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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鲲鹏到地狱
——汪曾祺《徙》中传统与现代的双重自由审视

2020-07-14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201100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存在主义萨特汪曾祺

⊙刘 璇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1100]

《徙》不同于汪曾祺同时期的《受戒》《大淖记事》这种对人性美好的书写,而是立足社会环境的复杂,捕捉人性的阴暗,洞察两代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小说主要围绕高北溟和他的女儿高雪两个人物展开,讲述了他们想要自由、追求理想而不得的悲剧宿命,同时,塑造了他们恪守清高人格的知识分子形象。高北溟曾拜于名师谈甓渔门下,通过恩师的悉心教导和自己的不懈努力,十六岁便高中秀才,然而时运不济,第二年便遇上科举停考。仕途中断后,他无奈之下只能去读师范,先后进入小学、初中任教,但最终又回到小学,寂寥此生,未能一展宏图。高北溟的女儿高雪也和父亲一样,虽志在四方,却始终没有实现去外地念大学的夙愿,抱着未竟的理想含恨而终。

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高北溟还是高雪,他们的命途都充满了悲剧的宿命感。一方面,他们都在追求自由的路途中受到社会环境的羁绊,被改革的教育制度、突如其来的战争囚入现实的牢笼,被迫中断对自由和理想的追求;另一方面,当他们的自由追求受到暂时的限制后,他们也曾试图另辟蹊径,但又不断地在周围人的注视和言语中被剥夺自由,最后丧失了追求自由的勇气,坠入人生的黑暗深渊。这既流露了作者对庄子哲学的敏锐观感,又吸纳了萨特思想的自由内核,展现了作者对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热切关注,充斥着东方与西方对话、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哲学意蕴,富含着汪曾祺对人物的传统与现代的双重自由审视。

一、庄子的“鲲鹏”:中国传统自由观的投射

汪曾祺深受道家精神影响,作品中也闪烁着道家思想的神韵。他在西南联大求学时,“刘文典先生讲了一年庄子”,使他较为系统地吸收了庄子乃至道家的思想内容,促进了他对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绝对自由等价值观的思考。此外,汪曾祺还较早地意识到要将现代创作和传统文化结合起来,尤其当评论家说他的作品受到老庄思想的影响时,他坦言:“可能有一点”。因为在昆明教中学时,他便对庄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一度迷恋庄子的文章,案头常置一部《庄子集解》”。由此可见,庄子的思想较大地影响了汪曾祺的创作,力透他的作品,这在《徙》这篇小说中可见一斑。

在《徙》中,汪曾祺从一开始便将人物对理想的自由追求寄寓在开篇的题记中,汪曾祺直接引用庄子的《逍遥游》,借《逍遥游》中的绝对自由观念奠定了文本书写人物追求自由的主旨基调。随后,汪曾祺在主人公高鹏、字北溟的名字设定中进一步暗示了人物以鲲鹏自比,想要自由驰骋、鹏程万里的宏愿,尤其当高北溟经历了科举停考、恩师离世、屈才教小学五六年级后,他更加坚定了对更高理想的自由追求,在新年时写下“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的春联,以此来抒发“远徙”后施展才华的愿望。尽管后来他在世交沈石君的提携下进入初中教书,但好景不长,高北溟很快又因为省长易人、县城改弦更张而再次被调回小学,从而陷入理想破灭的境地。与高北溟的结局相似,他的长女高雪也曾怀抱着志存高远的自由追求,想去理想的大学念书,但因为两次高考失败,第三次则在遇到“七七”事变后理想破灭,被迫留在县城中,万般无奈之下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最终身患疾病,“百药罔效”,在“忧郁症”中与世长辞,早早地失去了年轻的生命。高北溟和高雪的人生际遇在一次次的自由追求中起伏跌宕,他们不愿安于现状,试图为了自由与理想同现实抗争,但都中道而亡,这既直接揭示了知识分子自由追求理想的悲剧,又暗含着庄子的中国传统自由观在现代语境中的失落与破灭。

二、萨特的“地狱”:法国现代自由观的流溢

《徙》发表于1981 年,当时正值中国的存在主义热潮,包括萨特在内的很多存在主义作家的作品被译介、出版。但其实早在西南联大时期,汪曾祺便已读到萨特的文章。汪曾祺在1988 年的《晚翠文谈》中回忆:“在西南联大时,我接受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影响,读的书很乱,读了不少西方现代派作品……那时萨特的书已经介绍进来了,我也读了一两本关于存在主义的书。虽然似懂非懂,但是思想上是受了影响的。”后来他又在《蒲桥集》中强调:“我读的是中国文学系,但是大部分时间是看翻译小说。当时在联大比较时髦的是A 纪德,后来是萨特。”由此可见,汪曾祺较早地接触到了萨特的作品及其思想,这影响了他的创作,成为他作品中存在主义思想的重要来源。

而“他人即是地狱”的观点是萨特在其代表作《禁闭》中针对存在主义哲学基本命题作出的文学性表达。“他人即是地狱”所表达的哲学旨归,正是作为意识主体的个人,与同样作为意识主体的任何其他个人的他人之间的关系必然是敌对的。萨特认为,自为存在的我因为他人的目光“注视”而变得僵化,他人目光的“注视”迫使我按照他人的判定来修正自己,继而我的自由丧失,我便成为别人意识的客体。这种在“注视”之中剥夺他人自由的观点在汪曾祺《徙》的创作中亦有迹可循,《徙》的创作在字里行间不时地闪烁着萨特存在主义的思想。

