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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泣血,句句关情
——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赏析

2020-07-13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830046

名作欣赏 2020年14期
关键词:凭栏浪淘沙李煜

⊙[新疆大学人文学院,乌鲁木齐 830046]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南唐·李煜《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

李煜的这首词写于他被囚于汴京之时,这时的李后主是一个名义上被宋朝加封的侯爵,虽为加封,实则是囚禁。李煜没有人身自由,失去了往日帝王的尊贵,没有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皇妃。更重要的是,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西清诗话》中有载:“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含思凄惋,未几下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李煜创作了这首词。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这首词本身所体现出的低沉悲怆的感情基调。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词的上片首句点明时节和地点。暮春时节的清晨,主人公躺在床上,听见帘外雨声潺潺。在这里,词人选择“帘”作为他观察外界的介质,而非“窗”这一普遍存在的物象。这也许是因为可卷曲的“帘”较之冰冷坚硬的“窗”在质地上更为柔软,在实现“隔”功用的同时,可以将外界的事物通过帘的缝隙朦胧地传递给主人公。如此细微之间,实则委婉地表达了词人内心暗含的情韵。薄薄的罗衾无法抵挡寒气的侵袭,而帘外的潺潺细雨也不曾停歇。“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词人从昨夜短暂的美梦中醒来,回到了寒冷凄清的现实之中。词人独自幽居,户外风雨飘零,环境的“冷”更衬托出了词人内心的“冷”。这种“冷”是对已逝去的美好过往的怀念以及对个人未知命运的无望。词人委婉地称自己为“客”,而实际上,李煜的“客居”何尝不是一种无奈。家国沦丧,他被迫臣服于新朝君主,客居他乡实则是他不能反抗的命运,唯有梦中片刻的欢愉能使他的内心获得些许慰藉。可想而知,美梦醒来,一切如旧,昔日荣华化为泡影,词人心中该是怎样的落寞与惆怅。

词的下片,词人将视线转到了室外,发出了“独自莫凭栏”的感慨,因为凭栏远眺可观无限江山。词写至此处突然视野大开,有一种空旷辽阔的豪壮之感。然而面对无限江山,词人抒发的却非豪迈之情。大抵是因为触景伤情,回想昔日,自己的帝位已经沦落他人之手,无限江山不再属于他,往日荣华也尽付东流。尽管拱手让人之时身不由己,但再想得到恐怕是无力回天,真可谓是“别时容易见时难”。

与这首词类似,在另一首《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中,李煜写道:“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眼前绿竹新月,还似当年,但故人、故土不可复见,“凭栏”只能引起内心无限痛楚,这与本词中“独自莫凭栏”一句表达的感情大致相似。无可奈何花落去,词人与过去生活的告别正如暮春时节的流水落花和春光逝去一般是不可阻挡的。今朝与往昔,一是天上,一是人间。幽禁的生活,朝不保夕,也让词人面对这衰颓景色时不禁会担忧自己的命运是否会如这散落的春花一般:“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词行至此处结尾,不禁给人留下无限的惆怅与遐思。

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道:“尼采谓,一切文字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字字泣血。”据史料记载,此词写成后不久,李煜便因得罪宋太祖赵匡胤而被毒死。一代帝王竟落得个“饮鸩而亡,状似牵机”的下场,令人唏嘘。李煜的这首词,情真意切、哀婉动人,词人以近乎白描的手法,在极为有限的篇幅内,展现了自己内心无限的悲苦,情真意切,句句动人,而这种动人的艺术效果得益于词人对文学语言的巧妙选取。

在这首词中,词人多用含有否定意味的字词来表现现实的困境,如:不耐、不知、莫、难、去。同时,阑珊、一晌、落花等词语的运用,表现了美好时光的短暂,承载了词人心中的落寞之情,亦能唤起读者对时光流逝的感慨。这些字词的运用,使得词人的愁苦之情流淌于字里行间,哀婉绵长却不致坦白直露,使词呈现出一种含蓄之美。而语言浅近、接近口语,善用日常意象表达词人内心独特的情致,是这首词在语言运用上的第二个特点。在这首词中,李煜用浅近的语言表达真切的情感,通过对日常生活场景的书写,拉近了词这种文体与欣赏者之间的距离。这种“用常得奇”的手法使得李煜词不再仅居于庙堂之上,描摹奢华无限的宫廷生活、男欢女爱,而是扩大了词的表现领域,描写了一种世俗人生的情感。这样的尝试,使得历朝历代的读者都能有机会去细细品味他的词作,并从中获得情感的共鸣。

