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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学人生

2020-07-10

贵州大学学报(艺术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武汉大学美学马克思主义

时间:2016年9月1日下午

地点:武汉大学刘纲纪先生家中

受访:刘纲纪

采访:姜修翔

姜修翔(以下简称姜):刘纲纪先生您好!首先感谢您能够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访谈!您长期坚持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被美学界公认为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的重要代表,在美学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我认为,您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或许和您早年在北京大学的学习是分不开的,您能不能和我们讲述一下您早年修习美学的过程以及李达先生对您治学的影响?

刘纲纪(以下简称刘):我到武汉大学工作,和李达同志是有密切关系的。当时国家提出了“向科学进军”(1956年)的口号,一些老专家、学者主动提出要带研究生。但由于当时还没有建立研究生招考制度,招什么人做研究生是由专家学者自己选择决定的。当时李达同志就到北京大学哲学系去找研究生,并找到了我。我感到很高兴,也感到很光荣,因为李达同志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第一任宣传部部长,是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他在哲学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我到了武汉大学以后,还是丢不开美学,想继续研究美学,所以我就把我的意思间接地告诉了李达同志。他不但没有责怪我,还说“反正我们武汉大学哲学系以后也要开设美学课,你干脆再回到北京大学继续进修美学”,于是李达同志委托他的秘书陶德麟同志以他的名义给北京大学党委书记江隆荃同志和著名美学家蔡仪先生写了介绍信,所以我在武大只待了二十几天,又回北大进修美学去了,一直进修到1958 年才再次回到武汉大学。

姜:您用一生的时间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美学、中国美学史、中国书画史论以及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研究,成就斐然,硕果累累,尤其是在美学方面,作出了卓越贡献,并形成了一个逻辑严密、结构完整的美学思想体系。请问您美学观点的生成最早是如何受到启发的呢?这些和您的成长经历又有怎样的关系?

刘:我的家乡贵州安顺是在1950 年下半年解放的,当时我正在读高中二年级。我很快参加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担任团支部宣传委员和学生会副主席,还下乡参加清匪反霸运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坚信我们党的领导是正确的,拥护共产主义、相信马克思主义。

我的美学观点就是根据马克思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来研究的,认为马克思美学的根本看法就是主张美是人在实践中(首先是生产实践)改造客观世界的产物,是人的创造性的实践活动取得的历史成果。这个观点很重要,其实我们今天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我们创造的产物,创造得好就有意义、有价值,就会对国家产生贡献,也就有了自己的美好的人生。

我希望你们把自己的前途和国家的发展联系起来。党的十八大后,在习近平总书记的领导下,中国的发展成就非常显著,对全世界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久就要在杭州召开G20峰会,那时候,全世界的领导人都要来中国共商世界经济发展的大问题。中国在世界经济中举足轻重,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不容忽视。加上习近平总书记上任后提出“一带一路”的战略,更加有力地推进了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的联系。所以,我希望搞人文科学的同志一定要把自己的研究同我们国家的发展联系起来,争取将来成为一个有成就的学者。最近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人文社会科学的讲话很重要,要认真学习一下。

姜:您认为中国美学的脉络和历程是什么样的?

刘:我们中国的美学渊源很久远,是世界古代三大美学系统(中国、希腊、印度)中最早的国家。就三大美学系统而言,中国美学不仅在产生的时间上早于希腊和印度,而且在思想的合理性与深刻性上也有超越希腊、印度的地方。

在共产党成立以前,很多人研究美学都是用一定的哲学观点去研究的,而在共产党成立以后,我们选择的是马克思主义道路,这也决定了我们的美学必须是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美学。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马克思主义美学也开始在中国迅速传播和发展起来。

在延安时代,周扬就翻译了《生活与美学》。这本书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从费尔巴哈那里来的,是倾向唯物主义的。然后周扬又介绍了当时从苏联传来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实际上他介绍的美学视角来自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说法。

我过去已指出,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发表建立了以人民大众为本位的实践观美学,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取得的伟大成就,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新发展。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毛泽东有着很大的贡献,所以就美学来说,这个《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就是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国化的代表作。毛泽东写过《实践论》,他是以实践论的观点来概括美学问题的,而且包含了人的问题,是文艺里面最根本的问题。一定要树立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的观点,这样合起来就可以概括为以实践为基础的,以人民大众为本位的美学。这个非常重要。