在讲述高北溟和高雪的悲剧时,汪曾祺将笔触投注到次要人物的行径上。汪曾祺在小说中共有八次写到旁人对两个主人公的眼神注视与言语诽谤,这在一部短篇小说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分量,充满了题旨的隐喻和价值。正是这些注视和言语成为父女两人高远志向追求道路上的重重阻碍,投射了存在主义代表人物萨特的哲学思想,印证了他提出的“他人即是地狱”的自由观,使得小说充满了西方现代哲学的烛辉,与庄子《逍遥游》中的绝对自由观构成了东方与西方的呼应、传统与现代的对照。

《徙》重点描写了旁观者的频频注视,洞察了高北溟和高雪追求理想的自由不断被剥夺,直至生命消亡这一悲剧的动因。在小说中,高北溟初到小学教书时,同事们刚开始对他很敬重,渐渐在背后对他议论纷纷,这种他人的指指点点成为高北溟自由被剥夺的开端,亦打开了“他人即是地狱”的黑暗闸门。后来,高北溟不参加谄媚的同事聚会,讲课时对学生一视同仁,同事们指摘他“自命清高,沽名钓誉,不近人情”,而当高北溟参加沈石君的校务会谈时,其他教员们则又以“高北溟请客——破天荒”的歇后语对他冷嘲热讽。无论高北溟如何作为,他始终在同事们充满恶意的目光下被紧紧地注视着,闲言碎语始终尾随着他,桎梏着他教书育人的自由和追求理想的自由。与此类似,当高雪念大学的理想破灭后,县城中“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老不结婚,大家就都觉得奇怪”,随后“城里渐渐有了一些流言”,“轻嘴薄舌的人很多”。就这样,高雪亦在世俗无情的注视下被众人诟病,甚至遭受无端的猜忌诽谤,被打上不堪的烙印。高北溟和高雪在故事中从始至终都陷入旁观者的“注视”下,从而丧失了自己的自由,沦落为他人的客体。但在被“注视”的过程中,他们始终未能重塑自己作为自为存在的主体性。

对于他人的“注视”,尽管他们试图保持清高自守的姿态,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想要以此来捍卫自己作为主体的自由,但他们的主体自由却在他人一次次“注视”的累积中被无情地消解。他们开始在意别人的注视,一向清高孤傲的高北溟开始因为别人说“老子不是那不花钱的学校毕业的,我不受这份窝囊气”而多心地联想到自己,气得“不停地剧烈地摇着脑袋”。当高北溟上课时被现任教育局局长的儿子挑衅侮辱,他的脑袋再一次气得摇动起来。面对他人恶意的“注视”,高北溟爆发了对流言蜚语和教育特权的不满,但这并未改变他客体的地位,反而助长了他人“注视”的气焰,加剧了自身屈从于他人的无主性,在“注视”的敌对关系中落单败北。高雪原本在谣言四起的时候不为所动,她在学校收到情书时,“她一个也看不上”,并且“觉得他们讨厌”,汪厚基托人说了好几次媒,高雪都是“摇摇头”。但当亲姐姐高冰以“老姑娘”“心高命薄”等一系列字眼规劝她时,高雪对婚姻的自由追求产生了动摇,最终不堪他人“注视”与言语的重负,成为丧失自由的客体,同意嫁给汪厚基。

无论是高北溟还是高雪,小说一方面将人物搁置在阴暗的时代中,揭示了社会环境对个体命运的摧残压迫。另一方面,小说将他们知识分子清高的人格裸露于旁观者刻薄尖利的注视下,通过视线的跟踪和污秽的流言,在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的历史背景下,进一步圈造起萨特自由观中“地狱”般的封闭围墙,以此来泯灭人物的理想,剥夺他们的自由,使他们在庄子鲲鹏展翅的传统自由观的突围尝试中落败,最终陷入萨特“他人即是地狱”的现代自由困境中。这既流露出汪曾祺对人物命运所持有的人文主义关怀,也揭示了知识分子在众口铄金下难以摆脱的积毁销骨的生存厄运。

三、结语

纵观汪曾祺这一时期的创作,《徙》这篇小说不仅流露了庄子道家思想中对自由的执着与热望,展现了两代人追求理想失败后的无告和悲哀。而且在此过程中,汪曾祺还用大量笔墨描写旁观者对高北溟和高雪自由追求的干涉,试图在中国传统自由观的视景中,立足萨特“他人即是地狱”的自由观,为文本注入现代西方哲学的内蕴,将对知识分子生存境遇的复杂感喟宣泄在东方与西方对话、传统与现代交融的哲学议题中,隐而不彰地演绎人物对理想的自由追求经历了庄子的“鲲鹏”到萨特的“地域”的现代审视。

①②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56—357页,第290—291页。

③④⑧⑨⑩⑪⑫⑬汪曾祺:《汪曾祺全集》(第1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88页,第501页,第487页,第492页,第500页,第487页,第500页,第501页。

⑤汪曾祺:《美学感情的需要与社会效果》,《晚翠文谈》,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26页。

⑥汪曾祺:《自报家门》,《蒲桥集》,群众出版社1989年版,第361页。

⑦〔法〕萨特:《存在与虚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3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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