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自由劳动”概念*
——考察历史唯物主义的一个视角
2020-07-12覃诗雅
覃 诗 雅
提 要: “自由劳动”是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一个重要概念。这一概念在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地位与作用尚未引起国内学界足够的重视。“自由劳动”概念在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是一个特定术语,意指“雇佣劳动”,即与资本相适应的劳动的社会形式。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的观点萌芽于早期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其实质是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前提——“劳动作为商品”的批判性吸收;发展于对自由劳动与奴隶劳动、农奴劳动等的比较研究,指向劳动者与劳动条件的所有权的关系乃至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变化;内在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成过程的剖析,以原始积累的历史否定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人性论起源说;主旨在于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上的自由和平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所有权的意识形态,而这一批判的科学性源自马克思对“劳动力作为商品”、劳动二重性和剩余价值的阐发。考察马克思的“自由劳动”概念,为我们审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历史唯物主义以及二者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视角,这对于深化我们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也有所助益。
以往对马克思的“自由劳动”概念及相关思想的阐释主要围绕着《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作为“类本质”的劳动或《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真正自由的劳动”展开,前者以自由劳动作为一种应然状态构成批判异化劳动的价值尺度,后者以之作为一种解放旨趣指向扬弃了资本逻辑的自由自觉的劳动的实现。这些解读中的自由劳动作为一种本真状态在现代社会中是被颠倒的、有待实现的。但这些解读往往忽视了“自由劳动”(freie Arbeit)概念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一个特定术语——特指“雇佣劳动”(Lohnarbeit),即与资本相适应的劳动的社会形式。相对于本真状态的自由劳动,作为雇佣劳动的自由劳动是现实存在的、有待被扬弃的非本真状态,而只有扬弃了作为雇佣劳动的自由劳动才能实现真正自由的劳动。作为一个具有特殊所指的“自由劳动”概念贯穿了马克思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在他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特征和生成过程的阐释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深入剖析这一概念的来源、内涵与意义,有助于深化我们对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历史唯物主义及二者关系的思考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
一、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前提的批判性吸收
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的观点最早萌芽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但对这一手稿中劳动观的解读一般围绕着“劳动是人的类本质”的主旨展开,并由此发展出异化劳动批判理论。对人本主义劳动观的强调常常遮蔽了手稿中的另外一条重要线索,即对劳动的政治经济学研究。事实上,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视域中展开对劳动的研究与他采用费尔巴哈和黑格尔的哲学理念去讨论人的本质和劳动的本质关系是相互贯通的。而这一时期马克思对劳动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直接影响了他此后“自由劳动”和“雇佣劳动”概念的形成以及他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
