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审判》中的死亡焦虑
2020-07-12李建坤
李建坤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 273100)
在卡夫卡《审判》的研究中,传统的精神分析占据了一席之地,其往往从俄狄浦斯情节的惧父情节来分析,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强烈的惧父情节,而《审判》揭示却的是人类共同的生存困境,因此传统的精神分析在这方面存在着明显的不足。随着精神分析的发展,出现了存在主义精神动力学,其能从最明显的终极关怀,即从死亡的角度出发分析问题,更具有普遍性。因此相比传统的精神分析,用存在主义心理学范式分析《审判》更具有意义和价值。
一、《审判》中的死亡焦虑与典型防御机制
荣格在《心理学与文学》中提出,艺术创作的模式有两类,一类叫作“心理模式”,另一类叫作“幻觉模式”。心理型作品主要是作者在意识层面对经验的加工,主要是靠情节和情感打动读者。而幻觉型作品更多的是作者在潜意识层面的无意流露,这样的作品靠荣格称之为“灵魂深处的东西”触动人。他是这样形容幻觉型作品的“这里为艺术表现提供的素材不再为人们所熟悉。这是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某种陌生的东西……它从永恒的深渊中崛起显得陌生、阴冷、多面、超凡、怪异。”[1]这些特点很适合形容《审判》这部小说,因此可以将《审判》看作是幻觉型作品。
幻觉型作品的创作过程中潜意识活动起到主导作用,因此需要心理分析对作品中潜意识的活动痕迹进行揭露。而分析潜意识防御机制是一种有效的解析途径。因为潜意识防御机制是个体应付各种紧张性刺激,防止或减轻焦虑或愧疚的精神压力,维护心理安宁的潜意识心理反应。其特点是伪造或曲解现实,潜意识运用。[2]在《审判》中比较明显的典型防御机制包括以下两点
(一)象征化——死亡的审判,阁楼上的法院办公室
约瑟夫·K一天早晨起来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法院逮捕了,但是自己却没有被剥夺行动的自由,他不知道案子会怎样审判,这就像是一个人突然发现自己会死,但是在死之前可以自由的生活,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会是怎么样。并且约瑟夫的处境和焦虑很符合欧文·亚隆对死亡焦虑的解释“死亡恐惧在我们内心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萦绕在心,它在表层之下持续的低吟,它是一种在意识边缘上阴暗沉郁、令人不安的存在”[3]
从象征化的角度看,阁楼上的法院办公室有双重含义。一是被遗忘的存在,阁楼往往是容易被忽略的,就像死亡一样,意识不到就会被堆放在生活的杂货堆里。原文中这样写道“他们竟然把办公室设在阁楼上,连那些本来就是最贫困的房客也不过是用它来堆放杂物的。”[4]另一重含义是阁楼作为最顶层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同样海德尔格也说过死亡也是没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二)否认——行为的否认,幻想的否认,言语的否认
行为的否认,挑战死亡,蔑视死亡可以大大缓解内心的不安和焦虑。表现在约瑟夫初审时在法院中慷慨激昂的演说。但是约瑟夫失败了,他也必然会失败,因为死亡无处不在,他自以为是的演说只是法院故意的配合。
幻想的否认,约瑟夫一直都认为他是清白的,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被审判。但是他实际上有罪,不然他也不会陷入画家说的悖论之中。原文这样说的“如果你是清白无辜的,那么事情很简单”“起诉不是随随便便提出来的,法院一旦起诉就会认定被告有罪”[5]约瑟夫的罪是没有认真活过,面对死亡时就会产生对生命的愧疚感,负罪感和耻辱感。就像最后与其说约瑟夫死像一条狗不如说他活得像一条狗,他三十岁了,没有家庭,没有爱过人,没有真诚的陪伴过父母,没有认真欣赏过大自然的风光,即使他经常待在那个美丽的公园里。那两个架着约瑟夫行走的又聋又哑又蠢的人可以看作是以前的约瑟夫的象征,不会表达,不会生活,在经过美丽的公园时,原文这样写道“我根本不想停下来,”他冲着自己的陪伴说;他们的殷勤使约瑟夫感到羞愧。[6]
言语的否认,约瑟夫在说的话很多都能看作是言语的否认,但是最明显的还是写辩护书这件事。作为银行经理的他肯定是善于辞令,但是让他回忆过去,写下过去发生的事情的时候,他却挤不出一个字。因为他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过去他是一个工具一样的存在,是经理用来制约副经理的工具。过去的他和他叔叔一样忙碌。没有生活,现在面对死亡更多的是负罪感,而怀揣着隐隐的负罪感写一个无罪辩白自然是写不出来的。
二、《审判》中死亡焦虑与自我神圣不可侵犯的神话
存在主义心理学大师欧文·亚隆指出我们每个人从早先的儿童到长大成人,都紧紧抓住一个非理性的信念,那就是自己是具有独特性的。极限,衰老,死亡,这些可以用在他人身上,但是对我来说却不适用。人们在内心深处相信自己是不会受伤,不会毁灭的。[7]这种自我独特性的神话在《审判》中伴随着死亡焦虑同时出现,主要有四种表现,分别是强迫性英雄主义,工作狂,自恋,攻击与控制。
