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野香草
2020-07-09李城
李城
一
我上小学的时候,有次大哥出门搞副业,年底带回一包干枯的草根。父亲很不高兴,说你该操心全家人的吃喝了,带那些有啥用?大哥没有辩解,捏几根放进父亲面前的火盆里。火焰刺啦燎过,神奇的香味就弥散开来。
大哥叫它松香,说那是很难找到的一种香草。此后的每天清晨,父亲生火时总会添加那么几根,也不敢多放,不想糟蹋了稀罕之物。那时吃饭仍是头等大事,袅袅青烟虽然不能充饥,但让人头脑清醒身心愉悦,觉得生活也是美好的。
哪里还有那样的香草?家乡小村在半农半牧区,山腰以下是农田,上边全是草坡。可山上满是牛羊,牧草都来不及长高,哪能生出香草来。不过那里有火绒草,我们叫艾花,叶子像白兔的耳朵,细碎的白花很不起眼,而且沙沙作响没有水分,牛羊是不吃的。放在火里闻着也香,就是比不上松香气味的纯。人们通常将花和叶子一起捋下来,一下午能捋一口袋,晒干后装枕头,也可以醒脑明目。
我工作过的几个地方都有艾花,一直用它来代替松香。收集艾花最好是中伏三,人们说中伏第三天,最普通的花草也含了天地间的灵气。艾花晒干后用手掌反复揉搓,将花瓣和毛茸茸的叶子揉作一团,搓成一指长的艾条,存放在干净的纸盒中。每天清早点上那么一根,袅袅白烟升起,醇香里带着一丝隐隐的苦涩,人也就警醒起来。于是,起床洗漱后点燃艾条成为我的习惯,甚至带了庄重的仪式感。
后来我到州府所在地羚城当了记者,一段时间老是去四面山坡上搜寻,看看有没有松香。那是荒原上建起来的新城市,羚羊奔跑过的地方,竟也不见松香的踪影。或许曾经有过,而今隐去了它的芳踪——许多有形的无形的事物,凡是让人觉着珍贵的,似乎都难逃如此的命运。经人指点,在西山之巅找到一种叫地椒的紫花植物,匍匐于地面的花枝有些干硬,似乎属于木本。带几枝回去放在炉盘上,香倒是香,还是没有松香的清爽和飘逸。又试着将它揉进艾花里,结果香味含混不清,像两个半道相遇的村妇在互诉衷肠。
哪儿还有松香?也许不会再跟那神奇的香草有缘了。
其实我忽略了黄河第一湾的玛曲草原——大哥带来松香的那次,可能就是去那里干活的。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玛曲草原也见到了真正的松香。
那次是玛曲县畜牧局的卓格女局长带我去看黄河湿地。青藏高原长冬无夏春秋相连,恰逢春秋之交,草原上牧草萋萋山花烂漫,仿佛苍茫大地展露出了灿烂的微笑。蹚着齐膝深的花草,我们走上阿万仓乡政府西边的山包。站在那平地隆起的山包上,我看到了恍若悬浮空中的滔滔大河,以及大河之畔一望无际的湖泊和沼泽。到处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仿佛银河泄漏漫成汪洋,各样的候鸟赶热闹一般翱翔其间。卓格局长说,黄河在玛曲草原回环四百多公里,黄河第一湾的湿地为其注入了将近一半的水量。
走下浑圆山包时,漂亮干练的女局长手里举着一朵紫色小花笑道,今天我要考考你——你是大记者,听说还是作家,能说出这花的名字吗?