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在本质上是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前提——“劳动作为商品”的批判性吸收。虽然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还未使用“雇佣劳动”概念,但他首次指出了“自由工人即雇佣工人”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3页。此处的“雇佣工人”概念使用的是Söldling而非Lohnarbeiter。在现存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还未使用“雇佣劳动”(Lohnarbeit)概念,只是在一处文献摘录中出现了“雇佣劳动者”。此处的“雇佣工人”概念使用的是Söldling而非Lohnarbeiter。。将自由工人等同于雇佣工人或者说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的观点在19世纪40年代前后的英法政治经济学文献中并不少见,从“自由工人”“自由劳动”概念出现在《资本论》及其手稿引用过的埃德蒙兹《实践的、精神的和政治的经济学》(1828年伦敦版)、韦克菲尔德《英国和美国》(1833年伦敦版)、莫利纳里《经济学研究》(1846年巴黎版)、《工厂视察员报告》(1864年10月31日)等等可见一斑。在手稿的第一个笔记本,马克思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把劳动抽象地看作物、商品,抽象地讨论劳动的价格、劳动的需求和劳动的供给,却不考虑劳动者的真实处境,对“人”漠不关心。正是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前提性批判,促使马克思之后在同一个笔记本中采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从人的类本质出发去分析劳动的本质关系,即劳动同劳动产品的直接关系,进而揭示了劳动本质的异化问题。马克思在手稿中引用过的舒尔茨《生产运动》一书中的一句话可以成为马克思异化劳动批判的极佳注脚:“政治经济学无论怎样都始终只关注物的世界和产品的堆积,以及工商业的扩张,而始终没有能下决心在人类本质自身中来研究生产的本质。”②[德]弗里德里希·威廉·舒尔茨:《生产运动》,李乾坤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57页。
除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作为思想主线的隐形在场,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前提“劳动作为商品”的批判直接受到了同时代法国社会主义理论家的影响。在“自由”资本主义取代农奴制之时,法国社会主义者就敏锐地批评了这种“自由”制度的压迫性和剥削性。这一批评立场获得了马克思的认同。在第一个笔记本,马克思用法文摘录了法国经济学家和社会主义理论家欧仁·比雷的《论英法工人阶级的贫困》(1840年巴黎版)以及康斯坦丁·贝魁尔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经济的新理论》(1842年巴黎版)中的论述,用于批评作为商品的劳动使人沦为奴隶、失去自由。比雷认为“关于劳动是商品的理论”是“伪装的奴隶制的理论”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119、152、173、175页。,贝魁尔认为“出租自己的劳动就是开始自己的奴隶生活”,他们都认为工人、劳动或生命成为商品就是把人降低到奴隶。马克思在对欧仁·比雷的摘录中还给“自由的卖者”打了着重号,反驳古典政治经济学把作为商品的劳动看作“自由交易的自由结果”。在马克思看来,把劳动看作商品掩盖和粉饰了工人被强制劳动和在劳动中被奴役的客观事实,因为工人要挣钱就得完全放弃一切自由从事奴隶劳动。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119、152、173、175页。在第一个笔记本,马克思还没有对雇佣工人和奴隶作本质区分,他认为作为商品的劳动就是奴隶劳动、直接强制劳动。此时,他理解的“自由的劳动”是与“自由的享受”相关联的作为人的类本质的本真状态。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119、152、173、175页。
一个微妙的转变发生在手稿的第二个笔记本。在这个笔记本,马克思初步形成了具有特定所指的、非本真状态的“自由工人”(freieArbeiter)和“自由劳动”(freie Arbeit)概念,并区分了奴隶与自由工人的劳动者形象。由于第二个笔记本遗失了39页,从仅存的4页手稿内容,我们推测在这一笔记本中马克思应该是延续第一本笔记本的内容④安启念:《〈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笔记本Ⅱ基本内容及全书文本结构研究》,《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1期。,采用古典政治经济学的“语言”和“规律”,去说明被当做客观的、不变的事实接受下来的各个“前提”,包括私有财产、劳动与资本的分离、分工等等。在仅存的手稿中,他已经接纳了古典政治经济学“劳动作为商品”的分析话语,阐述了作为商品的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关系,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自由资本”“自由工业”“自由工人”的概念。在马克思看来,当私有财产扬弃了对象的一切自然的和社会的规定性成为一种自为的存在,自由资本和自由工业就产生了,而在这一进程中,奴隶转化为自由工人,地主转变为资本家。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119、152、173、175页。在这里,“自由资本”“自由工业”“自由工人”作为新的生产方式的要素成为“粗野的、不道德的暴力和农奴制”的对立面。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8、119、152、173、175页。虽然“自由工人”的概念在仅存的手稿中只是一带而过,并未获得详细讨论,而且马克思对“自由劳动”概念的使用还没有达到理论自觉的层面,因为在第三个笔记本讨论私有财产和共产主义时他又回到本真状态的“自由劳动”概念,但是从雇佣工人是奴隶到雇佣工人不同于奴隶的认识转变,体现出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前提“劳动作为商品”的吸收和应用,并在某种程度上承认雇佣工人相对于奴隶的“自由”维度。⑦这并不排除马克思在比喻的意义上使用奴隶的概念,譬如资本的奴隶、奴隶状态等。
