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巨河书
2020-07-09苍耳
苍耳
致鱽鱼·1996
如果记得不错的话,上回咱们相见应在一座新起的巨坝附近,如今想来已恍若隔世了。我类似当年的“涸辙之鲋”,苟延残喘在绝境,因此托一条白鳗捎信给你(她总让我想起柔曼的白蛇娘娘)。咱们同生于亚细亚巨河,每年溯流而上总能相遇,各恋所恋,各卵所卵,并互致问候。如今我已丧失种群,无所缠绵,成了挣扎在巨河中的无偶之“鳏夫”。这惨况远不如“涸辙之鲋”啊,无法“相濡以沫”,只能“自濡以沫”——类似自慰或意淫,却无法阻止在某个黄沙弥天之日被彻底风干。
看来我被他们称作“鲥”,并非毫无道理。也许他们在我身上看到“时”之易碎,像寸磔的雪刃刮下碎银似的鳞片;也许他们欲壑难填又多愁善感,指望在我鲜嫩的肉身上找回“时”之安慰。而等待我的结局早已注定,并显露无遗,那就是——随“时”而夭,无“时”不殇!
鱽兄,这是我的悲剧,亦是我的劫数。不必嘲笑我的愚拙,我的迂执,我的惨淡。不必把我的覆灭视作你们的机缘。每回看到你们立春后像一群骑士带刀远征,追寻春梦却遭层层截杀,难以抵达江花烂漫的蔚蓝上游,折返时再遭同样劫难,我内心便悲凉封冻。鱽兄,你们自诩身携银刀,浑身皆刺,可结果呢?不论“江刀”“湖刀”,还是“海刀”“河刀”,均逃不出他们的掌心——在无形罗网中活蹦乱跳成一堆“烂银”,在西式餐盘里排成鲜气扑鼻的“银匙”。
自打恐龙灭绝后,他们崛起于这个星球已数千年,至今仍未改掉尔虞我诈、嗜血杀生的本性。他们标榜所谓文明,一字即可囊括:网!因此不要对他们稀奇古怪的网——诸如拖网、电网乃至罗网——抱有任何幻想。鱽兄,不要指望他们弃置迷魂阵、滚钩,因为他们早已施于同类!不要乞求采沙船在月黑风高之夜不会像幽灵一样出现,滔滔污水不会自夹岸的管道倾泻而下。还有,他们在许多支流上撒下药剂,以饮鸩止渴的方式诛灭我的难兄难弟,当然也包括你。当那些比恐龙庞大的拦河巨兽出现,咱们世代繁衍的洄游通道被截断,香火难续呀我的鲥子鲥孙。
哦,鱽兄,倘你在滚滚浊流中遇见我,兴许认不出我了。我头大尾小,双眼鼓突,脊椎畸曲,鳍条松脆一碰即断。当杀戮被分解成无数细小的刀片,用于无形的、瞬间的、散逸的、不见血的“黑杀”,不像奥斯维辛那样残暴,亦不像涅瓦河边的腥风,以至于你的灭绝几乎瞒过了上帝。这是人的悲哀还是神的悲哀?我不知道。
更糟的是,不知从何时起,我浑身散发古怪难闻的气味(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大蒜味、氨味、煤油味、农药味),即便遇见梦中情人亦避而遁之。
我是“鲥”——鱼界之“钟”,亦是巨河之“钟”。倘万物之钟皆停,他们拿什么来校正自己?
听,他们正情深似海地低声吟诵“百川归海”呢,声言“与时俱进”呢。何曾想过我等陷于涸辙,以“自濡之沫”写永诀之函。鱽兄啊,不必重复“抽刀断水水更流”那句口头禅了,何况你的刀不过肉做,外加一堆小刺,正好用来剔牙。
但我无愧于“鲥”!“时”之在我,即肉身,即天道,即本性。天道非他,乃我之筋,我之血!他们何曾与“鲥”俱进?
江底的丧钟响了。谁在倾听,谁又听见?吾辈最可悲者,最可叹者,乃不能相濡以沫,亦不能相忘于江湖。锵台锵台锵台锵台……白娘子,多珍重!……锵台锵台锵锵台……前路凶险,别了,鱽兄……
致麒麟镇·2012
那年玉米拔节时我去过你的腹地——岱鳌村。这个季节除了草木苏醒的春气,村庄的烟岚气,在你那儿还有岱鳌的蜃气,瑞兽的野气。凭着对河水流声的判断,我寻觅过去年代的燕鸣、民谣和陶罐晃荡的水声。隔着一泓碧波,可眺见岱鳌山苍黛如绘,岩壁墨然。倘若你已遗忘我,那倒也好。我本一书蠹,于世事不甚了了,于书中人物似更親昵,在字间晤面,作纸上笔谈,神交往还,甚得我心。
至于专程去访岱鳌村,为的是寻访一特殊“书友”——他是美学大家,离乡后赴欧游学,后多居京城学府,令我辈仰望。然逝者已逝,唯气息横溢字里行间,亦深藏故土。于是约同道寻访其故居,听村民呼其小名,如见其一生足迹之初印,那是一部书稿初版的封面。然而,村庄空空如也,故居仅剩废址。逝者之侄指着荒林说,喏——那就是。我从坡上一步步挪下去。哦,密匝匝、细瘦瘦的速生林,于树梢间射下散乱光矢,击响厚叶,一阵如雨的碎影疾打在嵌着乱石的腐殖层——岱鳌山的风说来就来。
四周暗昧下来。我看不见那低于大地的迢遥往日。一片昏阴潮湿,不闻一只青鸟啼鸣。一旦眼睛习惯了暗昧,虚无反倒有了一缕幽亮。草丛里的孔窍传来尖微的虫鸣,恍若透过梦境将亡灵惊醒。亡灵!亡灵!书中的畏友和诤友,在春日必吐气若兰。从纸上到地上,这悬瀑般的梯级,竟被我一步跨过,真有一种蚕蛹破茧的感觉。此时桐花怒绽已过,菜花嫩黄如旧时江南嫁女的丝绸被面。亡灵!亡灵!从地下到纸上,这遗址中的书童须下何等苦功,才能如蝉蛹从地底钻出来,一展透明羽翼,于林中巨树之梢头清声高鸣?
