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期待的肢体
2020-07-09罗泽林
罗泽林
最近发现了一条新线路。在我家附近的公园,有一条栽满垂柳的长廊,顺着河,绕着弯。除了暗处不时出没的情侣,无人打扰,最是适合夜跑。
听人说21天就可以养成一个习惯,那天恰是在这条路上夜跑的第21天。月光清脆,灯火欢明。我满怀期待地踏上熟悉的旅途,又默然走向另外一条道路——一块黄色的警示牌把守着入口,在月色下寒光闪烁。
很奇怪,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一条寻常的小路,竟会使我感到莫名失落?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一家早餐店。每天早上七点钟,我会准时到他们家门口,几个包子一杯豆浆,滚着热气往嘴里送,幸福感顺着食道流往五脏六腑。直到有一天,我从嘴角摸到一节僵硬的肢体,食道中流动的幸福瞬间肢解为散发着臭气的有机残渣。我没有声张,默默吐出所有的东西,转身离开,伴着隔壁桌男孩子的笑声。你问我为什么不喊出来让大家看看?是懦弱?无知?抑或怕打扰到了其他人的幸福?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只是出乎意外的平静,只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去过这家店。
十年后的一天,我路过这家店门口。人流匆匆、烟火隆隆。大人呵斥孩子、学生相互起哄、大妈高声招呼,各种声音顺着烟气笼罩着我。这天我戴了眼镜,瞥见小男孩咬开的包子里的肉馅,一如记忆中厚实。
某种程度上,默默离开,缺失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但大多数时候我在想,一条虫而已,从小到大无意咽下的菜虫还少吗?一条虫而已,可能只是不小心混进来,其他包子都不会有。一条虫而已,跟你喜欢的大虾螃蟹没有什么两样,都是包裹着外骨骼的节肢动物,最终会作为蛋白质被消化吸收。那只店门口打滚的虎斑狸花,那里碰见好友的几重惊喜,那股叉烧掺着笋干的美味,全在梦里旋转过好几回。仅仅一条虫,就使你甘心割舍岁月里那些美好的味道吗?
当我问出这些问题的时候,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因为我能够割舍的并不是这些美好的外在,而是那一份经年累月的习惯与信任。我期待,在那个熟悉的位置摆上熟悉的食物而不必过多的选择与思考。我期待,品尝到叉烧的幸福感而不是其他任何蛋白质的“幸福感”。我期待,每一分货币与信任的付出都能得到等值的回报……可惜,一条虫而已,毁灭了所有的期待。每咬一口,每尝一片,都需要一丝不苟的端详审视,害怕出现来源不明的蛋白質。就像你第一次来到这里尝鲜,好奇而审慎。只是那时,你并不忧惧。
我忽然明白,那个时候我不声张,并不是什么无知懦弱,而是一次长久信任的无声崩塌,是一种期望破灭的怅然失落。从前每多来一次,我内心对它的信任便多增一分。就像修水坝,随着水位越高,水坝也越筑越高。而一条虫,便足以使整座堤坝溃散。当水库干涸,你再也不想重复修筑水坝贮存水源的努力。
你说,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误会?会不会只是无心过失?有可能。重要吗?不重要。
毁灭一片森林,一个烟头就足够了。
再去计较丢烟头的动机,不过是为了合理化心中对善意那一点可怜的幻想。
隔壁新开了一家早餐店,我决定明天去试一下,也许我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