抛开古典政治经济学对人的漠视,劳动力的商品化并不是一种理论的主观设定,而是现代经济生活的客观现实。问题在于从这一客观的经济现实出发去剖析它的本质,揭露“自由贸易”背景下“自由工人”的真实处境。而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前提“劳动成为商品”的批判性吸收的完成是在他指出这一表现形式的实质是“劳动力成为商品”。这一内容将在之后的讨论具体展开。
二、对雇佣劳动的历史规定性的阐释
“自由劳动”的特定用法从1844年一直持续到马克思之后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随着马克思从对“劳动一般”的考察转入对“劳动的社会形式”的分析,自由劳动作为一个特定概念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中的含义也更为明确。而马克思对自由劳动的考察是在一种比较研究的路径上展开。提及自由劳动时,他经常把它与奴隶劳动、农奴劳动等作历史对照。可以说,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是基于他对自由劳动与历史上其他形式的劳动的本质区分。
关于自由劳动与历史上其他劳动形式的比较研究贯穿了马克思从早期到晚期的研究,我们甚至可以把马克思晚年关于原始社会的笔记都纳入进来。在马克思的论述中,自由劳动与奴隶劳动、农奴劳动相比呈现出诸多差别。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看,可以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第一,商品形式的不同。在写于1847年12月底的《雇佣劳动与资本》中,马克思指出,奴隶是作为商品一次性出卖给奴隶主,奴隶的劳动力本身并不成为商品;农奴虽然只出卖一部分劳动力,但不是从地主领取工资,而是给他服役或交纳贡赋;只有自由劳动者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16页。这一观点与恩格斯在写于1847年10月底的《共产主义原理》中对无产者和奴隶、无产者和农奴之间区别的回答有异曲同工之处。一个细微的差别是恩格斯极少使用雇佣劳动意义上的“自由劳动”概念,不过这一差别并不构成二者观点的实质性差异。第二,价值形式的不同。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指出,奴隶是以使用价值来维持自身生存,而自由工人是以交换价值的形式来获取生存所需的资料。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114页。第三,无偿劳动的形式和性质不同。马克思在1865年的《工资、价格和利润》指出,奴隶的无偿劳动完全被他的有偿劳动属于主人而被掩盖掉了,实际上他工作日的一部分抵偿了他维持生活的价值;农奴的有偿劳动和无偿劳动混合在一起,他的无偿劳动是强制性的;雇佣劳动者的有偿劳动和无偿劳动在表面上混合在一起,货币关系掩盖了他的无偿劳动。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60页。这三种劳动的三个方面的差别其实是同一个差别,即只有自由工人自由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这是“自由劳动”概念的内核所在。
那么,“奴隶或农奴转变为自由工人”意味着什么?首先意味着劳动者的人身关系的变化,即主体性的变化。奴隶被剥夺了生产资料和人身自由,他属于特定的主人;农民虽然保有自己的土地,但作为农奴或依附农必须为地主完成一定的封建义务,他被束缚于土地;自由工人虽然被剥夺了一切生产资料,但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劳动力,不受人身统治关系或依附关系的束缚。因此,奴隶是“属于他人的物”,农奴是“和役畜一样是土地的附属品”,只有自由工人是“主体”,是自己劳动力的所有者和支配者。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7、114页。从奴隶或农奴转变为自由工人意味着劳动者在双重意义上成为了自由的主体:“一方面,工人是自由人,能够把自己的劳动力当作自己的商品来支配,另一方面,他没有别的商品可以出卖,自由得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实现自己的劳动力所必需的东西。”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7页。在马克思看来,自由劳动者的双重含义,一方面在于劳动者摆脱了他人支配、土地、原料、劳动工具、生活资料、货币、行会制度等的束缚可以自主地决定自己的行为,自由地迁徙,自由地出卖劳动力给任一资本家,另一方面在于劳动者丧失了一切财产而“自由得一无所有”。自由劳动者的双重意义共同指向了劳动者与劳动条件的所有权的分离和对立,而这种分离和对立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点和基础。因此,从奴隶或农奴转变为自由工人不仅意味着主体性的变化,也意味着生产关系的变化,乃至从这种生产关系中生长出来的经济共同体结构的变化。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以居于主导地位的劳动的社会形式或者说从劳动者身上榨取剩余劳动的形式的变化作为划分“各种经济的社会形态”的一个尺度,形成了“奴隶社会—农奴社会—雇佣劳动社会”的发展序列。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1页。