到了解放以后,从1954 年开始,我们又进行了美学的大讨论。讨论中贯彻了百家争鸣的方针,发表了各种各样的观点。但我认为这次讨论的最大收获,是在1980年代初,较多的人认为,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点是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根本观点。我或许也可以算是主张这种观点的主要代表之一。

但1980年代初以后,随着改革开放,国外的很多美学理论介绍到中国来,这一方面扩大了我们美学研究的视野,另外一方面也产生了一些问题。不少人盲目地崇拜西方美学,认为马克思主义美學已经过时或者讲不通等等。所以从1976年开始,我就和我在广西师范大学工作的学生王杰合作,由我主编了《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年刊,对推动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起了作用。这个刊物直到现在还在出版。

我认为我国当代美学的主流只能是为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服务的美学,因此也只能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为根本的美学。我认为真正处在主流地位,有很大发展前途的还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美学。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一定所有人都认同。但我相信历史会最终证明这一看法是正确的。

我现在仍然关心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美学的发展,但重点转到了中国美学的研究。这是由于多种原因,我认为搞这个课题对自己更合适,另外也是因为1980年代我在李泽厚的推动下写了《中国美学史》,出版后产生了很大影响。仅台湾就有三个版本,但个别的字有些改动。台湾有一个美籍华人学者叫傅伟勋,他写了篇文章,对《中国美学史》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是“中国美学史的开山之作”。这话是有道理的,并不夸大。因为在这部《中国美学史》之前没有任何人写过《中国美学史》,只有一些单篇文章。现在即使我自己来看我写成的美学史,觉得很多观点还是可以的,站得住脚的,而且是有创见的。我目前正在写七卷本的《中国美学史》,就是想要把中国美学的伟大成就写出来。但遗憾的是只写到了魏晋南北朝。我很感激20世纪90 年代初,武汉大学出版社推动我把全书写完,并给了启动经费。

姜:您能向我们介绍一下您要完成的七卷本的《中国美学史》吗?

刘:2006 年的时候,教育部下发文件,将我七卷本的《中国美学史》的写作列为后期资助重大项目。因此,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我都必须在我的有生之年完成七卷本《中国美学史》的写作。

但在今天来写中国美学史,时代条件已有了很大的变化,和过去的1980年代已有很大的不同了。所以我决定在全书的前面写一个全书绪论,说明此书写作的基本设想。大致分为两大部分:先讲什么是美学,从鲍姆加登将美学确立为哲学的一个相对独立部分讲起,一直讲到马克思主义美学的产生及其在中国传播和发展,美学与文化、价值观的关系等。

其中,我想努力把习近平同志关于“文化自信”的重要论述贯徹到全书中去。第二大部分讲“世界古代美学的三大系统”。哪三大系统呢?中国、希腊、印度。此外再找不出别的系统来了。比如埃及的艺术有它的贡献,但埃及没有提出自己的美学思想,没有流传后世,没有产生有影响的美学著作。所以,讲到世界古代美学,就只有这三大系统。其中,中国美学有超越希腊和印度美学的地方。习近平同志多次讲,我们要增强文化自信,很有道理。中国的文化确实有它的伟大贡献。这当然不是说其他的没有贡献,而是说中国文化有许多今天很值得发扬光大的宝贵的思想。

所以我一向对“西方中心主义”非常反感。一谈到什么东西,就说西方是最好的,中国是十分落后的。这也就是过去毛泽东批评的“言必称希腊”。实际上,中国的老子和孔子的思想就有超过希腊思想的地方。我这套书讲的是中国美学,同时我想从美学这个角度来证明中国不少思想在世界上是作出了重大贡献的。

近两三年来,我为了写全书绪论读了不少书。既然我们是研究文科的,当然要好好地读书,还要写笔记,把重要的原始材料摘录下来。也可以写一些自己的意见、感想、看法。我现在写了二十多本笔记,将来要正式写的时候,把笔记本一打开,所有材料都在那儿了。有关希腊、埃及、印度的材料,都有。我现在的任务是要把这三大系统讲清楚。中国有什么特殊贡献,希腊、印度有什么贡献,同时有什么问题,都把它讲清楚。这里面我觉得贡献最大的还是中国古代美学,不是希腊和印度。

