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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解的父与子
——解读《天台上的父亲》

2020-07-14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广州510665

名作欣赏 2020年23期
关键词:父子关系父权哥哥

⊙陈 丹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广州 510665]

邵丽创作的小说散文诗歌数百万字,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作家》等全国大型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选摘,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天台上的父亲》是她的短篇小说,原文刊登于《收获》2019 年第3 期,并获得第10 届茅台杯《小说选刊》文学奖。

小说以“我”和妹妹怀念逝去的父亲为源头牵起叙述的主线,通过“我”与哥哥、妹妹和母亲之间的交谈以及对父亲生前经历的回忆,寻找并揭开父亲自杀的原因。在追溯与父亲有关的回忆时,“我们”与父亲复杂的情感渐渐从浓雾中清晰显现,细腻的笔触吐露着“我们”与父亲之间的纠葛与羁绊,引导着读者观察与思考亲子间的关系。

一、“审父”的叙事语言

语言简单朴实,情绪丰富饱满。在邵丽的创作谈《父亲的历史》中提到了小说《天台上的父亲》中的父亲角色并不是指代自己现实生活中的父亲,但她一直都在试图寻找各种角度思考她与父亲的关系,也想更具主动性地重新认识父亲。她将自己丰富细腻的情感体验融入文学创作,笔下的人物故事也成了重新认识父亲的一个契机。正如邵丽所说“恰如其分地处理父女或者父子关系,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小说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述视角,将父女、父子关系中的难题化为文字语言,书写着对父亲的解读。小说中的父亲在县委武装部工作,在“我”八岁时父亲因为言论问题被下放到偏远的部队外营地,母亲跟随着父亲,“我们”三个兄妹寄养在乡下的外公外婆家。童年时期充斥着对父亲的担忧和失去父亲的恐惧,长大后与父亲关系日渐冷淡。父亲退休后因患抑郁症想自杀,一家人又重新聚集起来,兄妹三人轮流看守父亲。在父亲跳楼自杀后,“我们”与母亲的交谈中又将往事重新揭开。小说并没有离奇惊异的情节,只是以回忆的形式展开家人之间的平凡点滴。语言简单朴实,比喻的手法使抽象的情绪具象化,精准地勾勒出了人物之间复杂的情感。

小说的情感始终围绕着父亲发生转变,经历着“无父”“审父”“弑父”等不同时期的情绪式书写。叙事方式由表及里,情绪式书写由浅及深,层层挖掘,最终通向内心的隐蔽之处。

南帆在《冲突的文学》中描述过“无父”:“无父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儿子得到了空前的自由与自主。用父亲名义传达的一切指令与戒律都取消了,儿子可以随心所欲,尊重生命所涌现的每一个愿望。”小说中“我”得知父亲跳楼后感觉好像被撞击了一下,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刚跑完马拉松,既松懈又虚脱。长时间看守父亲就像进行着一场持续的马拉松比赛,父亲的自杀意味着解除了这场紧张的对抗。比喻的形式将两个场景下的同感触连通,清晰地描摹出“无父”后解脱与松弛的心情。除了松展紧绷的心弦,“无父”后“我”的情绪也逐渐平和,“父亲不在后,我的情绪在慢慢平复,已经不再那么焦躁、暴戾和善变”。作者并没有将“无父”后的处境设置成悲凉无助,父亲的“缺失”反而成了子女自由解脱的象征。

小说以“审父”的口吻追寻父亲自杀的原因,以旁观者的视角重述着过去的故事,审视着父权的一生。父亲谨慎小心,几乎每天的工作、生活甚至是思想都记录在笔记本上。作为一家之尊,父亲拥有绝对的权力,他指定哥哥的婚姻,让逝去战友的女儿做他的儿媳妇。母亲总是放低身段成全父亲,对父亲唯命是从。追溯儿时与父亲有关的回忆时,在那段被父亲遗忘的岁月里留下的是疼痛、寂寞和恐惧,是一片碎玻璃般扎痛的感觉。作者以审视的姿态评判着父亲,对父爱的渴望融进伤痛的语言之中。

