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生态思想的三重维度及当代启示*
2020-07-12
提 要: 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具有深刻的理论穿透力和精准的时代指向性,而哲学、经济和社会这三大要素是其不容回避的鲜明主题。马克思在哲学维度上澄明人与自然在“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中是一种“对象性关系”,在经济维度上指出资本逻辑是导致人与自然处于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的罪魁祸首,从社会维度上指明共产主义是“完成了的人道主义”与“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的统一。这启示我们要超越工业文明人与自然“二元分立”的思维模式,彻底走出人是自然“霸主”的误区;建构驯服和驾驭资本逻辑的治理体系,在限制和发挥资本逻辑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构筑和谐共生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马克思从唯物史观的视角出发,在批判继承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自然观、系统考察人类自然观的历史演进、充分借鉴近代自然科学成果的基础上,构建了体系完整、内容丰富、意蕴深刻的生态思想。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实现了哲学、经济和社会三大要素的有机统一,对于我国在新时代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实现人与自然的永续发展具有重大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一、生态危机及其本质
回顾人类文明发展史,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人类文明的永恒主题,对人与自然关系的审思、认识和把握是数千年来古圣先哲系统探赜的哲学命题,是无数仁人志士探索自然演化规律、展望人类社会命运、谋求人与自然协同合一的重要向度。但20世纪60年代以来,全球生态环境与人类社会发展的矛盾不断凸显并激化,人口爆炸性增长、粮食供应紧张、资源濒临枯竭、环境污染加剧、自然承载力下降等现实难题日渐突出,逐步演化为不可逆转的生态灾难和席卷全球的生态危机。从表面来看,这场声势浩大的危机和灾难直接威胁着人类的生命安全和身心健康,导致人与自然之间出现“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造成生态系统功能的紊乱,掣肘人类社会的永续发展;从长远来看,它必将阻碍社会生产力的迅速发展,引起生产方式的巨大变革,甚至导致人类走向万劫不复的生态困境。
“人类发展的历史应当是逐步从矛盾中实现人与自然相互协调、相互统一、完美合一的和谐史”①王振林、王松岩:《人性视域下生态危机的哲学诠释》,《理论探讨》,2014年第5期。。但到了近代,人类以理性的自觉过分宣扬“自我”的主体性,把“自我”从自然界中“提升”出来,凸显人类的崇高与伟大,使人类成为与自然分离、对峙的独立个体,变成“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世界之主宰”,获得了对大自然的绝对统治权力,导致自然界成为人类无限获取物质资料的客体,尤其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以后,随着理性主义的无止境扩张与膨胀,人类成了理性的工具和符号,一切从“自我”出发,无视自身存在的自然本质,借助于认知水平的稳步提升、活动范围的日趋扩大、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对自然界的物质索取开始并日益超越自然界的承受能力,最终使生态问题演化为生态危机的“全球燎原之势”,成为威胁人类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因此,生态危机实质上是人类的文化危机,是整个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张扬的人与自然“主客二分”的“理性万能论”的危机。
一方面,从西方工业文明的源头来看,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索福克勒斯的戏剧代表作《俄狄浦斯王》中的一段故事——“斯芬克斯之谜”向我们预示着破解自然之谜的人必定是俄狄浦斯。俄狄浦斯导演了一幕杀父娶母以及刺瞎自己双眼的命运悲剧,其实,他的悲剧并不是他本人的悲剧,而是整个人类的悲剧,因为他是人类的象征和代表。每当人类破解自然之谜、解决眼前问题的时候,人类仿佛在自然面前获得了胜利,然而,每一次胜利都是迈向悲剧、堕入深渊、走向困境的一个环节。另一方面,从“理性万能论”的发展脉络来看,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经历了极其复杂而漫长的演变过程。古希腊盲诗人荷马的《伊利亚特》《奥德赛》通过古希腊特洛伊战争中的故事情节,深刻展现了自我的价值追求以及神人同性的古希腊人的精神世界,充分肯定了人自身的尊严和价值,为整个西方文化的价值走向以及西方人的思维方式开创了典范。