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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货真价实的普钦奈拉”
——《雄猫穆尔》中的人与动物

2020-07-12福建工程学院人文学院350118

大众文艺 2020年8期
关键词:奈拉穆尔师傅

(福建工程学院人文学院 350118)

在与克莱斯勒的谈话中,亚伯拉罕师傅一面认为穆尔眼中“闪耀智慧的火花”1,一面却认为它“尚不是homo sui juris”。师傅从智力层面进而借助法学定义从行为能力层面评价穆尔,在他看来,这只猫仿佛懵懂的人类幼童。浪漫主义的动物观认为,与人类灵魂同源的动物灵魂“处于意识的边界而并未真正发展到意识层面”2,“最高等的动物灵魂相当于带有朦胧自我意识的儿童灵魂”3。师傅又称,穆尔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普钦奈拉(Pulcinell)”。普钦奈拉是意大利喜剧中一个性格极为矛盾的丑角形象4,而他的种种性格特质的确都能在穆尔的自传中找到对应。此外,普钦奈拉的“主要防御武器是装疯卖傻”5,面对惊怒交加的美学教授,穆尔选择采取相同策略逃过一劫。但事后穆尔发现,师傅仍“四处侦查”它。虽然我们无从知晓,不通穆尔秘密的师傅如何能给予它这般精准的评价,但师傅的话进一步明确了他对这只猫的态度:尽管穆尔蒙昧,但它并非笛卡尔所认为的那样只拥有能驱动肌肉运动的“肢体灵魂”6,其灵魂的复杂与独特足与人为塑造出的艺术形象相比肩。而师傅对穆尔愚拙表象所抱有的怀疑则与布伦塔诺(Christian Brentano)相似。布伦塔诺指出,人往往“被动物的表象所惑因而大大低估了它们”7。克莱斯勒也称,动物拥有人因认知局限无法意识到的聪明才智。

歌德曾将普钦奈拉看作“活报纸”:“白天在那不勒斯发生了什么引人瞩目的事,当晚就能从普钦奈拉那听说”8。在穆尔的自传中,动物们的确如善于观察、报导的普钦奈拉般注视、谈论人类社会发生的事。蓬托向穆尔讲述的有关“人类青年之间伟大友情”的故事就是它“一半从主人那得知一半自己窃听来的”。蓬托借这个故事论证自己“吃小亏占大便宜”的处世之道,以劝说流落在外的穆尔学会变通,别因不会讨好人类而饿死或被打死。动物为免受人类虐待,从人类那里争取更多生存资源而总结出的“处世智慧”又借由人类社会的“成功案例”被加以印证,这一讽刺局面恰好契合穆尔对人类的评价:“……一切坏事均由坏榜样引发,我们本性的弱点只在于,我们被迫遵循这些坏榜样。我很确定,人类一开始就被指派来做出这种坏榜样”。显然,动物并不承认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性,蓬托它们甚至还学会利用人的傲慢来操控人的行为。德里达认为,人是一种“自传性的动物”,长期以来,人通过否定动物的语言和主观能动性来压制动物、划定人与动物的界限,以“极力维护自己的‘体面’和尊严”9。克莱斯勒也指出,人是为掩盖自己的无知,夸大自己的智慧而故意轻视动物的聪明才智。那么假使一只猫能用人的语言书写自传,它会怎么评价人?或许亚里士多德、阿奎那、笛卡尔、康德等人引以为傲的、用以区隔人和动物的理性10在猫眼中无非是“凭意识行事,不犯蠢”的能力,而“意识只是人养成的习惯”。“人类幼崽”须靠理性避免的,诸如“以手触火”等蠢事根本不会在猫崽身上发生。由此看出,这部小说不仅从人的视角就动物是否具有高超智力、复杂灵魂以及主观能动性等问题表明态度,还尝试从动物的视角对西方哲学一贯主张的“人类中心主义”提出质疑。