总之,自由劳动与奴隶劳动、农奴劳动的差别在本质上是生产方式的差异,也是社会制度的差异。正如马克思在1861年评价美国内战时说的:“当前南部与北部之间的斗争不是别的,而是两种社会制度即奴隶制度与自由劳动制度之间的斗争。”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版,第365页。奴隶制度和自由劳动制度从“并存”转变为“斗争”的关系,是旧的生产关系不再适应于生产力的发展需要,从而引起了新旧生产关系的矛盾进而导致了社会形态的更替。而这一更替过程是以暴力的手段作为矛盾的解决方式的。换言之,一定社会阶段的特殊劳动形式的历史规定性是从一定的经济的社会形态中产生出来的。劳动作为雇佣劳动就是从与资本相适应的社会生产关系中产生的“历史规定的社会形式”。这种特殊劳动形式的历史规定性体现为它作为活劳动把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作为对立的异己权力生产出来。
三、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条件的分析
马克思在历史比较研究中考察自由劳动与前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形式的关系,主要意图是分析自由劳动和资本产生的前提,进而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历史条件。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内在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生成过程的剖析中,这一剖析直接否定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以人性论作为资本主义起源的学说。
马克思考察自由劳动主要是把它置于“雇佣劳动—资本”的动态关系结构之中去剖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历史前提。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是同一关系的对立两极,一个是雇佣劳动,另一个是资本。这对立的两极是资本主义生产的起点,同时资本主义生产又在本身的进行中再生产出这两极。马克思指出,这里实际上包含了“历史上两个不同的时期”,一个是雇佣劳动和资本的生成过程,另一个是雇佣劳动和资本生成之后的实现过程。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51页。分析第一个历史时期就是分析劳动者与劳动条件的所有权的最初分离以及货币与活劳动的最初交换是如何形成的,即农奴转化为自由工人以及货币转化为资本的过程。农奴只有与生产资料相脱离,货币才能购买到活劳动,而货币只有同活劳动相交换,才能够获得增值从而转化为资本。
然而,这两个历史前提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经由血与火的征服与掠夺推动的。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资本主义生产看作是人类社会的自然秩序,不仅不会研究资本主义生产的终点,还以人性论来粉饰西欧资本主义的血腥起源史。这种人性论将资本主义生产的起源归结为勤劳的人和懒惰的人的区别导致的财富积累的差异,由此形成了富有的人和贫穷的人的分野。这种人性论以非历史的自然主义将现存的社会关系看作历史的起点,而不是历史的产物。与这种超历史的自然主义立场相区别的,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生产看作历史暂时性的存在,它不仅有起始之点,也有终结之点。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前提的分析构成马克思高度肯定詹·斯图亚特的政治经济学研究的一个地方,因为他在农业中考察了劳动者与劳动客观条件的所有权的分离过程,并以与土地相脱离的“自由人手”①“自由人手”(free hands)是詹·斯图亚特在《政治经济学原理研究》中使用的术语,与马克思的“自由劳动者”具有相同的所指,即从农业游离出来从事制造业等的劳动力。的增多作为工业产生的条件,而斯密“是以这个分离过程已经完成为前提的”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三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4页。。更进一步地,马克思指出劳动者与劳动条件的分离过程不是一幅和谐图景,而是血腥的“原始积累”的历史。