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巴门尼德的“存在论”、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柏拉图的“理念论”、亚里士多德的“第一哲学”都是对彼岸世界本质的探赜索隐,他们形成的自然本体论折射出人们在那个时代对自然压迫的超越以及对人类自由的追求,灵肉分离的二元思维使人超越自然而成为人。在基督教得以迅速发展的千年中世纪,西方人在信仰的精神王国里感受到了上帝的温暖,但基督教信仰与基督教哲学、教父哲学、经院哲学的理性矛盾始终纠缠在一起,使人的精神世界出现在经验与超越、灵魂与肉体的二元思维中。14—16世纪欧洲文艺复兴运动以后,近代哲学兴起并围绕人的认识、真理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形成了经验论和唯理论,这就使西方人的思想中心从自然本体、上帝的彼岸世界转移到人身上,而“人的发现”是人类思想发展进程中的一大成果,它试图以人的理性取代神学的权威,从而确定了人的主体地位。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哲学命题,高扬人的主体性,开辟了近代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理性万能论”的先河,使西方文化踏着“外王”的音符传遍全世界。康德关于理性认知的先天综合判断论,综合了“唯理论”和“经验论”的矛盾,颠覆了人类传统的认知观念,在西方哲学史上不仅回答了休谟难题,而且解救了形而上学,并在现实的层面上提升了人类的认识能力,夯实了人的主体性地位。黑格尔的“绝对精神”把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理性文明发展到世界的顶峰,完美的逻辑体系宣告着人类历史的终结。在“理性万能论”的主导下,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必定形成人对自然的霸权,导致人与自然处于分离对抗的异化状态,最终造成日趋严峻的全球性生态危机。
综上所述,生态危机是人与自然二元思维分裂的实践史,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血泪史。北京大学丰子义教授认为,“生态危机的根源,并不在于确认和强调了人的主体性,而在于使这种主体性的作用发挥到了极端的程度”①丰子义:《生态文明的人学思考》,《山东社会科学》,2010年第7期。。面对苍茫的宇宙和奥妙无穷的世界,人只是大自然演化进程中的沧海一粟,甚至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分子,所以人类必须彻底走出“人是自然之霸主、世界之主宰”这一误区。而马克思则站在整个人类文明和世界历史发展的高度上,虽然未能专门就生态危机进行阐述和分析,但他关于人与自然关系思想的重大论述和生态持续恶化的理性思考破斥了整个西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张扬的人与自然“二元分立”的“理性万能论”的危机,证明其“无愧为人类生态学产生之前的伟大的生态哲学家”②佘正荣:《略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生态智慧》,《宁夏社会科学》,1992年第3期。,同时又为我们构筑了破解生态危机困境的智慧之光。
二、马克思生态思想的三重维度
马克思的生态思想具有深刻的理论穿透力和精准的时代指向性,而哲学、经济和社会这三大要素是其不容回避的鲜明主题。科学研究和系统梳理马克思生态思想的三重维度,有助于我们运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审视当代中国和全球的生态难题,对于建构马克思主义的生态哲学思想体系、筑牢习近平生态文明思想的理论根基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对于破解席卷全球的生态危机和不可逆转的生态灾难、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命共同体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哲学之维:人与自然在“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中是一种“对象性关系”
“感性活动”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感性对象性关系”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基础性哲学术语与核心概念,为我们窥透潜蛰马克思的生态思想提供了一个基本方向和理论指南,同时又为我们在新时代语境下归还人与自然的本真存在与“原初关联”提供了一个全新境域和哲学根基。
黑格尔在人与自然关系的维度上,把“实体即主体”作为哲学的最高原则,以“思辨的”逻辑学为起点,以“绝对知识”为归宿,提出了贯穿人类历史始终、与“异化”概念混淆在一起的“对象化”哲学范畴。在黑格尔的哲学视野中,理念把自身对象化为自然界,而自然界则是抽象思维所设定的外在性存在,是绝对精神的否定性实在和内在矛盾运动的产物。他进而指出,要扬弃这种异化,实现自然界的“真正复活”,就面临着在扬弃异化的同时又本质地取消了“对象性关系”。黑格尔否定性辩证法的最伟大之处在于,“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自己的劳动的结果”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5页。,但黑格尔哲学的劳动仅仅是“抽象的精神劳动”,现实化的自然界也只能是“思想的异在”。