此外,人确实能像“读报纸”那般轻易从动物的行为中读到它们的真实想法吗?对此,克莱斯勒传记开篇便流露出一种审慎:书中连用两个“仿佛它想”从人的视角猜测穆尔初见克莱斯勒时的态度。德里达认为,人往往因无法认知动物的隐秘内心而将自己的所思所想投射到它们身上,由此产生一种“从动物的视角问一些有关自我的问题”的镜像效果11。在穆尔的记述中,人没能从动物的视角反思自身,却因为“照镜子”对动物的行为做出了主观的、贸然的误读:对物质的追求仅限于垫子、猫食的穆尔被教授视作抢夺“可观稿费”的对手;蓬托只是出于习惯向主人叼来男爵的手套,它的行为却被教授以及与男爵偷情的教授夫人分别解读为“忠book=43,ebook=2诚”和“恶毒”。

普钦奈拉的另一大有趣之处在于:“舞台上的他有时好像完全忘记自己的角色,仿佛身处家中,正与家人推心置腹地聊着他参演的那部戏……”12穆尔的自传也时常表现出这种从当事人到旁观者的身份切换:有时它作为猫给予动物本性极大宽容;有时它又能跳出动物身份,质疑猫社团名不副实,并在社团聚会后为自己和其他猫一样陷入放纵本性的平庸境地而“闭上眼睛痛哭”。穆尔曾提及,它为快速掌握卷毛狗语而尝试用这种外语思考,却因思考得过于投入而“弱化了原有的语言技能,不能理解自己”。相较文中其他动物,更加深入学习过人类语言的穆尔不自觉地从人的视角评判动物,不再能与动物本性和谐共处,遭遇非猫非人的尴尬。这一后果亚伯拉罕师傅早有预料,因而他尽管认可穆尔的智慧却并不赞成给它灌输人类知识,他甚至警告穆尔:“假使我知道你确实彻底地违背真正本性,转而创作教授口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诗,要是我相信,你确实在求知而不是捕鼠,我想我会拧伤你的耳朵……”然而,师傅的反应只是加剧了穆尔对人的恐惧,致使这只对人类文明心存向往的猫始终沉默并谨慎地与人保持距离。

若掌握人类语言的动物出于害怕而选择沉默,人是否会囿于语言的鸿沟永远无法理解动物?对此,小说通过两处耐人寻味的细节给予否定回答。亚伯拉罕师傅称,穆尔的名字是他给取的,但穆尔的母亲米娜却称,早在它与穆尔失散前就已经这样称呼儿子。如果说米娜和师傅先后给同只小猫取名穆尔尚可被称作巧合,那么蓬托就穆尔写诗一事向美学教授告密的经过则更为匪夷所思。教授提到,是蓬托叼来诗稿并“准确使他知晓”诗是穆尔写的,他还“从蓬托那里知道”穆尔常在师傅的阁楼上宣扬作品。而且很显然,这次沟通并非借助寻常的人类语言完成,蓬托在叼走诗稿时的“幸灾乐祸”足以说明,它清楚此次揭发将造成的可怕后果,老于世故的它不会让自己陷于相同险境。此外,若蓬托真对教授口吐人言,那它怕是要先于穆尔惨遭教授毒手。

舒伯特(Gotthilf Heinrich Schubert)带有神秘色彩的梦理论给这种人与动物之间异乎寻常的沟通方式提供了一种解读思路。舒伯特认为,人在无意识的梦中能运用一种有别于一般语言的、常带有预言性质和象征意义的“图景语言”(Bildersprache)与自然沟通,重返与自然和谐共处的“黄金时代”(Goldenes Zeitalter)13。虽然这种梦的语言往往对清醒世界某些人们习以为常的价值和关系进行了带有讽刺意味的歪曲,但它同时却是大自然最原初的、所有人类生来就会并且共通的语言,它能反映自然本质,人能够借助它理解蕴含在自然中的、来自神的启示14。穆尔也提到,不同语种各异的语音形式不过都是对同一“自然原则的象征性呈现”,因而猫语和狗语之上可能还存有一种猫狗共通的原初语言。舒伯特还指出,人不仅在睡眠时,还能在半梦半醒之间或是在各种强烈的情绪体验之中因暂时脱离意识掌控而得以冲破自身局限去理解并使用这种梦的语言15。除上文提及之处以外,《雄猫穆尔》中还有多个戏谑或严肃场景化用了舒伯特的这套梦理论。此外,浪漫主义的动物观将站在意识边界上的动物视作连接不朽的神秘世界与人类世界的“打开的小门”16。亚伯拉罕师傅也称,穆尔是某种“不朽精神的动产”。或许,因宫廷晚会的混乱而狂喜的师傅,因穆尔写诗而狂怒的教授都是因暂时冲破意识的控制而得以用梦的图景语言与属于不朽自然的动物,或者说,是动物身后的不朽自然完成了一次颇具幽默甚至讽刺色彩的神秘沟通。而师傅捡到穆尔那晚月光下公园内的魔幻景象、教授阅读穆尔诗稿时脑中冒出的古怪想法、教授记忆中穆尔写作的场景也的确令两位当事人产生过仿佛身处梦境的不真实感。