看着她手中的无名小花,我茫然地搖了摇头。再看看脚下草地,大片大片在风中点头的,都是那种花。
这是松香啊,她说。
松香?真的是松香吗?凑近闻闻,也没什么特别的香味。见我疑惑,卓格局长连根拔出一枝来,抖掉黝黑泥土,露出褐色的根茎,果然飘散出那种超凡绝尘的清香来。我怀了极为虔敬的心,俯下身去仔细端详。娇嫩的条形叶片隐藏在密匝匝的牧草间,只有颀长的花茎伸展出来,绽放出一些紫色绒球般的小花,在高原的阳光和清风里骄傲地摇曳。
我便躺倒在草丛里,闭了眼,任自己在那水波般荡漾的清淡香味中载沉载浮。是的,松香,它只能生长在如此纯净无染的大野中,幸存于钢铁履带未曾碾压过的草原深处。
那位科班出身的畜牧专家介绍说,它的学名是甘松,藏语叫绑白,人们习惯叫它松香。它是中国独有的,以前遍布青藏高原的山坡、河畔阴湿处,如今已不多见了,能见到它、闻到它香味的人,都是幸运的。
二
甘南有一种紫斑牡丹,原生于深山老林,经寺庙僧侣们移植栽培,跃升为牡丹种群里的新品种。它香味浓郁,植株高达两米,而且耐干旱,也扛得住零摄氏度以下的气温。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植物学家约瑟夫·洛克得到哈佛大学阿诺德植物园的资助,前往我国云南和甘南一带探险考察。洛克也是个摄影师,所到之处拍摄了大量自然和人文类图片,提供给美国的《国家地理》杂志。如今那些图片陆续倒流回来,成为当地旅游宣传中展现地方原生态的依据。洛克在甘南的卓尼禅定寺意外看到了紫斑牡丹,觉得是个极为罕见的品种,将种子寄回哈佛的阿诺德植物园。紫斑牡丹随即在美国培育成功,后来又盛开在英国伦敦的植物园里。可是,当它陆续被移植到世界各地的时候,在它屡经战乱的原产地却难觅其踪了。一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紫斑牡丹才被重新“引进”故里,盛开在卓尼禅定寺的花坛里。
我基本是个花盲,却喜欢为它们拍照留影,打上名字保存在电脑里。此事一度做得有些偏执,似乎潜意识里在担心,将来某一天也许就见不着它们了。
如今出门没必要带着笨重的相机,手机也能拍出足可观瞻的照片,而且一些不认识的花再也难不倒我——打开手机里的一个小程序,只须将花朵置于镜框之内,即刻就能搜索到它的芳名,还配有足够详尽的文字介绍。
多年前的一次遭遇,想起来还觉得有趣。那次是挎着相机去报恩寺拍菊花,为打听到那些花的名字,我几乎惊动了全寺僧人。那是个山头小寺,只见到三个尼姑,不知还有没有其他人,也许统共就那三个尼姑吧,可以称作“全寺”的。
那是个秋末的上午,天气晴好,陡峭的黄土路烤得脸上热烘烘的。山下的庄稼都收割了,路边的野草也因结籽而枯黄,一些尚带绿意的小草也被晒得卷起来,在脚下沙沙作响。快到报恩寺的时候,路面突然平直起来,门前一段路甚至有点潮湿,好像清扫之后又洒了水。夹道盛开各色菊花,一些碗口大的花朵垂了下来,触在地面。
外院里有几间僧舍,只一扇半掩的门中传出喁喁人声。也许初一十五香客会蜂拥而至,那天倒是极为清静的。进了大殿所在的内院仍不见人影,只有各种菊花在碎砖围成的花坛里、泥皮剥落的墙根和石头台阶下自在绽放。大大小小的花朵混杂着,堆拥着,似乎经过发酵的浓烈香味令人沉醉,引得无数蜜蜂在庭院里嘤嘤嗡嗡。
我不知道那些黄的白的紫的以及复色的菊花分别叫什么名字。就在我俯身为它们拍照的时候,眼角余光里闪过一位腰身婀娜的女子。她脚步轻盈衣带飘拂,一晃就进了大殿对面阴影下的一间小屋。
我不由想到了蒲松龄故事里的人物。如此深山古寺,难说真有狐精或花仙子出没?
