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物之歌
2020-07-09唐棣
唐棣
树猴
1989年之后的每一年秋天,姨姥都会来我家住上一段时间,帮我妈做做活计,陪我妈说说话。父亲死去之后,母亲带着我,在一个小村子生活。
这个从遥远而神奇的地方来的人为我描述的那些场景,特别符合我幼年时期的梦境——村边一片湖水,远处一座山,山上一座塔,塔还是白色的。山上有一种特别小巧的动物叫“树猴”,小如手指,在树上趴着,和树干一个颜色,隐蔽起来很难被发现,叫声又像老鼠。我无数次求她为我带来一只小小的樹猴。
每次,她都爽快答应:
“下回,我来之前给你去抓!”
可是每一年姨姥的来到总令我失望,每一年她都为自己的空手而来变换着借口——
“什么没抓到啊。”
“半路跑了啊。”
“家里没有火柴盒了啊。”
…………
慢慢地,她在我的童年里成了一个言不守信的人。每年,我妈都安排时间,把姨姥接过来住一段时间。我很奇怪,我妈眼里的姨姥,好像是一个能理解她的好人。
这样的日子延续到姨姥上了岁数,腿脚不便,才减少了往来。
长大后,我去了姨姥他们村,真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我在村里听他们村人说起姨姥爷的故事。别人都是从姨姥如何能干、能照顾人,虽然知道姨姥爷养了别的女人,还是每年冬天做棉衣托人送到城里去,年年未断等等说起。
从这些看来,姨姥这么好心,不至于无人陪伴她最后一程。因为一些原因,姨姥摔了一个跟头就去世了。我妈嘱咐我去看她最后一眼,她自己因为一些原因没有去。早晨出发,等我转车到那里,天色已经不早了,姨姥已变成了灰土一抔。我没胆量上前去问姨姥怎么会摔跟头摔死的,也没敢走在亲人的行列里披麻戴孝,只能低着头混在送葬的人群中,随队伍缓缓向前。
那天葬礼结束后,我在他们那里走了很久,也找了很久。遇上人问我这么晚了在找什么,我都没有说。实话实说,我心里对姨姥的想念并不多。唯独小时候那几次关于“树猴”的场景令人回味,她在后来我长大后的几次见面里,留下的印象都很模糊——小个头,皱纹很深,脸上因为抹着雪花膏而闪闪发亮,善说故事,家里墙壁是油黑油黑的,一直点着十五瓦的灯泡……
忽然想到,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岁数大了之后,很少出门的姨姥,忽然到我家里住了几天。她一进门,看到我家里新装了电话机,一连几天,直到离开,都在指责我妈:“你装这个有啥用?啥事别老跟人家比。”
姨姥的话令我妈也十分不高兴。人和人一样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和人不一样吗?
蚱蜢
据说,蚱蜢的种类在我国有三百余种,我们这儿常见的有三种。
我所见的一种体型最大的土蚱蜢,土色,趴地上,人蹲坑似的,和土一个颜色,很不好找呢!身长近十厘米,后腿粗壮,蹬一下,就能跃出去老远。我每回逮起来都一头汗,不过值,就那腿儿咬着带劲。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吃螃蟹爪时,还是觉得是一股蚱蜢味儿。
小时候,我们给它起了外号,像人一样叫“大蹬腿儿”。“大蹬腿儿”现在地里还是能见到的。
还有一种绿色的,桶状长身子,腿很修长,要是人的话也是美女。它比“大蹬腿儿”能飞,我们逮到时,都拿住它的两条长腿,让它跳舞,也就是一上一下地颤悠。吃起来硬硬的,好像咬葱秆儿。我觉得不好吃,是最早罢吃的一种昆虫了。
头部平板的“油蚱蜢”多绿色,身体方正,浑身透亮,油腻腻的,雌的大,雄的小,也是作为吃食最早的一种。嘴里含着,有股清香,油嵌在略略的土味里,一股股的。现在,饭店里大概炸的是这个东西。好吃,出油多。以前看书有个词:“螽斯衍庆”。我曾以为“螽斯”是这东西,看着像。查了查,知道不是,它们同纲同目,不同科,算一个系列。
油蚱蜢是我重点的突袭对象。专逮母的时候多,公的小。秋深,母油蚱蜢肚子里有籽儿,还没下时,我们就出动了,身上啥也不带。我们的工具是野地里的毛毛草串。毛毛草遍野皆是,一路上随手“嗞儿”地一拔就是。串油蚱蜢得从“脖子”进去,那儿是个坚硬的鼓盖,一层薄膜粘着,捅破了还活着。毛毛草的茎秆像针,一扎就过了盖儿。一个、两个、三个……我们就这么串着。
放学后,男孩都在田野。最佳捕食谁愿错过?错过某科作业可以,错过某顿饭也可以……我从孩子时代总是错过不该错过的,比如某顿饭后给我送作业本的她。妈妈说小丫天黑才离开的,那时,我正提着几根沉甸甸的毛毛草往回走呢。
