的英雄史诗氛围。
中洲一开始是儿童炉边故事,只是随着故事自然开展的不可控性而渐趋黑暗与沉重。我们已无从探究托尔金的“留白”中到底有多少是他刻意为之,有多少是他希望仔细叙述却没有时间的,但他的创作一直是为构建第二语言世界服务的,所以在斟酌奇幻色彩上就显现出20 世纪语言学家的一种严谨的形式平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