原来那是一间伙房。当我来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一个头皮刮得发青的小尼姑站在锅台边。她也许不到二十岁,手里正举起一只黑乎乎的大炒锅,弓着右手食指刮取锅底的饭糊,并响亮地吮咂着她的手指头。
请问师父,那种花叫什么名字?我指着院子当中一大堆纯白的花朵说。那种重瓣菊花的花丝通常是修长而末端带钩的,眼前铺陈在地的那些花丝却是直的,一律呈放射状散开着,就像山里小女孩儿不曾梳理的头发。
我的唐突令小尼姑大吃一惊。她哐当一声放回手中的大铁锅,一声“阿弥陀佛”脱口而出。她显然没听清我的话,俯身合掌道,施主有事吗?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
那不是九月菊吗?她反问道。
我说好像不只是一个品种,我想知道它们分别叫什么名字,是什么品种。
那要问我的师父,她说着就跑到前院里去了。
她很快带来了一位中年尼姑。那中年尼姑且不理我,疑惑地朝伙房里瞅了瞅,似乎怀疑小尼姑背着她们偷吃东西。
小尼姑红着脸说,人家要问那些花的名字呢。
中年尼姑这才笑着看了看我。灰布僧帽掩住了一头青丝,但她的目光清澈,唇红齿白,即便梳妆台上摆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城里女人,也不见得有她那样的气色。
我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中年尼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那是九月菊。
我又指指石阶下一树球状短絮的黄花,它们叫什么?
也是九月菊。
门外道路两旁的那些呢?
阿弥陀佛,还是九月菊。
我不满足那样的回答,坚持要弄清楚它们具体是什么名字,什么品种。
那要问我的师父,中年尼姑说。
中年尼姑又请来了一位拄着拐杖的老尼。
九月菊,老尼不假思索地说。她又补充道,它们都是菊花,要么就一个字,菊。
老尼没戴僧帽,短发像蒙了一头薄雪,双耳以及拄着拐杖的手指几乎是透明的。她转向她的两位弟子,不满地训诫道,一本一本的经都背得下来,就记不住九月菊的名字!
我突然感到了窘迫,放弃了追问。拍完角角落落的菊花后,在功德箱里塞进两张纸币,向依然注视着我的师徒三人合掌道声“阿弥陀佛”,就匆匆离开了报恩寺。
下山途中,我猜想她们是不是真不知道那些菊花的名字。也许真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又有何用?它们都是菊花,要么就一个字,菊。这就够了。
花朵是无我的,它们并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儿。
三
我的电脑里甚至保存着苔藓的照片。它们是既原始又低等的植物,可它们的美和优雅不亚于花朵。
也是青藏高原的好时节,我跟随出席笔会的内地作家诗人们,进入云雾缭绕的迭山老龙沟。在一座即将垮塌的木桥上,我看到苔藓组成黄绿色的华贵壁毯,从一侧雾气蒸腾的涧溪里垂挂下来。
鲜嫩的苔藓覆盖着石头和树根,使它们变得蓬松、圆润、隆起,欢快的溪流在其间奏响淙淙的琴音。
那斑斓的色彩,温柔的质感,它与溪水的呢喃絮语,似乎存储在我前世的记忆里,与之再次重逢,备感亲切。那是大地的鳃和肺叶,却那样坦然裸露着。在那一刻,我也想掏出我的心和肺,跟它们摆放在一起,表达我的喜悦和感恩。
我拉住那些刚刚认识的和依然不认识的同伴,以苔藓编织的壁毯为背景,站在木桥上拍照留影。我希望他们带走照片的同时,也带走迭山林区的深情祝福。
旅游车得以進山的便道,其实是当年专为拉运木材的载重卡车开通的。我从长焦距的相机镜头中也看到,远处一些磨盘大小的树桩,正在被蓬勃蔓延的苔藓所遮盖。