强迫性英雄主义在约瑟夫身上体现的极为明显,他知晓自己被逮捕(知晓自己的有限和死亡)的那天晚上非得找到毕尔斯泰纳小姐,并且在她的房间里强迫性的而且神经质的重新演绎了一遍白天他被捕的情景。并且用这样的强迫性的英雄主义的行为暗示毕尔斯泰小姐他不害怕被捕,更是暗示他自己不要害怕。但是他的这种强迫性的英雄主义最终失败了,一是体现在自以为是的演讲成了笑话,二是体现在他跟随法院听差自信满满的进入法院,然后在法院中紧张得快要晕了过去(认识到必定死亡的真相),最后狼狈的被人架了出来。
工作狂的症状在约瑟夫和约瑟夫的叔叔身上都有体现,约瑟夫觉得半途而废是最愚蠢的事情了,并且害怕衰老,认为写辩护书这件永无止境的事情可以消磨老来难熬的日子。约瑟夫一定要把所有的时间填满,对待时间就像对待死亡一样尽可能地多完成任务。时间是他的敌人,他要不断地进步,以此来产生一种死亡不断延迟的错觉。他的叔叔也是这样,原文写道“他的叔叔老是匆匆忙忙的样子,好像让那迂腐的想法追逐着似的:他要进城来,总只是待一天,而且非要在这一天内办完所有事先打算要办的一切事情不可”[8]
约瑟夫的自恋体现在他引以为豪的职业上,但是现实是不论从事什么职业在死亡面前一律平等。所以法官并不在意约瑟夫是银行经理还是粉刷工,并且法官故意说约瑟夫是粉刷工,以此来刺激约瑟夫,让他的不可一世的神话破灭。此外,约瑟夫的自恋还有一个很隐蔽的体现,那就是几乎约瑟夫所寻求帮助的对象都事先知道约瑟夫的案子,约瑟夫只需要轻轻推开他们的门,画家,律师,牧师就都了解约瑟夫,都会告诉约瑟夫的案子的情况,法院的情况。
攻击与控制体现在对权力的追逐中,一是在断篇残章的明争暗斗中有明确表现,约瑟夫这天起来,便感到精神焕发,几乎把法院抛到了脑后。然后这一天里和副经理各种明争暗斗,十分傲慢。对权力的掌控让人有种死亡是可以被掌控的错觉,哪怕是在最后约瑟夫快要被捅死了,他也有种一把夺过刀来,往自己胸口插的自杀冲动。正如欧文·亚隆所说,当恐惧特别剧烈时,攻击驱力不能和缓的升华所遏制,它会加速增长。[9]
三、《审判》中死亡焦虑与相信终极拯救者的信念
除了自我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特性神话这一特殊防御机制,欧文·亚隆还指出另一种特殊的防御机制即相信存在着终极拯救者的信念。这个信念也根植于生命初期,那个时候父母朦胧的形象,是婴儿完美的附属物,不仅是强大有力的行动者,还是永不停歇的奴仆。拥有外在奴仆这一信念会被婴儿期的父母无微不至的照料所强化。儿童一次次地过度冒险,遭遇现实无情的荆棘,又被父母巨大温暖的双翼抱起,获得拯救。[10]相信存在终极拯救者的信念的人会有想和拯救者融合的渴望,活在他人期望和肯定中的渴望。二者在《审判》中表现的都很明显。
首先是想和终极拯救者融合的渴望,在约瑟夫和商人布洛克身上表现明显。约瑟夫在受到法院的愚弄后,开始求助于女性,而且都是“一见钟情”,因为她们承诺约瑟夫在案子的方面上给予帮助。尤其是律师的女仆,她是所有被告的拯救者,原文借律师之口说道“她的这种怪癖是,她觉得几乎所有的被告都是颇有魅力的。她依恋他们每一个人,爱他们每个人,看样子也被他们每个人所爱”[11]商人布洛克对律师的依恋更是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在律师面前下跪,为了能即时接到律师的召见干脆住在律师家里。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他自己的案子。
其次是活在他人的期望中,希望获得他人的肯定。最典型的体现是牧师宣讲的法的门这个故事。乡下人一直都在期许守门人能放他进去,让他开始真正的生活,他用尽了各种方法,直到最后死的时候才知道那法的门只属于自己。就像没有人能代替我们活着一样,只有自己能踏进法的门,生命只有一次且只属于自己。法的门的故事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因为它从潜意识层面流露出生命的真相,人们常常对未来或者对他人抱有莫名的期许,等到我达到某一条件我就可以尽情享受生活。残酷的是条件没有达到时,生活便已经结束了。
四、揭示《审判》中死亡焦虑带来的启发
在自我神圣不可侵犯的独特性神话破灭之后,人会难以面对死亡,会寻求与外界的融合,模糊了自我的边界,造成死亡也找不到自己的错觉,但是模糊了自我的同时也会直接面对自我消亡的危机,因此这种信念并不稳固随时会转向相信自我独特性的神话。继而重复循环,好似永无止境。但真的没有出路了吗?在《审判》中,画家在无意中揭示了无罪是什么样的状态,怎样真正的活着。画家对约瑟夫说过,他把他听说过的无罪判决的故事记在了画里,这些故事都很美好。而约瑟夫买了画家三幅画,画的东西都是一样的。荒野上有两棵枯树,背后是绚烂的夕阳。从存在主义心理学的视角来看,可以这样理解这幅画。枯树暗示知晓自身终将凋亡,夕阳也是即将消逝的景象,但是当这一刻定格,知晓死亡的事实,面对它,便会倍感当下存在的喜悦,这幅画再看起来便充满了美好。生活亦是如此。直面死亡,活在当下便是存在主义视角下《审判》中的死亡焦虑带来的巨大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