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遗憾的相逢与和解——浅析《地球最后的夜晚》

黄晨鹏

（广西艺术学院,广西南宁 530000）

《地球最后的夜晚》上映于2018年12月31日，继《路边野餐》后，观众又进入了潮湿、残破的凯里，也进入了那个游荡、梦幻、模糊的人物内心世界。毕赣延续了描绘“心里时空”的叙事准则，外部的现实时空对于故事的推进和发展作用较小，人物的内心世界才是故事的承载者。叙事核心由主人公罗纮武的三个人生遗憾构成，其一是母亲的离奇消失、其二是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其三是他与万绮雯有始无终的爱情。影片以倒叙的手法紧密围绕遗憾展开，一步步剖开罗纮武的最终内心和解过程。谎言在未被揭穿时就是真相。罗纮武在这个过程中，处于被欺骗和自我欺骗中，影片模糊了谎言与真相的边界，更多的将叙事重心放在探索人物内心情感方面，“现实真实”被悬置，亦真亦假，可有可无。看似罗纮武在寻找事实，实则不然，他满怀期许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故人相逢的喜悦与惆怅以及自己内心现实与客观现实的和解。《地球最后的夜晚》的叙事美学仍然与左岸派的美学追求有着极为相似的一面：左岸派导演对人的内心和精神发展过程十分感兴趣，他们偏爱回忆、遗忘、记忆、想象、潜意识活动等主题[1]。整部影片可以将其分成三重叙事来进行，分别是“点”“面”“综合立体空间”，用来区分三重叙事的分割点是女主人公的名字会随着不同的维度而发生变化，分别是万绮雯、陈慧娴和凯珍。

一、“点”的形成与“线”的构建形成人物的基本行为动机

第一重叙事是“点”与“线”的连接与构成，这一部分的叙事主要是指罗纮武脑海中的记忆存在，这个记忆作为一个点展开来，经过二重和重叙事的进化与演变，构成了整个故事，这个点由罗纮武的母亲和自己的情人万绮雯共同构成，是罗纮武心中抽象的对女性的意识存在。主要是罗纮武脑海中对于情人万绮雯的追忆，此时的万绮雯仅仅存在于罗纮武的脑海中，“线”的构成，需要点来维系和连接。如果将两位主人公产生爱情纠葛这一视角作为故事的切入点，故事展开的原点是罗纮武的母亲。正是因为罗纮武感觉万绮雯与母亲相像，产生了对万绮雯的好感，这便是爱情起因，也是影片叙事的真正出发点，此原点将罗纮武与万绮雯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推进连成线。关于第一重叙事的具象呈现，发生在影片初始部分，罗纮武以做梦的方式，向观众展现了梦境中一个模糊的女人形象：在光怪陆离的灯光背景下，一只手出现在镜头中并拿住了话筒。手腕上带着罗纮武母亲的手表，影片的后续叙事交代了罗纮武将母亲手表赠予凯珍的事实，所以罗纮武脑海中的这个女人拥有双重特质，既是自己的情人，又担负着对母亲的思念和依赖。影片故事叙述最初的原点来自罗纮武认为万绮雯与自己母亲相像，从而产生情愫。但母亲却深深地伤害过罗纮武，她丢下了年幼的罗纮武与养蜂人私奔，从此失去消息。万绮雯的出现使母亲对自己的伤害转移到了万绮雯对自己的伤害。第一重叙事很重要的叙事手法便是人物内心抽象概念的具象化呈现，主题伴随着“遗忘与过往”，这是法国现代主义电影流派“左岸派”的典型叙事手法，记忆已经模糊，真实与虚假也已含混不清，意识的流动构成了人物的“心理真实”，每一个故事背后都是被深深伤害的灵魂。第一重叙事是以“梦”的形式出现的，没有人物塑造，也没有叙事构建，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罗纮武的母亲因出轨随养蜂人私奔，丢弃了罗纮武，这个事实也是罗纮武内心的一个模糊的记忆，或许他是真的不知道事实，或许他并没有忘记，只是不愿意记起。这正是意识的魅力呈现，抽象的内心，借助电影的手段变换成具象的画面，意识是无序、随机的存在，但悲伤与落寞的情感是真切的。