在艺术手法上,李煜的这首词也有颇多值得称道之处。

首先,词人运用多种感官描写,构成了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帘外雨潺潺”首先描写了听觉感受,“春意阑珊”描写了视觉效果,“罗衾不耐五更寒”描写了词人的触觉感知。听觉、视觉、触觉的三重作用力使得词人所表达的感触更为立体饱满,真实可感。同时,也能使读者更贴近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词人之情与笔下之景的巧妙结合,使读者宛如置身于词境之中。正如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说道:“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在情景交融这一层面,李煜真正实现了“妙合无垠”。

其次,词人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实现了现实与梦境两种不同时空的交融,体现了词作既清新流丽又婉曲深致的艺术特色。现实中凄风苦雨,幽居他乡,而回想梦境,还有一晌贪欢,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这欢愉仅有“一晌”那么短,不禁令人暗暗惋惜。梦终是梦,是梦终空,而梦醒时分留给人的除了寒冷孤苦,恐怕只有内心无尽的愁绪。现实与梦,是那么不同,但却又是那么的让人迷惑。半梦半醒间,天色如墨,烟雨濛濛,已不知是在雨中还是在梦中。

最后,对比手法的纯熟应用,将室内室外、今昔过往、天上人间有机结合,更利于感情的生发与主旨的深化。词人在词的每句中都体现出场景的变换,视角从室外转向室内,从现实回到梦中。到了下片,笔锋立转,放眼于千里江山,再将注意力集中于落花流水之景,最终抒发天上人间之慨,词境何其阔大。词人在不知不觉中,将今不胜昔的忧愁之感寓于词作之中,同时升华出一种更为深刻的人生之感,寄予自己,也寄予世人,从而使这首词摆脱了抒情这种单一的模式,实现了艺术与思想的谐振。

李煜还有另一首《浪淘沙·往事只堪哀》,也是他于这一时期所作。相比本词在抒情上的朦胧委婉,这首词以更为写实的笔触描绘了南唐亡国前后的今昔对比,也更为直白地表达了李煜内心的无奈与心酸。今特将此词列出,供横向对比鉴赏,以求获得更为全面的艺术感受。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南唐·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作为一个历史人物,李煜有许多身份。他是帝王、是词人、是吴王,也是阶下囚,世人多认为他是一个昏君。在笔者看来,昏君只是从政治维度上来说的,作为一名词人,李煜无疑是优秀的、卓越的。正如王国维所言:“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内心的纯真柔软是作为君王的大忌,但并不影响李煜成为一位心思敏感、视角敏锐、才思敏捷的文人。在笔者看来,他是个纯良之人,只是错投了帝王家。正如北宋名臣徐铉在《吴王李煜墓志铭》中写道:“本以恻隐之性,仍好竺乾之教,草木不杀,禽鱼咸遂。赏人之善,常若不及,掩人之过,唯恐其闻,以至法不胜奸,威不克爱,以厌兵之俗,当用武之世。孔明罕应变之略,不成近功;偃王躬仁义之行,终于亡国。道有所在,复何愧欤?”

古往今来,人们对李煜褒贬不一,而笔者最赞同叶嘉莹先生的观点。她在《唐宋名家词赏析》中说道:“李后主的词是他对生活的敏锐而真切的体验,无论是享乐的欢愉,还是悲哀的痛苦,他都全身心投入其间。我们有的人活过一生,既没有好好的体会过快乐,也没有好好的体验过悲哀,因为他从来没有以全部的心灵感情投注入某一件事,这是人生的遗憾。”的确,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愿我们都能如李煜这般真切的爱过、恨过、哀过、痛过,才不辜负这趟漫长而又短暂的修行,才不枉此生。

①⑤ 〔南唐〕李璟、李煜著:《李璟李煜词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版,第105页,第95页。

② 〔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点:《苕溪渔隐丛话 后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62年版,第406页。

③ 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0页。

④ 〔清〕王夫之:《姜斋诗话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年版,第72页。

⑥ 〔宋〕吕祖谦编:《宋文鉴 》(下),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950页。

⑦ 叶嘉莹:《唐宋名家词赏析》(上),南开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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