费尔巴哈从人本学唯物主义立场出发,把“感性对象性”作为哲学的基本原则,明确阐明“主体必然与其发生本质关系的那个对象,不外是这个主体固有而又客观的本质”①《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9、30页。,这为我们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开启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对象性关系”提供了价值遵循和理论视域。作为贯通于费尔巴哈哲学批判的基本线索,“感性对象性”原则意味着“人的本质在对象中显现出来;对象是他的公开的本质,是他的真正的、客观的‘我’”②《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9、30页。。人与自然互为对象,二者构成一种彼此交融、互动共生的统一关系。自然界是客观的人本身,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存在;人同时又是人的自然界,是自然界固有而又客观的本质。但费尔巴哈机械论抽象自然观的症结在于——没有从根本上解决自然界如何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性存在这一重大问题。
马克思在扬弃黑格尔“自我意识的对象性活动”原则和费尔巴哈“感性对象性”原则的基础上,创造性地提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全新境域——“感性对象性活动”(即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劳动”“实践”观点)。在“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中,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主客统一”的“对象性关系”,二者天然地融合在一起,共同构筑了宇宙生命的有机形态和存在方式,这与中国古代哲学“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存在许多相通之处,并远远超越了西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理论高度。总之,马克思提出的“感性活动”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对象性关系”破解了传统理性形而上学人与自然“二元对立”的理论困境,并从本质上开启了马克思全新的生态哲学境域,是新时代“推进生态文明、建设美丽中国”的哲学根基。
(二)经济之维:资本逻辑是导致人与自然处于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的罪魁祸首
在“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中,人与自然是一种“主客统一”的“对象性关系”。但步入近代社会以来,随着西方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文明的兴起,人类在实现社会生产力迅猛发展、物质财富急剧增加的同时,也造成人与自然处于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甚至导致生态系统遭受毁灭性的破坏,并逐步演化为日益严重的全球性生态危机。而生态危机爆发的罪魁祸首在于资本逻辑的泛滥。在异化劳动产生以后,私有财产关系随之诞生,尤其随着私有财产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最终以工业资本的当代表达形式呈现出来,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才真正意义上以矛盾的形式凸显出来,表现为生态危机在世界各地的蔓延。
“资本逻辑是支配着整个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客观力量,它通过支配各种生产要素而支配人,使人成为资本机器中的齿轮与螺丝钉”③鲁品越、王珊:《论资本逻辑的基本内涵》,《上海财经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使人们陷入了全面的无意义和异化状态之中,成为“异己的和非人的对象”,其生命活动表现为“生命的外化”,其劳动活动变成“异己的力量”,其自身最终也以一个“单向度的人”呈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人和外部感性世界的关系不再是一种“对象性关系”,反而变成一种异化关系,人失去了人之为人的本质规定和精神坐标,最终呈现出“一切肉体和精神的感觉都被这一切感觉的单纯异化即拥有的感觉所代替”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0页。的异化状态。