姜:您认为美学对于我们民族和国家,对于我们社会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刘纲纪刘:美学是一个民族的文化的很重要的组成部分。一个民族有没有文化,它的文化程度是不是高,这从审美能力中可以观察出来的。我仍要通过美学来推动文学艺术精品的创造,包含出版一些有世界性影响力的作品,并使广大老百姓的欣赏能力不断提高,文化生活不断丰富,这就是美学在当代的重要意义。

此外,真、善、美历来是一个民族、国家价值观的三个相互联系的方面。我国自古以来就极为重视三者的统一。我们今天所说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也包含了在马克思主义意义上所理解的真、善、美的统一。我们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同时也就是弘扬真、善、美,贬斥假、丑、恶。

姜:您一生之中从来没有停止过著书和思考,这个动力来自哪里?

刘:这个动力,来自我对伟大中国的热爱,来自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必须履行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履行的任务,永远跟党走,同中央保持一致,做一个贯彻马克思主义,捍卫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在自己从事的专业范围内尽可能有所贡献的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

此外,通过对我们党历史的研究,我更明确了我们共产党是一个伟大的党的认识。所以,即使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时,我也没有悲观消沉。当时哲学系下放襄阳劳动,我被派到襄阳农场和两位农民一起放鸭子。我和他们的关系很融洽,而且我觉得放鸭子对我来说还有一大好处,那就是鸭子在河中吃食时,我可以坐在岸上看书,还可以画速写。所以我带了一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和一本黑格尔的《小逻辑》,外加一本速写簿。在整个放鸭子的过程中,我仔细读完了我带上的两部书,继续进行有关哲学、美学的思考。

正因为我在这个阶段没有放弃对哲学、美学的思考(不限于放鸭子时期),所以在此过后的1980年代,我很快进入了写作著书的高峰期。至于在速写方面,我画了鸭子的各种各样的形态,放鸭子时看到的襄阳农村风景。有一次还给和我一起放鸭子的一位年轻农民画了一张像。我问他“像不像”,他说“很像”。这个速写本是我在“文革”时期一件宝贵的纪念品,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姜:因为我对武汉大学举办的樱花笔会非常熟悉,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协办两届。所以知道这么一段渊源,那就是1985年的时候,武汉大学举办了第一届樱花笔会,当天下午即在武汉大学行政楼成立了书画研究会,并选举您为会长。直到今天,您依然为樱花笔会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在书法、绘画和美学方面融会贯通,自成一体。我希望您能够讲一下书画和美学的关系,就是您在书画的创作中得到了哪些美学的思考,然后研究了美学之后,又如何在书画之中反映出来的?

刘:情况是这样的,解放前我念小学和中学的时候,正好是抗战时期。抗战的时候就要宣传救亡,艺术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方面。既可以用绘画宣传,也可以用音乐宣传,也可以写文学作品来宣传,所以这个时候我就爱上了文艺。比如说我读了巴金的长篇小说《家》,《家》这个小说写得不错;读了艾青的诗《火把》,艾青的诗写得很好,我很喜欢他的诗。后来我在北大读书时,联合几个中文系的同学发起创办了北大诗社,还曾经请艾青到北京大学讲演。

但比较起来,我当时更喜欢的还是绘画。为了宣传抗战,我曾在一位美术老师的辅导下,刻过一张木刻(画)。画面是由老师画在一块木板上的,画面的背景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一群抗日战士跃马横枪,从山下走过。我很喜欢这个画面,老师画好后我来刻,刻好后印出的效果还不错,就贴到街头上去宣传。中学毕业以后,我曾经一度想要去学画,当画家,以绘画为职业,但我父亲不同意。因为上美术学校要交很高的学费,家里面交不起,而且我父亲还说“你将来靠画画可以生活吗?”,便坚决不同意我学画画。