难以言喻的“弑父情结”在西方远古神话中就有出现。“弑父的行为在本质上就是一种力求摆脱父权文化统治的渴望”。对于“我”而言,父亲扮演了压抑者的角色,逼仄的环境让“我”想要逃跑。对于哥哥而言,父亲拥有掌控权,对哥哥婚姻的干涉正体现了他的权威性。哥哥对婚姻的不满验证了其反叛的情绪,“有一次跟你嫂子生气,我就想赶在父亲之前自杀!那个时候我恨死父亲了,我就想,你怎么还不死啊!”彼此间的不理解、子女对父权的反抗,都成了横亘在中间的一堵墙,无形中激化了“弑父情结”。而“反抗父亲、超越先驱就经常成了子辈表白自我、掌握话语权力的第一个步骤”。

二、复杂的父子关系形态

“我”和哥哥对父亲有着复杂的感情,爱与恨裹挟着亲情。

“我”想逃离父亲,但最终还是回归于父亲。童年时期“我们”是有父亲的孩子,这一点在当时、当地非常重要”,但父亲却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们”,在那段被父亲遗忘的童年岁月里“我们”都学会了沉默。多年后“我们”从未问起过那段历史,因为害怕被父亲淡淡地打发,受到第二次的伤害。“我”想回避的不仅是童年的那段历史,更是那时冷漠疏远的父亲。父亲患抑郁症后“我”守了父亲一年多时间,自己也几乎抑郁了。“我”从父母所在的城市搬迁到妹妹生活的城市,只是为了逃脱逼仄的环境。“我必须逃离某些东西,达到某种新的平衡,可以让我自由自在地呼吸、欢笑或静思,这才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轻松,包括我周围的朋友,包括我的家人”。“我”逃离父亲,选择沉浸在忙绿的工作中,内心渴求的是久违的自由。而当“我”得知父亲跳楼自杀后,“我才感受到我与父亲的各种联系,不是因为他的死而中断了,而是相反,像突然通了电似的,那些生动的场景、杂沓的细节,纷纷扰扰地来到我的面前”。父亲的去世让“我”意识到无论是逃离或是死亡都不会切断曾经与他的所有联系,总有一天需要重新面对过去留下的伤痕。“我们空旷、寂寞,曾经被浓烈的遗弃感伤害的心灵,已经被许多新的事物填满了。生活就是这样,从心灵到房子,都会逐一被各种各样的物事填满,直到有一天,需要重新清理为止”。“我”越是想摆脱父亲,反而越是会强化与父亲的联系。

哥哥想反抗父亲,最终也还是变为依恋父亲。父权在人类历史发展进程中一直不断地被学者们研究,加拿大学者巴拉·阿内尔说过:“社会的‘秩序、权威和人类的理性法则’符号带来的是父权制观念。”中国学者徐扬杰在《中国家族制度史》中也指出,父权就是“父亲在家庭、家族中的绝对统治权”。总结来说,“父权是社会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是男性地位高于女性地位的一种表现,是‘父亲’角色的凸显,‘父亲’登上了家庭金字塔的最高层,享有掌控权,具有家庭权威性”。小说中哥哥的婚姻是父亲指定的,但他的婚姻并不如意,“从结婚第一天起,俩人就吵架。据说结婚当天晚上,俩人闹得把结婚证都撕了”。婚姻的不自主和不幸福,使得哥哥对父亲有过恨意。父亲对哥哥婚姻选择的干涉体现了父权的行使,而哥哥的仇恨与痛苦也正反映了他对这种父权操控下的不满和对父权的反抗。但恨的背后往往体现了深层的爱。父亲的死让哥哥失声痛哭,愧疚自责。父亲去世后,哥哥对父亲充满怀念与依恋。哥哥每次都坐在父亲的房间里半天不出来,总是望着和父亲的一张合照出神,又专门去重新洗印放大合影的照片,放在父亲生前使用的书桌上。亲情间的复杂形态能让一对反义词组合在一起,反抗的是父权,依恋的是父爱。

在关系中难逃权力高下之争的问题,在小说中从儿时到成年,“我”和哥哥与父亲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着微妙的变化,我们从劣势变为了主导者。一开始在父亲的权威之下,“我们”选择逃离与反抗,选择对父权的抵抗。而当“我们”成为争斗的胜利者时,寻找与怀念父亲又成了心中的执念。疏离的背后是对亲近的渴望,疏离与亲近、父权与父爱,共生共存。作者借助矛盾冲突的父子关系形态展现了父权与父爱之间的微妙关系。