今日写信另有一因:距岱鳌村不远,有个“梅花村”。仅听村名,就可以想见梅花开遍整个村庄该是怎样一幅岁月静好的图景。但想象还是遭到凌虐。据悉该村有一女子,带着两个孩子到乡政府投案自首,声称她杀了八十五岁的婆婆。辖区派出所民警赶到后,立即将情绪激动的女子控制,随即赴命案现场展开调查。让人吃惊的是,被“杀死”的婆婆竟活着,毫发未损,谈及媳妇神情木然。经盘问,该女子交代,她企望通过谎报“故意杀人”去监狱度过余生。确实令人震惊。一个人要经历怎样的伤心和绝望,才会感到活着不如囚徒并做出如此自毁的荒唐举动?具体的情形是,该村妇为再婚,带着两个孩子,丈夫常年在外务工,平时与兄嫂、弟媳关系形同冰炭,婆婆对她凶言冷语。她孤立无援——婚姻无可退之路,精神无立锥之地。天下之大,竟找不到避身之所。在此世间活得踏踏实实清清白白,不过草民最低之要求。即便法庭上的嫌疑犯,也竭力为自己洗刷辩白。这个可怜的女人竟自泼污水,自栽死罪——牢狱比家园好,监禁比自由好。她的性格或许有缺陷或弱点,但她何以遭到亲属及村民的整体性拒斥,这个村子没病吗?以前听狱警说,不少犯人刑满后不愿离开监狱,乞求不要放出自己!他们的眼瞳深处结满冰凌——那是对社会的深深恐惧,对故土亲人的莫名焦虑。
麒麟镇,梅花村以前有梅花吗?如今还有梅花吗?正如你的麒麟,不过源于自古而然的一种自欺欺人的幻念。在那些晦暗的日子里,谁看见她丧魂落魄的样子如西风横卷残叶?当绝望来得像盛夏突降暴雪,谁看见陷入万木凋零的肃杀中如枯蛾瑟索?倘岱鳌村的“书友”活着,又该如何面对这个邻村女子,用康德哲学和黑格尔美学加以解释?
当然,这对逝者未免太严苛了。但我因此记下位于巨河之岸此一村庄,以及日渐淡漠的悲哀在逝水中。
致凿船者·1938
你们在深夜凿船的响声自1938年的江底传上来,硿硿!咚咚!那响声像浮标。像冥莲。像溺水者拼死挣扎的最后一串气泡。当你们装满石头的舱壁洞穿后,汹急的江水便如鲜血喷溅般哗哗涌入,打着漩涡,宛若你们躯体般的船开始缓慢下沉,那是巨鸟断翼而堕!不是一只而是数百只巨鸟断翼而堕!你们以自凿自沉的惨烈方式,在险狭关口沉塞航道,以阻滞敌寇沿巨河西进。
我是你们一不小心凿下的某块船板,或某根断桅,漂没于巨河之上已八十余载。我并未朽腐,亦未漂走,只因每夜都有你们凿船的响声喂养我,荡涤我。那响声悲戚至极,又虚无至极,仿佛穿越层层叠叠的黑暗世代而来。硿硿!咚咚!那响声听起来像矿工挖煤,暗无天日地向更深黑处掘进。而唯一的矿灯,便是你们的精魂!谁想过用錾子凿穿自己的船?除了你们与家国同浮沉的决绝意志,还能是什么?!
然而八十年间,凿船声何以总在月黑风高之夜浮起,而且像弃婴的哭声?不能细想亦不堪深想啊。那是你们祭奠自己、唤醒自己的方式吗?还是你们回忆自己、抚摸自己的方式?沦陷了,你们成荒江水鬼;复国了,你们亦不过草野孤魂。失忆与偏蔽。
唯一不变的夜之事实:我仍是你们遗落在江上的一根肋骨。良善之孑遗啊,记忆之遗腹子!黑夜降临时,我成了运命的浪荡儿和泄密者。颠荡八十年,谁还听见你们凿船的响声呢?
午夜时分,我漂过铁驳子投射到波涛上的斑驳黑影,浑身生满暗苔,如十七年蝉欲出土羽化。然后我在浅滩上写这封信,委托黎明前的最后一次涨潮带给你们。还有谁能听懂你们凿船的响声?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