原始积累既是马克思为跳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循环论证提出的“理论假定”,也是劳动者与劳动条件的所有权相分离的真实的“历史过程”。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首先考察了第二个历史时期即资本的实现过程,然后在最后一篇的倒数第二章“所谓原始积累”谈到第一个历史时期即资本的生成过程。马克思引入作为资本主义生产“前史”的原始积累,以避免像古典政治经济学那样在资本积累与剩余价值的相互生成关系中做永无终止的循环论证,最终把资本主义社会理解为永恒的社会形式。但原始积累显然不是纯粹的理论假定,而是不可抹杀的真实历史。包含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的自由劳动在14世纪下半叶已经零散地出现,与奴隶劳动、农奴劳动、徭役劳动等并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由于数量有限,且主要是作为使用价值而不是交换价值存在,并未立即成为具有资本主义性质的自由劳动。自由劳动者数量的不断增多必然会引起旧的生产关系的变化,只是单纯依靠经济力量,这一增长过程是缓慢的甚至是不可持续的,需要必要的国家干预才能保证雇佣劳动制度的建立。马克思指出:“由此可见,政府,如亨利七世、亨利八世等等的政府,是作为历史上解体过程的条件而出现的,并且是作为资本存在条件的创造者而出现的——这已为历史所证明。”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0页。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运用详实的史料展示了15世纪末16世纪初圈地运动对农民土地的剥夺,15世纪末以来英国和法国惩治流浪者、延长工作日、压低工资的立法,以及17世纪末的殖民制度、国债制度、现代税收制度和保护关税制度等原始积累的历史促成了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解体。原始积累不仅强行掠夺了农民所有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使其成为流浪汉,同时通过“鞭打、烙印、酷刑”强行把流浪汉驱赶到劳动市场。借助暴力手段和国家权力,原始积累完成了把农奴转变为自由人并把货币转变为资本的双重任务,而当劳动成为自由劳动即雇佣劳动,劳动条件转化为与劳动相对立的资本,那么,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转变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诸多的历史记载已经证明,资本主义生产的生成过程是由掠夺、暴力、国家权力、政治干预等写就的。
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非经济起源的揭示驳斥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的人性论起源说,也否定了他们将现存社会关系永久化的错误观点。相反地,坚持辩证法的马克思是从“暂时性方面”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页。去理解每一种既成形式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暂时性内在于它充满矛盾的运动中。
四、对资本主义自由劳动及其意识形态的批判
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并不是肯定雇佣劳动是真正实现人的自由的劳动的社会形式。在马克思看来,与奴隶劳动、农奴劳动等相比较,自由劳动也只是在两个层面上是自由的,一是使人完全摆脱传统的统治关系或依附关系而自由,二是使人完全失去财富的客观物质存在而自由。这种自由劳动与本真意义上的自由的劳动并不具有一致性,因为作为雇佣劳动的自由劳动所内含的赤贫状态和强制状态剥夺了人自由全面发展的条件。马克思将自由劳动等同于雇佣劳动的主旨在于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式自由和形式平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资产阶级自由、平等、所有权的意识形态,而这一批判的科学性在马克思对劳动二重性和剩余价值的发现中获得证明。
劳动二重性理论是马克思揭示自由劳动“不自由”的切入点。马克思对必要劳动和剩余劳动的区分将自由工人生产劳动的价值化过程清晰地呈现为价值形成过程和价值增值过程,工资的形式只补偿了价值形成过程,并未覆盖价值增值过程。剩余价值的发现撕开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形式自由和形式平等的面具。而马克思揭示剩余价值被工资形式掩盖的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前提的批判性吸收——从“劳动作为商品”向“劳动力作为商品”或者说从“劳动的价值”到“劳动力的价值”的转变。“劳动的价值或价格”是马克思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术语的借鉴,他对这一术语的使用一直持续到19世纪60年代的研究中。马克思虽然在《1861—1863年经济学手稿》中已经指出工人卖给资本家的不是“劳动”而是“作为劳动力的暂时使用权”,但还未放弃“劳动的价值”的提法,一直到在《资本论》中才明确指出“劳动的价值或价格”实际上是“劳动力的价值或价格”。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的价值”是从生产关系本身中产生的“虚幻的用语”,“劳动力的价值”才体现了工资形式的本质。一方面,“劳动是价值的实体和内在尺度,但是它本身没有价值”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5、617页。。劳动本身是价值的唯一尺度,劳动创造了价值,说商品的价值就是说凝结在商品中无差别的劳动,类似地,说劳动的价值就等于说凝结在劳动中的无差别的劳动,因此,说劳动的价值就等于用劳动来解释和衡量劳动,只不过是同语反复和循环论证。另一方面,“劳动力存在于工人身体内,它不同于它的职能即劳动,正如机器不同于机器的运转一样”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5、617页。。