陪同的一位迭部县工作人员说,当年林业局开足马力采伐木材的时候,一截云杉树桩可以装满整个车厢,一棵树需要七八辆东风车才能运出去。那时,油锯在歇斯底里尖叫,一棵棵参天大树轰然倒下,树枝树叶凌空飞溅,飞禽走兽落荒而逃,十天半月,一片山林就被剃了光头。
好在那样的景象已经过去,林业工人放下手中利器,捡起了培育树苗的铲子和锄头。树木不会说话,树木也无须感恩,而我在心底里替它们代言: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深入林间,脚下的苔藓松软如绵,左脚拔出来右脚又陷进去,随即又恢复原状不留痕迹。将手探进苔藓抓出一把泥土,那腐殖土竟是热的,像发酵过的酒糟一样,带着大地的温暖和芬芳。林木稀疏处则是整片整片嫩生生的蕨菜,专门种植的一样;有处草地又被草莓覆盖,那水灵灵的浆果染红了鸟雀的喙,也滋润了它们的歌喉。还有绿的酸瓜,紫的羊奶头,红的樱桃,就那样悬挂枝头渐渐成熟,然后在秋风中自然蒂落,也可能由鸟雀传播到别处。那种和谐有序的循环,延续着大地永不枯竭的生命力。
那里也是雾的世界。大雾汹涌而至,几步开外就看不清同伴的面目,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飘然如仙。雾气擦拭着我们的衣襟,抚摸着脸颊,母亲一样温情脉脉。水汽的颗粒在眼前来回飞舞,又像大自然的无数精灵在欢快雀跃。
忽然闻到一种奇怪的气味,隐隐约约,令人恍惚。我问身边一位诗人:闻到雾的气味了吗?他说闻到了,像硫黄。他皱了皱鼻子调侃道,天堂原来是这种味道。
那位工作人员哈哈大笑说,什么天堂的气味,是林场工人在喷洒农药呢。他说,工人们看到哪儿起雾就赶到哪儿,手忙脚乱地喷洒农药,雾团升起后就带走药物,在树枝树叶间回旋飘荡,杀灭危害树木的虫子和细菌。
我们便看到了平地起雾的奇妙景象。回首下面的山坳,一团团雾气在那里野火生烟般显现,滚动,扩张,突然间就拔地升腾起来,越过灌木丛,掠过桦木和青■的树梢,最后变成洁白蓬松的云朵,缭绕在高耸的针叶林树冠之间。
这一刻的尼山书院却是安静的。没有市声喧哗,没有雨雪霏霏,身体内血液的流动也变得小心翼翼。我原本以为读书是件美好的事,有时候却读得很苦。
逝川:时间的影子
书院后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山峪,叫作砚沟。据说沟内石头呈柑黄色,伴有黑松叶纹,花纹外密内疏,至中则无,以其制作砚台,则坚细温润,不渗水,不渍黑,为制砚上品。元代杨奂《东游记》中所称尼山八景之“中和壑”即是这条砚沟。眼前的中和壑没有想象的那么深不见底,沟内枯草丛杂,满是残枝败叶,不知道还有没有上等砚石。
沿砚沟逆时针往前走,一侧是孔庙高大的外墙,另一侧是山崖绝壁,拐上一条小径,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不起眼的亭子。
木架结构的观川亭又小又矮,砖砌底座,单檐灰瓦歇山顶,无斗拱,三面植有古柏,另一面临渊,有青砖花墙保护。崖下的智源溪、夫子河、张马河、颜母河、田黄河,并称“五川”,当年想必皆波涛汹涌浩荡奔流,否则,子在川上,何以发出“逝者如斯”的慨叹。人生短暂,世事难测,孔仲尼周游列国十四年,先后与七十多个国君和大夫相见,悟道传道,生情怡情,问学教学,求官做官,最终,没有哪一个国家肯重用他,他推行的学说以失败告终。在黄河边,夫子一声叹息颇耐人寻味:“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命也夫!”挡住他去路的,不是一条大河。
初冬的风无声无息,吹开一条蜿蜒小路,祭祀的秘咒细入无间。我看到无数生命奔涌而来、草芥一般被洪流裹挟而去;孔夫子站在崖上,以“仁”“爱”二字打捞那些顺从的、懦弱的、残缺的生命,一代人又一代人借此对抗着岁月中的倦怠和幻灭之感——只要活着,就已足够。