结语

浪漫主义时期,出于对黄金时代的向往人给被理性拉下神坛的动物再次披上神秘面纱。虽然作者霍夫曼在小说中借由乐队指挥克莱斯勒和雄猫穆尔不同的艺术追求、生活观念营造出艺术家与市侩的针锋相对,但人与动物之间却并未呈现一种壁垒分明、能高下立判的差异。人与动物的界限在《雄猫穆尔》中一度模糊,不仅是与人朝夕相伴的宠物,四处流窜的野猫也能动用神秘智能轻而易举地听懂人类语言。甚至穆尔用人类文字书写的作品也会被识文断字的“猫青年”们捧读。用以区隔人与动物的一大屏障——语言,被动物们轻松越过。然而,动物跨越语言障碍向人类文明的靠近却又暗含降格意味。学会人类语言不论是对正经历身份危机的穆尔还是对尚无忧无虑的猫社团成员而言都或多或少意味着远离自然、背叛自身的自然属性:它们开始像牙牙学语的孩子那样照搬人的行为模式、话语体系粉饰起为人所诟病的动物性,并因此由纯朴灵动的自然造物逐步成长为表里不一的市侩。而相较于动物们懵懂的效仿,人类经过所谓理性思考而对自身阴暗欲望的有意美化则更显可耻。此外,尽管人类只能通过梦等神秘方式与动物实现短暂交流,但当一些人类觉察到哪怕一点动物能晓人言的苗头时,他们还是因嫉妒试图用暴力阻止动物发声。相较于动物的自学能力以及对人类文明的接纳,人类又显现出了他们的无能、无知和狭隘。

注释:

1.Hoffmann, E.T.A.: Lebensansichten des Katers Murr[M/OL]. url:http://www.gutenberg.org/files/38780/38780-h/38780-h.htm(01.03.2020).本文对作品的引用均出自此电子文本,由笔者自行翻译,下文不再标注。

2.3.7.16.Huch, Ricarda: Die Romantik. Ausbreitung, Blütezeitund Verfall[M]. Berlin 2018. S. 382,383,384,385.

4.普钦奈拉其人机智、狡猾、贪图享乐且残酷,同时他乏味、胆小、善于奉承和自夸,参见: Duchartre, Pierre Louis:The Italian Comedy. The Improvisation Scenarios Lives Attributes Portraits and Masks of the Illustrious Characters of the Commedia dell' Arte[M]. Aus dem Frz. übertragen von Randolph T. Weaver.New York 1966. S. 208-209,212,214.

5.同[4],S. 215.

6.彼得•辛格,汤姆•雷根编. 动物权利与人类义务(第2版)[G]. 曾建平,代峰,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19.

8.12.Goethe, Johann Wolfgang von / Eckermann, Johann Peter: Gespräche mit Goethe in den letzten Jahren seines Lebens[M/OL]. url: http://www.zeno.org/Literatur/M/Goethe,+Johann+Wolfgang/Gespr%C3%A4che/%5BZu+den+Gespr%C3%A4chen%5D/1830 (01.03.2020).

9.11.雅克•德里达. “故我在”的动物[M]. 史安斌, 译//汪明安.生产(第三辑). 广西: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108、85、77.

10 . 亚里士多德、阿奎那、笛卡尔等人对于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观点参见[ 6 ] 第5 - 2 1 页, 康德的观点参见:Breitenbach, Angela: Die Analogie von Vernunft und Natur. Eine Umweltphilosophie nach Kant[M]. Berlin 2009,S. 202.

13.14.15.参见:Feldges, Brigitte / Stadler, Ulrich: E.T.A.Hoffmann. Epoche-Werk-Wirkung[M]. München 1986. S.24f, 2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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