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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手对汉字字形发展的影响

2020-07-09邓艳平孔德超

大学书法 2020年2期
关键词:秦简古文字战国

⊙ 邓艳平 孔德超

一、弁言

汉字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过的文字,具有极强的生命力。众所周知,我们今天所使用的一些汉字字形与古文字阶段的汉字字形有很大的差异。这是因为随着历史的发展,汉字发展演变的脚步也从未停止。汉字的发展和演变不仅有其自身的内在规律,还与社会环境、国家政策、人为改造等外在因素有关。目前,甲骨文是发现得最早且成熟的文字体系。近年来不断出土的战国楚简、秦简、陶文、玺印、货币等材料则丰富了我们对战国文字的认识。由于战国时期诸侯割据,社会动荡,各国文字异形的情况更为严重。所以,战国时代“文字异形”就成为了汉字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许慎《说文解字·序》云:

其后诸侯力政,不统于王,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为七国。田畴异亩,车涂异轨,律令异法,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1]

基于此,王国维先生最早提出把战国文字分为东土六国文字和西土秦国文字两大部分的命题。之后,经各位前贤的积极讨论,又逐步发展成以齐系、燕系、晋系、楚系、秦系文字为代表的战国文字“五系说”。

同一个汉字,不仅在不同时代字形会有差异,就是在同一时代也可能会有所不同,在古文字阶段尤为明显。已有学者对这一问题展开研究,例如周波的《战国时代各系文字间的用字差异现象研究》,王子杨的《甲骨文字形类组差异现象研究》。造成同一汉字字形差异的原因虽然和汉字自身的发展演变规律息息相关,如同一个字同时存在会意和形声两种造字法等,但是书手的书写习惯、知识水平等影响亦不可忽视。关于“文字异形”中对字形结构的强调,其实王国维先生已经明确指出,即“作法”。《史籀篇疏证序》云:

然其(指籀文)作法大抵左右均一,稍涉繁复,象形、象事之意少而规旋矩折之意多。推其体势,实上承石鼓文,下启秦刻石,与篆文极近。[2]

李学勤[3]、汤余惠[4]等先生针对战国各系文字,也指出其在文字形体、书体风格上存在差异。其实,与文字异形密切相关的是“书手”。作为传抄汉字的主体,书手的书写习惯和知识水平等都可以直接通过其所抄录的汉字字形来获知。由于先秦时期汉字的载体不一,我们这里把甲骨文和青铜器铭文时期的刻手也包括在广义的“书手”里。

从目前出土的古文字材料(包括甲骨文、金文、简帛文字)来看,书手的一些书写习惯在汉字字形的定型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如古文字中本来不相混的两个偏旁,由于书手的书写习惯而导致二者相混,或者一个偏旁由于书手的书写习惯直接导致其在汉字字形定型的过程中变成了另外一个偏旁。对于一个世纪以来所陆续出土的大宗古文字材料,我们大多只关注了其书体、书法等内容,却对其背后的书写者—“书手”对汉字字形的影响关注较少。针对近年来出土数量越来越多、内容越来越丰富的简牍墨迹材料,王晓光先生指出:

就书史研究而言,“书手”问题更是极富典型研究价值的课题,书法史、书法作品离不开书写者主体,将书史简而化之,甚至可以概括为“书写者+作品”之简单模式。所以,书手问题乃简牍书法研究重中之重。[5]

今即通过目前所出土的古文字材料,以具体的实例来深入探讨书手对汉字字形的影响,以期对汉字发展演变史的研究有所助益。

二、书手影响汉字字形发展的几种模式

汉字作为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字,其字形不仅有自身的发展演变规律,而且也会受到很多外部因素的影响,如社会环境、国家政策以及各种人为因素等。汉字为中华民族先民所创造,又被一代代的中华儿女所使用。归根结底,“人”在汉字的发展演变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而“书手”正是从使用者和传抄者的角度对汉字进行二次或多次传播,这也客观上助益了典籍或文献的历史传承。值得注意的是,因书手的书写习惯和知识水平等各异,在进行汉字传抄的过程中均不可避免地会对汉字字形进行一定程度的主观改造或无意识的刀笔之误。尤其是“隶变”阶段,书手的书写习惯和知识水平对汉字字形的定型产生着重要影响。