三、父子间的双向作用

亲子关系是人类关系中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一环,它是“以血缘和共同生活为基础的父母与子女之间相互作用所构成的,亲子双维行为体系的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的统一体”。“亲子关系是亲代和子代之间相互作用和影响的体现,双方互为主客体”。它是双向度的体系,但我国经历了长期的封建社会时期,儒家文化中的“三纲五常”成为封建时代的道德准则,人们恪守“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父权成为亲子关系的中心,“父慈子孝”的亲子伦理关系成为传统家庭伦理关系的轴心。随着时代的发展、国家政策的调整、家庭结构的变化,亲子关系也呈现出一种动态的变化过程。不少文学作品也通过多样性的父子形象展现了亲子关系的复杂性以及彼此的相互作用与影响。有相互对抗型的父子关系,比如:曹禺《雷雨》中伪善的资本家长周朴园与受新思想影响的少年周冲和受压迫的工人鲁大海之间的抗争;巴金《家》中作为子辈的新生力量觉慧与作为父辈的封建旧势高老太爷等人的斗争;鲁迅《伤逝》中子君为争取婚姻恋爱自由离家出走,断绝与父辈的关系。他们在父权的压制下追寻自由,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也有相互温暖型的父子关系,如《边城》笔下翠翠与爷爷之间相互陪伴的关系;《背影》中传统温暖的“父慈子孝”的父子关系;余华《第七天》中生死相依的父子关系。他们在命运挑战的面前相互给予、彼此温暖与爱。父子关系不止这两种,还有更丰富多元的类型,但无论是何种类型的父子关系都不可能是单方作用,而是双方互动下的结果。

父子间的伤害也是双向的。小说中一家人为了防止患抑郁症的父亲自杀,全家轮流看守和监督父亲。不管是出于亲情还是出于血缘关系这层纽带,家人不惜代价地保护父亲的生命是值得肯定的行为。如邵丽在创作谈中说的:“为了防止父亲自杀而监督他的行为,具有极大的正当性。”但在陪伴父亲的过程中,“我”的情绪早已失控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不吃不喝,有时低落沮丧,有时又暴躁欲狂。父亲也一样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窗户被防盗窗护得严实,房间里一切可以伤害身体的东西都被清理干净。彼此之间相互防备,本以爱为出发点,最后却变成了恨,父亲与“我们”变成了敌对的关系。传统文化下的父权社会,父子之间存在一种服从和敬畏的关系,而家庭关系中需要的是理解和宽容。“我们”以爱的名义困住父亲,守住了父亲的躯壳,却走不进父亲自心。如邵丽说的:“很多时候对亲情造成伤害的,往往就是所谓的爱,而不是理解。他们从来没有想着要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试图去理解他。”一方面父亲的痛苦无人理解,“我们”一味地阻挠父亲自杀,加剧了彼此间的冲突,给父亲带来了无形的伤害;另一方面长期对父亲的严防死守,也让“我们”每个人身心俱惫,感到紧迫与压抑。感情上的力也同物体上的力一样,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们”对父亲的作用力与父亲带给“我们”的反作用力方向相反,但大小相同,缺乏沟通与理解使得双方都受到了同样的伤害。天台上的父亲离“我们”遥远,“我们”要做的是将父亲拉近与“我们”的距离,用爱与理解消解过去的隔阂与伤痛,唯有爱与宽容才是治愈的解药。

四、结语

每个时代每个家庭的亲子关系都有各自的特点,影响亲子关系的因素也各不相同,但作家通过艺术的提炼把生活中每种真实的关系写入作品,给予了读者更多思考的可能性。本文通过分析作者书写父子关系的方式,尝试去探寻更为细微的父子情感以及背后的价值理念,寻找父子间的相处之道。健康稳定的亲子关系是我们幸福的来源之一,如何更好地构建和谐的亲子关系是我们个人、家庭乃至社会都需要为之不断探索和研究的课题。

①⑯⑰邵丽:《天台上的父亲:父亲的历史》,《收获》2019年第3期。

②南帆:《冲突的文学:问与答》,《当代作家评论》1994年第4期。

③⑦⑧⑨⑩⑬邵丽:《天台上的父亲》,《收获》2019年第3期。

④⑤⑥张艳玲:《新时期小说的寻父主题》,《陕西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⑪王宁:《从母权制社会到父权制社会的文化现象分析》,《郑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7年》。

⑫李静:《中国小说中的父亲形象——基于父权与父爱的考察》,《济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

⑭刘晓梅、李康:《亲子关系研究浅识》,《贵州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3期。

⑮李庆南:《当代中国亲子关系研究》,《河北经贸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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