在观川亭,我没有看到孔子时代的五条河流,它們皆已干涸也未可知。对面颜母山脚下可见一线水光闪亮,那是沂水反射的阳光还是时间的影子?“一切皆流,无物常住。”赫拉克利特的话也许是回声,也许不是。
诗人林莽在一首诗中写道:“我听见 时光的巨轮转动 / 无数的先贤汇成了无比璀璨的星空 / 一块巨石在阳光下发出橙色的光芒 / 我登上的山顶已不再是同一座山顶”。
大学之道:问题还在
站在儒宫入口处,我还在猜测它的用途,直到一群身穿红边黑袍的小学生挤来挤去,抢在我前面进去之后,我才明白,作为儒家发源地,从去年开始,尼山这里就是全省最重要的学生游学和传统文化教育基地了,每个周末都应接不暇。
吵吵嚷嚷的声音远去之后,我退回到庭院里,想静一静,让大脑先行进入儒家学说的疆域,想一想自己期望得到什么样的启示。“儒宫”之名来源于《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教育的宗旨在于弘扬光明正大的品德,使人达到至善的境界。儒宫因此也称“大学堂”。
入口大厅作为儒宫第一个室内空间,以“集贤厅”命名。在这个空间里,我见识了一种巧夺天工的民族工艺技术——东阳木雕。木雕,材质来自树木,生命的灵性和气息潜藏其中,像一个人死死抱着灵魂不放。集贤厅桁梁下的龙形牛腿、大厅顶部的“麟凤呈祥”藻井,精致,精密,精美,精湛,皆为木雕佳作,尤其后者。整座藻井用一百六十八个斗拱支撑、六十四个牛腿加固,由最底层的八角形开始,逐渐向上收缩,最后以圆形的井芯收锁,高浮雕站立的麒麟和飞翔的凤凰祯祥安宁,其形制远超北京隆福寺那个同名藻井。
忽然想起学生时代读过的一本书,《拜占庭的黄昏》,印象最深的是关于拜占庭时期宫廷建筑的描述,奢华的中央圆顶,金碧辉煌的装饰,取材于《圣经》的大理石镶嵌画、壁画、细密画、圣像画等等,为一个现代故事营造威严的背景,坚固的信仰压倒轻松的恋情,以至于让我对一个时辰和一个历史名词至今记忆犹新。
从集贤厅通往二楼的宽阔阶梯称为“大学之道”,共有八十一级台阶,也叫台阶大厅。大厅里置有大量寓意“长明”的蜡烛,象征儒家思想长盛不衰;两侧墙壁自下而上,镶嵌着刻有儒家经典的巨幅竹简;台阶中间从低到高依次摆放了九个博山香炉;台阶尽头高悬一幅巨大的黑框金字匾额:高山仰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个人品德崇高,就会有人敬仰他。这话当然是用来赞美孔子的。
在三楼的仁厅,三千平方米的“大课堂”里已经坐满了前来游学的学生,听课、抄经,是这个厅里日常举办的两项主要活动。在老师的统一指挥下,孩子们一本正经坐在蒲团上,正“手”读《论语》。我很纳闷,手是怎样读书的?因为是散客,我没有机会参与该项体验,但我实在好奇,便走到最后一排学生那里,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尝试一下。发觉有人走近,好几个学生同时回过头来看我,显然,他们并不专心。接下来,孩子们每人持书一册,跟随舞台上的领读人齐声吟诵——“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
我对这样的氛围和情状是不适应的。吉杜·克里希那穆提认为,人人皆有能力靠自己进入自由了悟领域。也就是说,生命自己,会找到蓬勃之路。“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师说》)关于教与学,孔老先生是宽容有趣的。一次,他与其弟子子路讨论卫国如何治理,孔子说“先正己”,子路嘴一撇,说,老师您真是迂腐。孔子好不尴尬,憋了半天,嗔怪子路“野哉”二字了事。孔夫子其实并不迂腐。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老先生是“思无邪”的,这从他主编的《诗经》里可见一斑。“东方鸣矣,朝既昌矣”,妻子催促丈夫快快起床赴朝;“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丈夫赖床,说那是明月发出的光亮。看,多么活泼自然的生活场景,真真令人忍俊不禁。