(一)赘加装饰笔画致使相关偏旁讹变为另一个形近偏旁

以出土古文字材料为例,我们会发现书手很喜欢在从“口”的字中间无端加一横画。由此,书手的这一书写习惯致使汉字字形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偏旁“口”变为另一形近字形“曰”。以“曹”字为例,字形下部本从“口”,由于书手喜欢在“口”中间加一横画,致使“曹”字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字形下部由“口”旁先讹变为形近的“甘”旁,之后又讹变为形近的“曰”旁。

来源 《甲骨文合集》36828 《七年趞曹鼎》 《七年趞曹鼎》 《中山王方壶》(晋系)字形images/BZ_89_1426_517_1547_659.pngimages/BZ_89_1649_517_1762_659.pngimages/BZ_89_1896_517_2010_659.pngimages/BZ_89_2156_517_2209_659.png来源 《曹右戈》(齐系)《清华简(贰)·系年》042(楚系)《睡虎地秦简·秦律杂抄》17(秦系)《肩水金关汉简(壹)》73EJT8:51A字形images/BZ_89_1445_848_1528_990.pngimages/BZ_89_1655_848_1756_990.pngimages/BZ_89_1904_848_2002_990.pngimages/BZ_89_2093_848_2272_990.png

“曹”,甲骨文从二“東”,下加“口”;到西周金文时期,如上所举《七年趞曹鼎》铭文中所出现的“曹”从“口”和从“甘”的字形并存。《七年趞曹鼎》年代为周恭王时期,说明从西周中期,受书手书写习惯或刻写习惯等的影响,“曹”字所从的“口”旁通过书手赘加的一横画而讹变为形近的“甘”旁。这种讹变后的“甘”旁在战国中晚期的《中山王方壶》中还可以看到。到小篆时期,偏旁“甘”又讹变为形近的“曰”旁。从以上所列《睡虎地秦简》中的“曹”字字形,我们可以发现古隶阶段的“曹”字字形下部已经完全讹变为“曰”旁。由“口”到“甘”,再到“曰”,“曹”字字形的下部偏旁最终以“曰”旁而固定下来。所以,我们今天所正在使用的“曹”字下部依然从“曰”旁。“曹”字下部偏旁由“口”到“甘”,再到“曰”,很大程度上与书手赘加装饰横笔有关。可以说,书手主观的书写习惯和个人意志致使“曹”字下部偏旁发生了两次讹变,并最终以第二次讹变后的“曰”旁定型。此类字形很多,又如“身”字,本来人腹部下无“丿”旁,但是由于书手的赘增装饰笔画,致使“丿”旁成为了“身”字的一部分。又如“尊”字,本来字形下部从“廾”,战国以后,字形下部“廾”变为“又”,古文字中“廾”与“又”无别,都表示“手”的动作,由于书手在“又”旁左侧赘加一短横,致使字形下部讹变为“寸”旁。

(二)误抄一偏旁为另一形近偏旁致使字形发生讹变

如同机器设备一样,汉字字形也由各个零部件“偏旁”组合而成。由于一些基础偏旁很类似,书手在传抄过程中很容易将一个偏旁误抄成另外一个形近偏旁,致使汉字以讹变后的偏旁定型。如我们常见的“則”字,本来应从“鼎”,从“刀”,后因“鼎”旁和“貝”旁形近,书手在传抄的过程中将本来从“鼎”的“則”字抄成“貝”旁亦在所难免。

《说文》:

来源 《 钟》 《中山王方壶》《清华简(一)·金縢》简14《上博简(一)·缁衣》简17字形images/BZ_90_313_553_443_694.pngimages/BZ_90_531_553_673_694.pngimages/BZ_90_773_553_880_694.pngimages/BZ_90_996_553_1105_694.png来源《睡虎地秦简·语书》简6《放马滩秦简·日书甲种》简17《马王堆汉墓帛书·老子甲本》简136《北大简(二)·老子》简61字形images/BZ_90_315_848_441_990.pngimages/BZ_90_535_848_670_990.pngimages/BZ_90_754_848_899_990.pngimages/BZ_90_974_848_1127_990.png