二、“面”的抽象记录揭示人物、贯穿情节

第二重叙事是指“面”，具体来说，是那本绿色的书，书本的构成是由一页页的纸张和抽象的文字记叙而成，故而笔者称之为面。这本书记载了罗纮武母亲与养蜂人的爱情故事，也记载了罗纮武与万绮雯的爱情故事，由于在第一重叙事中，万绮雯就与罗纮武的母亲形成了共同的存在，所以以书为中心构建的第二重叙事，也是把两段爱情故事合成为一段，书本中交代了更多的事实，也揭开了罗纮武更多伤疤。书上的扉页被女囚撕下来送给罗纮武，导演用特写镜头交代，扉页上写着“如果你能找到她，请让她来看看我”的字样，落款是陈慧娴。那一页上，万绮雯的名字变成了陈慧娴。故事也顺利过渡到二重叙事，它是在第一重叙事的基础上，继续丰富和发展。书中记载的就是罗纮武的记忆，这里有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情人，更有自己荒芜的情感。现实中的万绮雯是美丽诱惑的罂粟、记忆中的母亲是男人心底最初的依靠和眷恋[3]。进入第二重叙事，万绮雯的名字化作陈慧娴。“记忆与遗忘”沿着书本给出的线索推进。观众随之了解到更多的人物信息。万绮雯是一个被拐卖到凯里的女孩，她被老A卖给了斑秃，随后借斑秃的手除掉老A，又借罗纮武的手杀死斑秃。罗纮武心心念念的美好爱情充满了欺骗，罗纮武从来不回避自己被欺骗的过程，最开始骗罗纮武的人是母亲，密会养蜂人之前骗罗纮武自己是去给他偷蜜吃。随后也交代了自己被白猫欺骗的过程，白猫叙事的支线被导演剪掉，在此不赘述，万绮雯给了罗纮武更多的利用和欺骗。此时的罗纮武是极为矛盾的，主人公总是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要从过去的经历中摆脱出来，却又忘不掉曾经珍藏着的记忆，或想不起他们曾经损害的是什么[2]。这是罗纮武此时最形象的表达，他已经没有了愤怒与恨意，他在找寻一个与自己和解的机会。书中记载的爱情故事的女主人公，与第一重叙事那个模糊的意识概念一样，仍然是万绮雯和罗纮武的母亲共同构成的一个人物。书的扉页记录了一段咒语，只要念完这段咒语，爱人的房子就会旋转起来。那个房子，正是罗纮武的母亲与养蜂人构建了一个美好的私密偷情空间，也就是书中描写的最好的房子，这栋房子随着私奔也被化为灰烬。万绮雯在这段故事中，成为一个盗窃者，她进入房子，拿出了书并完成了自己和罗纮武的爱情故事。第二重故事的“面”来自这本绿色的书，记忆是会模糊的，但书本记叙的内容却不会模糊。书本在，故事就在，电影中，绿色的书成了罗纮武追寻记忆的重要参考点。