劳动力是人的脑力和智力的总和,是人的本质实存,是人还没有开始劳动时就已经存在于人身上的能力,工人可以在开始劳动前把自己的脑力和智力作为商品出卖给资本家,事实上也是工人把劳动力的使用价值预先支付给资本家,在劳动力按照契约规定发挥作用后资本家才给工人支付报酬,而劳动是活动的过程,劳动是劳动力的发挥,劳动本身不可能先于劳动过程获得独立存在。工人不能出卖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东西,精明的资本家更不会支付这种非存在、虚空、无,相类似的,我们可以说出售机器却不会说出售机器的运转,机器的运转以机器的实存为前提,不可能在不依附机器的情况下单独出售机器的运转。因此,在表面上,资本和劳动进行交换,遵循商品交换的等价原则,资本家支付一定数量的货币,工人付出相应的劳动,但实质上一方面劳动没有价值,资本家不可能买没有价值的劳动,如此交换违背了等价原则,另一方面,工人在市场出卖的是劳动力,一旦工人的活劳动在劳动过程中和死劳动结合,工人的活劳动就离工人而去了,工资形式掩盖了资本家掠夺工人的剩余劳动的客观事实。对这一剥削现象的揭露构成马克思区别“劳动的价值”和“劳动力的价值”的核心要义。
工资的秘密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自由、平等、所有权的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在劳动力的买与卖中,工人与资本家作为现实的人格处于形式平等的地位,具有广泛选择交易对象的形式自由。这里的形式平等和形式自由遮蔽了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起点的劳动者与劳动条件的分离直接决定了工人的对象化劳动被资本家无偿占有或者工人被强制进行剩余劳动的事实。这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者与劳动条件永久分离的局面。马克思指出:“因此可以懂得,为什么劳动力的价值和价格转化为工资形式,即转化为劳动本身的价值和价格,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这种表现形式掩盖了现实关系,正好显示出它的反面。”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五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19页。这就是为什么恩格斯在《雇佣劳动和资本》的导言中说,将工人向资本家出卖自己的“劳动”修改为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牵扯到全部政治经济学中一个极重要的问题”。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02页。
工资形式掩盖了自由劳动内含的赤贫状态和强制性。自由工人的赤贫状态,始于失去一切生产资料和生活保障才能成为自身,并由于丧失劳动条件的所有权在生产劳动中失去对剩余价值的占有而成为一种恶性循环。在雇佣劳动制中,自由工人始终处于马克思所说的“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之中。“劳动贫民”是自由工人的另一称谓。而自由工人也在双重意义上是不自由的,一是自由工人由于绝对的贫困和维持自我生存的需要必须持续不断地把自己的劳动力卖给资本家,即自由工人只有作为交换价值才能存在(“靠工资生活”);二是自由工人由于工资的契约形式必须服从一切生产安排,不仅包括超出自身的需要从事更多的剩余劳动,即自由工人只有作为剩余价值的生产者才是存在,还包括遵从工厂内部的分工适应于机器体系划一的连续的运动,即自由工人只有作为局部机器的有意识的附件才能存在。在雇佣劳动制中,自由工人为了一定的工资从事强制劳动,还要在必要劳动之外继续从事强制劳动即剩余劳动。过度的劳动和枯燥的操作让工人疲惫和厌烦,工人因逃离劳动感到自由。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将“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对立的历史语境。只是相对于奴隶在“鞭策”下进行的直接强制劳动,自由劳动是间接的、由经济职能生产出来的强制劳动,但这种扬弃了人身统治和人身依附的强制关系同样掠夺了人的全面发展所必需的物质基础和自由时间。
马克思说:“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8页。既已存在的劳动形式,包括奴隶劳动、农奴劳动、徭役劳动、手工业劳动、雇佣劳动,在根本上都是外在的强制劳动,由自然必然性和外在目的所驱动。真正自由的劳动是对这些外在的强制劳动的扬弃。自由王国的实现在于先进生产方式和个人所有制基础上联合的生产者合理地协调了需要与自然、社会劳动与个性发展之间的关系,使得人类能力的发展成为目的本身。
考察马克思的“自由劳动”概念为我们审视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历史唯物主义以及二者的关系提供了一个极佳的视角。相较于非历史的政治经济学研究,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始终带着“历史痕迹”,而相较于经验性的历史研究或未深入肌理的批判理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又始终具有“经济学底色”。在历史唯物主义视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马克思超越了同时代的政治经济学家和社会主义者,对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发起了最为彻底的批判,这一批判构成他探寻变革既有社会制度的力量的基本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