一次,读布罗茨基关于伊斯坦布尔之行的笔记《逃离拜占庭》,不着边际的长篇大论让人昏昏欲睡,但有一段话引起了我的注意:“然后他们会拿出倾盆大雨般的证据和无可反驳的事实,证明前伊斯兰文化是具象的,并因此证明在这个领域西方根本就落后于东方,证明装饰原本就是非功能性的,证明空间优胜于时间……”布罗茨基将自己描述为“一个地理受害者”,那么,孔仲尼是不是“一个时间受害者”呢?
儒宫南侧那个最大庭院的池塘里养着锦鲤,鸟笼里一只黄腹角雉模样的鸟目光呆滞。它们不再是自由自在的野生动物了。隔了山峦与河流,孔子时代山邈水重,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阐释,比如:对一座宫殿的赞美有无意义?对一种学说的过分倚重是否妥当?对时间的永久性信赖会不会落空?
月光:温柔的叙述者
日落以后,一阵风刮过,气温开始下降,尼山的天空变得澄澈。晚场“明礼生活”仪式还要一个多小时才举行,我走下石阶,准备找地方吃晚饭。
辟雍广场前有一条人工河,河水来自沂水还是泗水,不得而知。河两岸植有各类奇卉异草,遗芳尚存。沿堤岸行走,空气中散發恬淡清香,甚觉惬意。月亮何时升上了天空?粼粼月光洒在水面上,波平如镜。河边芦苇摇曳,啊,这就是《诗经》中的蒹葭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河边芦苇青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人儿在何处?就在河水那一方。好吧,就从这一刻开始吧,我决定不再挂心明礼生活仪式,也不去想象孔子周游列国图呈现于水幕和夜空中的景象。地上的草、水中的鱼,这满载勃勃生命气息和生命哲学的灵物更让我感动;一阵风,一场雨,更令人挂念。每年冬天,我都期盼一场大雪打破冬日的单调和枯燥。我还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一场暴雪,商场顶棚坍塌,水电线路中断,我踏着没膝深的积雪去商店买蜡烛,回到宿舍彻夜看书复习;2012年12月25日,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大雪降临了,残鳞败甲,天地苍茫,我执意去山上看雪——确切地说,不是去看雪,是去祭奠一段感情,它不期然到来,又很快消逝。如果能自主选择,我更愿意与一个人、一种信念或理想地老天荒,生死相守。可是时间多么可怕啊,再刻骨的人和事,终有一天都会变成伤痕。我在山路上摔了几跤,手破了,鲜红的血滴在雪地上。傍晚时分,我从山上下来,走进山脚下一个小酒馆,要了两碟小菜,在周围酒客的惊诧中,一杯接一杯喝完一瓶二锅头,踽踽离去。
“大地上本无悲伤,只因欢乐之物退隐,伤悲才成其为伤悲。”神学家雅各布·伯默看着一朵花的隐秘内心在时间里枯萎,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他也许不知道,一朵花的颜色、形状、气味,除了遵循生命规律之外,也会陷入狂想。
辟雍广场离我越来越远。回头去看的时候,一只猫突然从草丛中蹿出,与我擦身而过,朝山上跑去。月光下,孔圣人站在广场最高处俯视,恂恂如也。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