三、综合性立体空间弥补遗憾

第三重叙事，继续在第一重和第二重的叙事上叠加，类似于拉康的主体结构理论，拉康认为一个主体是由实在界、想象界和象征界的三个层次构成的，三个层次既随着人格的形成和成长逐渐地发展，同时又重叠并存于主体内[4]。第三重叙事的展开并不意味着第一重叙事和第二重叙事消失，而是在此基础上继续演变和发展，形成了一个由“超现实”元素为主体构成的综合体立体空间。第三重叙事，由罗纮武带领观众进入3D的世界开始，此时的世界是一个杂糅了虚幻与现实的特殊时空段落，左岸派的“心理真实”在此时被无限放大，叙事的展开，情节的推进完全超越了现实时空。第三重叙事，是罗纮武与遗憾重逢，消解遗憾最终与自己和解的最终呈现。罗纮武先是在矿井里发现了还没有出生就被打掉的儿子，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弥补了自己的遗憾：我可以教他打乒乓球。在与儿子相逢的段落，父与子的见面很匆忙也很真挚，罗纮武依依不舍的为自己的儿子起了名字--小白猫，完成了父亲这一角色的重要使命。其后罗纮武在台球厅遇到凯珍，也就是她心心念念的爱人万绮雯，此时的凯珍即将被老A提供的“明星梦”诱骗拐卖，罗纮武认识万绮雯的时候，老A已经被斑秃杀死了。所以万绮雯在第三重叙事所处的时空段落，还没有见过罗纮武。罗纮武带着所有与她的爱恨情仇记忆，遇到了一无所知的万绮雯。她们在月亮的见证下一起飞到天空，俯瞰整个村子，灯光点缀着村子的小广场，虽然破败、陈旧，却也浪漫、美妙。“超现实”手法并没有停止，罗纮武还遇到了在他的记忆里已经非常模糊的母亲，并完成了对于他人生而言非常重要的一次分别，通过真正的见证母亲离开的过程，同母亲道别进而弥补了自己与母亲缺憾。罗纮武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看着并不认识自己的母亲，悲伤地吃掉了整个苹果。在第三重叙事中，他见到了自己的儿子，跟他聊天、陪他打乒乓球、帮他起名字；他拿着抢从容地跟自己的母亲道别；在旋转的房子里亲吻着自己苦苦寻找的爱人。罗纮武的三个遗憾在第三重叙事中都得以满足，他也得到了最终的解脱，实现了与自己和解。

四、符号贯穿、连接三重叙事

影片中有四个符号在叙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分别是野柚子、手表和照片。野柚子隐喻的是冲破束缚追求自由。关于野柚子的内涵最重要的解释来自第三重叙事，凯珍在玩游戏机，如果中了野柚子，就会离开去追求自己的梦想。结果她真的中了，于是去参加了唱歌比赛，被老A拐卖。所以在万绮雯与罗纮武第一次见面时，万绮雯才会说：如果我能找到野柚子，你就满足我一个愿望。野柚子在她看来，是冲破束缚的象征。但野柚子以水中倒影的形式出现，终归是镜中月、水中花，也预示凯珍所谓的追求、梦想都是虚幻的存在。手表是指罗纮武母亲的手表，它是思念、追忆的延续，罗纮武将母亲的手表送给了凯珍，也代表将自己的相思从追忆母亲转移到了凯珍身上。照片是指罗纮武母亲的照片，照片作为线索存在，是罗纮武与万绮雯发生关系的枢纽，同时也是罗纮武寻找万绮雯的重要线索，通过照片背面的电话号码，罗纮武顺利找到了女囚，从而继续推动罗纮武寻找自己爱人的进程，直到照片在罗纮武与儿子相遇的场景中被烧掉，照片同时贯穿了三重叙事、推动了故事情节的发展。

五、结语

《地球最后的夜晚》以三重叙事的手法展开叙事，可以说毕赣是用《地球最后的夜晚》造了一场梦，一场现在与过去告别的梦[5]。毕赣通过三重叙事向我们展现了罗纮武去弥补遗憾与自己和解的过程，虽然称为三重叙事，却与段落式叙事不同，这三重叙事并不是各自相对独立，而是有明显的通过点到线，线到面，面到综合立体空间的跨越，观众可以看到一个脑海中的意识存在走到书本里，从书本里走到现实中，从现实中回到意识的全过程。“意识流”的叙述方式使观众在真实与虚幻、连续与跳转、真情与假意中洞察了罗纮武一生的情感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