所以,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人与自然已由“主客统一”的“对象性关系”向“二元分立”的“对象关系”转化,自然界不再是人的本质力量得以肯定和确证的对象性存在,不再是“另一个对它来说感性地存在着的人”,而异化为人类无限获取物质资料、实现自我利益最大化的客体,成为人类疯狂征服、掠夺和改造对象的自然界,变成一种“完全异己的、有无限威力的和不可制服的力量”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4、185、185、17页。。自然界只有在社会、历史、工业活动的中介下产生,被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打上人类的情感和意志烙印、铭刻人类实践活动的足迹,才是人化自然、属人的自然。但资本逻辑操控下的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把土地、森林、矿藏等自然资源以及一切生命变成了资本发挥“效用原则”与“增殖原则”的工具,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的本性和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的生活本质,导致人类只有在直接占有和拥有外部感性世界并把它作为满足人类社会基本需求的过程中,才把自然界视为人化自然、属人的自然。归根结底,在资本逻辑的掌控下,人类只是把自然界作为一种“纯粹有用性”来理解,这种理解甚至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境界,并从侧面折射出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
(三)社会之维:共产主义是“完成了的人道主义”与“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的统一
马克思在批判资本逻辑是导致人与自然处于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的罪魁祸首的基础上,指出只有对资本逻辑操控下的资本主义制度及其生产方式进行根本性变革,才能彻底摆脱人与自然的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最终从存在论高度澄明了人与自然关系之本真状态,为人类找到了历史之谜的解答和自觉——共产主义,它是马克思生态思想的理论归宿与价值指向,是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的、彻底的解决,是人、自然以及社会三大解放的有机统一。
马克思在对“国民经济学”和“共产主义思潮”进行双重批判的基础上,对共产主义的第一层涵义作了简要界定和概括,即“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4、185、185、17页。。马克思在等同意义上使用“私有财产”和“自我异化”这两个概念,实质上意味着马克思对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扬弃的突出强调,意味着“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意味着人本身的解放。但如果仅仅停留于这一层面,那么马克思所谈的共产主义和以往的共产主义思潮没有一个本质界限,因为无论是“粗陋的共产主义”,还是“真正的共产主义”,都明确提出扬弃私有财产的基本主张,但它们却存在一个共同的理论症结——不了解私有财产的本质,依旧受到“私有财产的束缚和浸染”。马克思在超越以往共产主义思潮的基础上,对共产主义的哲学基础与核心内涵作了一个经济哲学定义,即“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4、185、185、17页。。在《手稿》全文语境中,所谓“完成了的”,就是“完善的”“完备的”“全部实现了的”意思;所谓“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是指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间达成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和谐状态,一种“感性对象性关系”的本真状态,预示着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的彻底消除,意味着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间“双重矛盾”的真正和解。作为“经验的基础”和“理论的基础”的有机统一,共产主义不仅仅是理论的生成,更是客观的历史运动。马克思进一步强调,实现这一历史运动的主体力量——“遭受普遍苦难而具有普遍性质”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4、185、185、17页。的阶级,因为工人代表着人类异化状态的最高形式,工人阶级的利益诉求代表着整个人类社会历史推进和发展的最高诉求,工人的解放意味着整个奴役制的消亡、全人类的解放以及全新的社会状态的到来。共产主义并不意味着人类历史的终结,恰恰相反,它是人类史前史的结束和真正的人类史的开始,是实现人的解放、自然解放以及社会解放的“必然环节”。
三、马克思生态思想的当代启示
马克思的生态思想是当前人类生态文明时代的宝贵资源,这些思想的精神实质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时代局限,并不存在“生态断裂”和“生态空场”,其折射出来的智慧光芒反映出马克思超越一般环境保护主义者的理论视野的基本立场,彰显出马克思对人类命运的深度关切和对未来社会的终极追寻,对于当代中国解决生态环境难题、重构人与自然关系、践行绿色发展理念、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具有重大启示。