但是我对画的兴趣还是不减,所以后来我拜了从贵州遵义到了安顺的一位画家为师,他名字叫胡楚渔,是当时贵州一个著名的画家。他的画风大胆豪放,很符合我的欣赏爱好。每周的星期天我就到他家里去,他就把纸摊开教我怎么画。首先是教我画树,讲树干怎么画、枝怎么画、叶子怎么画。然后又教我画山和石头,讲石头有哪些皴法等等。他画画的时候,就让我在旁边看,他一边画,一边给我讲解。如果那张画是人家已经预定了的,他当然就是给别人;如果没有人订,他就送给我,说你带回家去好好看看、临摹。通过胡楚渔先生的教导,我受到了一次系统的中国画基本功的训练,书法水平也大有提高,因为中国画与中国书法是分不开的。我自己的书法和绘画,自以为还是可以的。

我的美学研究很长时間是同书画研究联系在一起的。我觉得一个搞美学的人要懂得艺术,完全不懂得艺术,讲起美学来就会很空洞。比如说我对书画比较熟悉,可以动手搞,这样我就能体验艺术创作是怎么一回事。讲艺术的时候,就会讲得比较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感受在里面,不是仅仅从书本上得来的空洞的东西。所以我一向告诉我的博士生,希望他们至少要懂得一门艺术。不管你爱好的是音乐,或是舞蹈,或文学都可以。所以我常说一个好的美学家,既要有哲学家的气质,就是能够做一种高度抽象的思维,又要有艺术家的气质,热爱生活、热爱艺术。这样美学才可能搞好。

姜:回顾您著书立说的学术生涯,您有什么样的治学体会?

刘:我的治学体会,首先是要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因为只有马克思主义,才把对人类世界的认识,包含对美学、艺术的认识变成了科学,除了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之外,再有一个就是关心我们的时代,关心我们国家的发展,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我每天都要看新闻联播,要仔细读两份报纸,一份是《人民日报》,另一份是《参考消息》。所以我对国家的发展情况基本上是了解的。有了这种了解,就能考虑我们的哲学、美学研究怎样才能更好地为国家的发展和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服务,成为真正有生命力的美学、哲学。

姜:在六十年前物质条件还远不如现在的情况下,您是怎样走上学术的道路的?

刘:每个时代都有特定的历史条件。我们这一代人走向人文科学的研究,是因为当时国家对人文科学、哲学的研究有相当强烈的需要,而当时搞人文科学的人又不多。国家需要加强这方面的力量,所以像我们这一代人,比如说李泽厚,基本就在这个时代成长起来了。中国那个时候,要发展马克思主义,离不开人文科学。现在情况可能不太一样,因为现在全国各个大学都有文科,文科相当多,学生也不少,从事人文科学的人才也比较多。所以就青年一代人来说呢,如果你喜欢人文科学,那就可以搞。

但是有一些人搞商业、财经、法律,同样可以,这里没有什么高低之分。也不要说我是搞人文科学的,你是搞经济的,好像我就高人一等的样子,不必这样。中国现在很需要搞政治经济学的,如何把我国的经济搞上去是一个一刻也不能忽视的大问题。马克思主义有三个组成部分,第一个是哲学,第二个是政治经济学,第三个是科学社会主义。现在学习人文社会科学的人数比过去多一点,但不能说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人才就过剩了,不会有这个问题,因为国家的人才需求是不断增长的。

姜:您对于武汉大学哲学系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有没有什么期望?

刘:希望我们哲学系,继承过去的优秀传统,办得越来越好,而且我们完全有条件办好。这是因为自从重建哲学系以来,在李达同志的领导下,我们始终是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而且我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学科齐全。我们有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心理学、逻辑学、伦理学、宗教学、美学等。我们的学科不仅齐全,而且每一个学科,都有在哲学界有影响力的学者。

所以我觉得,武汉大学哲学系在全国来说,是居于前列的,武大党委提出了武大办学的一个基本方针:“中国特色,世界一流”。我很同意这个方针,它当然也包含哲学系在内,也应当是哲学系办系的方针。我们当有此雄心壮志,把武大哲学系办成“中国特色,世界一流”的哲学系。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地努力,这是能够做到的。

注:

本文原题为《美学溯“缘”》,刊登在武汉大学人文科学试验班学刊第37期《珞珈人文》(内部交流刊物)。另外增添了姜修翔在两次樱花笔会期间(2016年4月24日、2017年4月15日)对刘纲纪先生访谈的内容。

(责任编辑:涂 艳 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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