火车
1979年的秋天,荒废的火车站改建成了养殖场。老嘎子成了那里第一个上班的人。他爹死得早,家里越来越揭不开锅。正好是赶上计划招兵,他眼前无望的生活多了一条路,还是一条长长的铁路。从部队下来那年,第一条铁道从村里修到了镇上。他打听到车站要招人的消息立刻就去了。还好,样样合格。
老嘎子在铁道上班之后,领导让他这个年轻人多锻炼,一人跟火车,晃信号旗,特别辛苦。有人请假,他就日夜兼程,所以长期住宿舍。
这天,火车到站,他坐在蒸汽火车头前的铁台上,眼睛看着自己的腿在空中摆动,他觉得一个人好累啊。下班回宿舍的路上也一样。他觉得累。他觉得,一个汉子老说累,不好听。
他二十五岁那年春上,有人给他说亲。女子比老嘎子小。说亲人上门说亲,女子个头高,老嘎子他妈说,好。说女子人特别白,老嘎子他妈就说,好。说女子家务利索,老嘎子他妈还说,好。
我们这儿,女子到男方家住一段,风俗叫“认活”。约一个礼拜要认女子手上的活是否做得叫婆家满意。认活那段,女子住老嘎子他妈的屋。吃饭时俩人见面。老嘎子大约一个礼拜回村两次,当着他妈,俩人低头,不说话。有时,俩人会一前一后朝石榴河边去了。老嘎子就想跟女子说话,她也爱听老嘎子在河边跟她一个人儿说话。开始,她听不惯他嘴上的文词。比如,你跟他说一件事,他就给你分析一下,最后总结出个道理。
我们的表达里通常不叫母亲,而是叫妈。回头说亲人听了女方家人的话,找了一天,在镇子上找到老嘎子问啥时办事,老嘎子没来得及回去,半路陪说亲人去了柳树圈。
女子站在那天他眼睛里看过的两间房前。灰扑扑的小院子里添了四只黄色的小鹅。老嘎子走后,老头的担心像好了一点,女子她娘就说,我看挺好。女子她爹说,听人说他那寡妇娘……有一天,老嘎子在家里没找到女人。
他娘冷冷地说:“好像去投河啦!”
女子在河边抱住他大腿,哇哇地哭,没说话。
老嘎子没问出女子为啥认活认得好好的就跑了。
说亲人的家门也关起来,敲也敲不开,喊也喊不动。
从这之后,老嘎子疯了。疯了就大半夜跑到他娘的屋,手指着老人说:“我有病!”疯了就大半夜往镇上跑,一边跑一边又喊:“我没病!”
两年后大地震,从瓦砾堆里爬出来的人灰头土脸,看见老嘎子就问:
“跑柳树圈来干啥啊?”
老嘎子说:
“来看看这边的灾情!”
他赤着脚,脚上、腿上满是鲜血。他站在一块半截的砖墙上,抹掉脸上一块土,从那里露出的眼睛在四处瞅。不一会儿,老嘎子从墙上走下来,柳树圈人想起什么似的喊老嘎子:
“你娘怎么样?你来这边瞎跑啥!”
老嘎子说:
“我母亲啊!我母亲还在土底下压着呢。”
又问:
“你在这边干啥,还不快救人!”
老嘎子一摆手:
“没死透,不急,不急。”
然后,向远处那个村子跑去。
这个人是疯了吗?有人说疯了咋知道往喜欢的女人村里跑,不往别处跑。一想也对。
1979年大地震毁掉了村子和所有交通。那条铁路线也没办法走火车了,老嘎子在养殖场做饲养员也是政府安排的。他对那里最熟悉,原来这里就是一个小火车站,每次休假回家他都要从这里下火车。
露水
我们管那片飞满水鸟的地方都叫洲——锚洲、内洲、外洲。其他洲上的鸟,大多有着长长的细脚儿、长脖儿、尖长的嘴,如白鹭、灰鸠,还有些叫不上名字的,喜欢单脚立在水中,缩着脖子打盹,冷不丁,脖子扎进水里,就有小鱼小虾闯进了它们的硬嘴里。
奇怪的是,只有锚洲上才有这种鸟。露水是一种只闻其声不见其形的鸟,平时很难见到,都躲在芦苇中。它的叫声别致,早晚啼叫。我们这儿的人对露水的叫声还有许多种说法,或说露水是小鬼的化身,谚语“听到露水叫,哄上孩子快睡觉”的意思是怕小鬼招惹孩子。
露水是那么多洲上最美的鸟儿,据我爷爷说,素素也是我们这儿最美的女子。
更奇怪的是,露水和素素有關。
女孩素素身材高挑,皮肤白净,喜欢手捧白花,爱坐在水边唱歌。素素为情自杀的第二天,男知青回来过一次,乡亲们把他打了出去,让他一辈子背着这个情债。素素葬在石榴河畔的那片芦苇荡背后,那是她平时唱歌的地方。在悠扬的唢呐声中,一只露水长鸣着飞过她家的院落。吊唁的人久久地看着天空,他们说,素素没死,只是在白天与夜晚化为鱼,在水中游弋,清晨、傍晚化成了露水。
那条日夜奔流的河是素素和城里男人爱情开始的地方。时间过去很久了,荒草丛生,很多坟头都找不见了。唯有素素的坟没有被草湮灭,反而逐年增大,越来越明显,像多年来不停地有人看护似的。
每当我从那条河边经过,都会禁不住朝里头看。到了每年,洲上水鸟聚集的那几个月,素素的坟头上都会摆着一束净白的花,特别显眼。直到冬天,雪花一簇一簇,捆着绑着,落满枝头。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