(一)超越工业文明人与自然“二元分立”的思维模式,彻底走出人是自然“霸主”的误区
在马克思的哲学视野中,人与自然在“感性活动”的本质境域中是一种“主客统一”的“对象性关系”,这决定了人只是大自然演化进程中的沧海一粟,并非“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世界之主宰”,所以在全球资源环境生态危机的大背景下,我们必须超越工业文明人与自然“二元分立”的思维模式,彻底走出人是自然“霸主”的误区,努力实现人与自然的协同合一与永续发展。
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中,自然界是逐步人性化、丧失人性化、再回归人性化的自然界,人是从适应自然界的动物式生命过程演化为创造自然适合自己生存的人的形成过程。马克思曾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立足于资本主义现实的经济关系,将整个人类社会划分为“人的依赖关系”“物的依赖关系”和“自由个性”阶段这三大历史形态。在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即资本主义阶段,工业文明奉行资本逻辑,以实现自我利益最大化为根本导向,导致人与自然处于分离对抗的矛盾状态,进一步演化为日趋严峻的全球性生态危机。其实,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实质是“二元分立”思维模式的发展史。“二元分立”的思维模式为以“人性本恶论”为核心内涵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奠定了理论基础,形成了以武力征服世界的“外王”道路。在“二元分立”思维模式的主导下,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产生,成为人类称霸自然的渊源。古希腊,从普罗泰戈拉提出“人是万物的尺度”到亚里士多德提出“人天生就是其他存在物的目的”,成为极端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根基;中世纪,奥古斯丁、阿奎那直接地表达“人类秉承上帝的意志,统治和支配自然万物”,为极端人类中心主义提供了文化基因;近代,从培根提出“人是自然界的臣相和解释者”到康德提出“人是自然的立法者”,标志着极端人类中心主义的高度发展。如果人类继续走工业文明的发展道路,放任极端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无限肆虐,侵染整个人类社会的精神文明和道德良心,那么人类即将面临是非不分的混乱状态,最终走向万劫不复的生态困境。恩格斯也曾告诫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9-560页。。面对苍茫无垠的宇宙和变化无穷的世界,人类只不过是大自然在悠悠的历史长河中慢慢演化的结果,犹如一粒尘埃、一粒细沙、一个分子,根本没有能力在大自然面前指手画脚,甚至成为大自然的“主宰者”和“霸主”,人类唯一的合法性是立足自然现状、把握自然动态、尊重自然规律,唯有如此,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健康发展以及整个世界的动态平衡。
(二)建构驯服和驾驭资本逻辑的治理体系,在限制和发挥资本逻辑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逻辑是导致人与自然处于紧张对立与异化状态的罪魁祸首,而“资本逻辑的本质就是资本积累、增殖和利润最大化的逻辑,就是无限追求最大经济利益的逻辑”①冯旺舟:《资本批判与希望的乌托邦:安德烈·高兹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39-340页。。马克思与资本主义的决裂和对资本逻辑的扬弃启示我们,必须建构驯服和驾驭资本逻辑的治理体系,在限制和发挥资本逻辑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把资本在发挥“效用原则”和“增殖原则”的过程中对生态环境的负面效应降低到最小程度,努力实现人与自然的有机统一与和谐共生。
一方面,要充分认识资本的本质内涵与辩证逻辑,有效破解资本逻辑本身固有发展模式的毒咒。从资本本身来看,资本是一种现代社会活动中的运行规律体系,资本的产生、发展和确立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从世界范围来看,资本是一种服务于资本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以资本逻辑为核心内容的市场经济仍然是主导性的经济发展模式。资本在社会再生产系统中通过物化劳动寻求自我扩张,通过生产资料支配人的劳动,从而不断把客观世界“资本化”,形成强大的客观物质力量及其遵循的矛盾发展规律。资本逻辑实质上就是这种物化了的“人的本质力量”及其遵循的矛盾发展规律强制性地促进着社会经济的运行发展。资本逻辑在推动社会生产力迅猛发展、实现物质财富急剧增加、满足人类社会基本需求的同时,也导致生态系统的“自然力”被无限制地消耗、榨取而趋于枯竭,撕裂了生态系统中的物质变换循环圈,导致这种新陈代谢中出现了“一个无法弥补的裂缝”,从而诱发席卷全球的生态危机和不可逆转的生态灾难。