《说文·刀部》解说不可据,“則”应该是从“鼎”从“刀”,会以刀刻鼎铭之意,最早出现于西周金文。战国文字承袭西周金文,我们看到上面战国早期的《中山王方壶》中的“則”还是从“鼎”的。到战国中后期,由于古文字阶段“鼎”和“貝”字形相近,“鼎”旁讹为“貝”旁的“則”字开始出现。同为楚简,《清华简》“則”字从“鼎”,而《上博简》则从“貝”。而从战国末期到秦汉时期的秦汉简来看,“則”字已经完全讹变为从“貝”。“則”字偏旁从“鼎”到从“貝”的讹变,一方面是汉字自身发展演变的内在规律使然,即字形相近的偏旁易讹混,另一方面,刻手省写笔画导致另用相近的偏旁,进而以讹传讹,逐步变为从“貝”。

(三)促进汉字偏旁的逐步定型

从甲骨文到青铜器铭文,再到篆书、隶书,汉字的字形结构处于逐步定型阶段,而字形定型归根结底是偏旁的定型。我国最早的文字学著作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首创部首编联法,按照汉字形体偏旁结构分为540个部首。许慎在《说文解字》十五篇中写道:

其建首也,立一为耑,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毕终于亥,知化穷冥。

“据形系联”指的是根据字形相近来安排次序。所以,偏旁或部首的完善在汉字发展演变的过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以下以“邦”字为例,梳理其右边偏旁“阝”的来源和发展脉络。

来源 《甲骨文合集》595正《㝬钟》(《殷周金文集成》260.2)《侯马盟书》156:25(春秋晚期)《上博简(五)·三德》简5字形images/BZ_90_1388_866_1477_1008.pngimages/BZ_90_1588_866_1714_1008.pngimages/BZ_90_1827_866_1946_1008.pngimages/BZ_90_2037_866_2178_1008.png来源《郭店简·尊德义》简24《睡虎地秦简·法律答问》简140《睡虎地秦简·为吏之道》简17-5《秦汉魏晋篆隶字形表》(三国魏)424页字形images/BZ_90_1362_1213_1504_1355.pngimages/BZ_90_1585_1213_1714_1355.pngimages/BZ_90_1823_1213_1946_1355.pngimages/BZ_90_2055_1213_2160_1355.png

“邦”,甲骨文从“丰”从“田”,金文从“丰”从“邑”,“丰”下或从“土”。“邦”字右边的“阝”旁即是“邑”字从金文到篆隶一步步演变而来。值得注意的是,在从“邑”到“阝”的一步步演化过程中,书手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书手通过对“邑”旁字形的一步步简省和改造,最终定型为“邦”字今天所从之“阝”旁。

(四)合理布局偏旁位置使汉字形体更匀称

仔细观察殷周时期的甲骨文和金文,我们会发现有些汉字字形的偏旁组合还不是很匀称。尤其是以会意之法所造之字,几个会意偏旁的组合有时会略显随意。这种随意,不是毫无章法地对部首进行会意组合,而是诸如表示“手”动作的“又”既可以放在“手要拿的东西”的左边,也可以放在右边。偏旁部首位置的不固定性和可移位性是古文字阶段汉字发展形态的一种表现,而随着时代的发展,一字之中各个偏旁位置的固定除了汉字自身发展的需要之外,书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以下以“祭”字为例,简要梳理其字形发展和演变的脉络。

“祭”,甲骨文从“又”从“肉”,像以手持牲肉祭神,数点像血滴形,或曰像肉汁。本义是持肉献祭。后期加从“示”,“示”像祖先或神主的祭牌,强调祭神之义。“祭”为殷代五种祭祀其中一种之专名,意为肉祭。从以上所列字形可以看出,从甲骨文到战国早期的青铜器铭文,偏旁“又”和“示”的位置一直处于变动和移位中,还没有完全固定下来。值得注意的是,这期间已经出现了定型后“祭”字的原形,如上所列春秋晚期的《䣄王义楚觯》中“祭”字和定型后的“祭”字基本无别,只是“又”旁变成了“攵”旁。我们知道,在古文字阶段,表示手部动作时“又”旁和“攵”旁可以互换。从“攵”的“祭”字,除上表所列之《䣄王义楚觯》外,还见于《义楚觯》(《殷周金文集成》6462)、《栾书缶》(《殷周金文集成》10008)等。而到战国中晚期,“祭”字字形中三个会意的部首位置才逐渐固定下来,即上部为“肉+手”,而且“肉”左“手”右,下部为“示”。

来源 《甲骨文合集》4064《甲骨文合集》7905《史喜鼎》(西周(《殷周金文集成》4152)(春秋)字形images/BZ_91_366_609_517_775.pngimages/BZ_91_608_609_719_775.pngimages/BZ_91_809_609_974_775.pngimages/BZ_91_1031_609_1196_775.png《中山王 方来源《䣄王义楚觯》(《殷周金文集成》3862)(春秋晚期)壶》(战国早期)《上博简(四)·周易》简57《睡虎地秦简·日书乙种》简24-1字形images/BZ_91_373_1023_502_1188.pngimages/BZ_91_582_1023_747_1188.pngimages/BZ_91_809_1023_974_1188.pngimages/BZ_91_1045_1023_1173_1188.png

三、结语

作为延续了几千年且生命力极强的文字形态,汉字严格遵循着自身的发展和演变规律。无论是在共时空间维度上,还是在历时的时间长河中,汉字都在记录和保存着中华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思想文化。而汉字之所以能源远流长、生生不息,历代“书手”的传抄之功不可忽视。直至今日,我们在阅读传世的一些典籍时,发现语句、字词等艰涩难懂时,有可能即是书手在传抄过程中由于字形相近而抄错所致。文献中不乏其例,如我们习以为常的《诗经·鄘风·柏舟》“木也人只,不谅人只”一句中的“只”,其实也是“也”字。这是由于“也”和“只”在古文字阶段字形很近,故书手将“也”字误抄成了“只”。后来人们对“只”为语气词司空见惯,却不知“只”的真正来源。[6]

王晓光先生曾针对《里耶秦简》中的书手问题进行过系统研究,他指出:

秦汉胥吏阶层应视作简牍书写的主体之一,他们不但创造了丰富多彩的简牍墨迹,其在字体演进中也起着重要作用。秦汉简牍时代跨字体演变的两个重要时期,即由篆而隶(隶变)和新体形成(楷、行、今草)的阶段,其中隶变经战国至秦代至西汉中期大体完成,芸芸胥吏的日常书写以其数量巨大和普及性,日积月累、积微成著地改变着旧体文字。[7]

这里所说的“胥吏”即我们所说的“书手”,“在字体演进中起着重要作用”以及“日积月累、积微成著地改变着旧体文字”皆在很大程度上包含着书手对汉字字形发展和定型所起的重要作用。所以,“书手”在汉字字形发展、演变和定型过程中的作用是我们需要极其重视的。汉字自身的发展演变规律固然值得大力探讨,但作为汉字传承者的“书手”,其角色也是需要我们去深入挖掘和仔细品味的。尤其是先秦时期,古文字阶段汉字字形的发展还带有一定的随意性和不固定性时,书手对汉字偏旁部首的定型作用则更加凸显。另外,在合理布局偏旁位置使汉字形体更匀称方面,书手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总之,系统梳理常见汉字字形的前世和今生,我们才能读懂汉字字形背后所隐藏的故事,才能发现幕后的无名英雄“书手”,才能打通与古人对话的通道。

(本文为了阐释清晰,用了部分繁体字)

注释:

[1]黄天树.说文解字通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37.

[2]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第八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10:163.

[3]李学勤.战国时代的秦国铜器[J].文物参考资料,1957(8):38-40.

[4]汤余惠.略论战国文字形体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古文字研究》第15辑)[C].北京:中华书局,1986:9-100.

[5]王晓光.由秦汉简牍具名与书手研究谈起[J].中国书法,2018(1):181.

[6]赵平安.对上古汉语语气词“只”的新认识[G]//简帛(第三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1-6.

[7]王晓光.里耶秦简署名与书手略考[J].中国书法,2016(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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