另一方面,要努力建构驯服和驾驭资本逻辑的治理体系,在限制和发挥资本逻辑之间保持合理的张力。作为一个社会历史范畴,资本逻辑在任何社会形态中都会存在,并与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结合起来发挥作用,既具有对人类残忍血腥的负面效应,也蕴含着人类的“文明化趋势”,这要求我们必须“承认资本、发展资本,又必须恰当地驾驭资本、引导资本”②陈叶军:《丰子义:资本本性产生双重逻辑 必须承认、驾驭资本》,中国社会科学网,2015年4月12日。,同时建构驾驭资本逻辑的治理体系,提升驯服资本逻辑的治理能力,超越资本逻辑的私人财富本性,规避资本逻辑的固有弊端。马克思强调,“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页。,同理,利用资本和超越资本也是同一个历史过程。因此,我们必须立足生态污染和环境恶化的现存实际,准确把握当代中国的生态情形,在限制资本和利用资本之间保持平衡,最终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合理回归”。
(三)构筑和谐共生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
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是人类社会正确处理“自然—人—社会”三者关系的理想目标,是人与自然以及社会之间关系的逻辑生成与历史演变的最高境界,是自然解放、社会解放和人的解放的有机统一,是“六对矛盾”的解决和历史之谜的解答。在当今全球性生态难题凸显的大背景下,这启示我们在新的语境下必须构筑和谐共生的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力量”,为创造人类文明和人类社会新的发展前景以及人与自然历史性的统一提供基本方向和价值遵循。
在新时代历史条件下,习近平总书记站在整个人类文明和历史发展进程的高度上,从唯物史观的视角出发,以丰富的实践智慧、深邃的全球视野和深厚的生态情怀,创造性地提出了“人与自然生命是共同体”的时代最强音,着力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为全球生态治理体系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一方面,人类命运共同体为构建“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构筑尊崇自然的生态体系、推进全球生态文明、共建和谐共生的美丽世界提供了良好的国际条件。人类命运共同体兼具理想性与现实性,从内在逻辑来看,是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理论逻辑与人类文明发展的实践逻辑的有机统一;从历史方位来看,是从“虚幻的共同体”迈向“真正的共同体”的过渡性共同体,是通达共产主义的必经阶段和必由之路。但无论从对人类未来命运的终极关切来看,还是从实现未来理想生活的条件来看,人类命运共同体与共产主义存在着十分遥远的时间距离。另一方面,“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有机组成部分,是实现共产主义伟大目标的前提条件。“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是马克思生态思想的理论逻辑与人类文明发展的历史逻辑的有机统一,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等生态智慧的超越升华,是对历代中国共产党人的生态文明思想的承接开拓。习近平总书记从哲学本体论的高度出发,将人类与自然万物统一于“生命共同体”这个深远宏大的概念之中,揭示出人与自然互为命脉、协同合一、共生共荣的本体关系。概括来说,人与自然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在全球资源生态危机的大背景下为人类可持续发展贡献的“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从世界的角度出发把人与自然之间的矛盾提升到共同命运的高度,从中国的视角出发表达了愿与世界各国一起解决全体人类共同面临的生态问题的决心。因此,中国要把人与自然的共同命运作为新的价值主体,对自身乃至整个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实践活动进行评判,自觉承担应尽义务并与世界各国协同共进,最终实现“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完成了的统一的根本目标。
综上所述,马克思着眼于人与自然的存在方式深刻地阐释了人与自然的现实关系,“跳出了人与自然实在性的前康德唯物主义的窠臼,抛弃了敌视人的唯物主义对与人不相干的自然实在性的实体性的指认”①卜祥记、丁颖:《〈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核心成果与理论高度》,《云梦学刊》,2016年第2期。。马克思的生态思想从根本上瓦解了西方工业文明人与自然“二元分立”的思维模式,为人与自然的关系向着存在之真相的回归开辟了道路,对于构建马克思主义生态哲学体系、走出“人类中心主义”的泥淖具有深刻的理论价值,对于当代中国的生态治理和全球生态危机的有效化解具有重大的实践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