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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来作品中的民俗及其当代意义

2020-07-07袁竹

文教资料 2020年30期
关键词:阿来民俗

袁竹

摘   要: 阿来是当代藏族作家,致力于边地少数民族文化的书写。他的小说,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地域特色。他将神秘的风俗民情作为藏族山村书写的底色,将人物命运在一幅幅独异的民俗中展开,以为这片土地祛除魅惑,故阿来作品的民俗具有更高的意义。本文从文艺民俗的视角,探寻他笔下的藏区民俗,以及民俗背后之于藏文化及当代的意义。

关键词: 民俗   阿来   俗信   天葬仪式

民俗是指那些在民众群体中自行传承或流传的程式化的不成文的规矩,一种流行的模式化的活世态生活相。社会中每一个心智健全的人,都无法脱离一定的民俗圈而生活,在他们身上都烙有这样或那样民俗的印记[1](2)。因此,很多作家在创作时都会运用一些原生态的民俗资料作为创作的底色。当然,作家将原生态民俗转化成文艺民俗时,总会增添主观情感。如五四乡土作家将视角投向乡间陋习,无限放大这些陋习的罪恶以达到拯救国民性的意图。但阿来相较于五四乡土作家,他作品中的民俗更多的是一种中性民俗,他矜持地控制着自己对于故乡及民族传统习俗的情感,为故乡藏族文化祛魅并竭力守护它。因此,在《机村史诗》中,他将民俗杂糅进达瑟这一人物形象的一生,透过达瑟这一个体的日常生活展现藏族传统文化的走向。

阿来的《机村史诗》共分成六卷,达瑟这一人物贯穿其中的两卷《达瑟与达戈》和《空山》。在描写达瑟这一人物的一生中穿插了两次民俗事件。一次是在达瑟年轻时目睹关于机村藏民触犯民俗禁忌的事情;一次是达瑟死时,他的天葬仪式被外来知识分子当做创作素材所误解。这两次的民俗事件背后,均有着阿来对于民族的、文化的、生态的思考。

(一)民俗信仰的破坏

第一次穿插的民俗事件与机村人的民俗信仰相关。阿来在《达瑟与达戈》中写了关于机村人与动物之间的一个约定,在秋收后的某一天,机村后面森林里的猴王会带领他的族群来到机村的田地里捡拾麦穗,这时机村的村民是不能趁机猎杀猴子的,这是相传了一千年的默契。阿来写道:“没有一个人打算要破坏人与动物间长达千年的默契,但屠杀就在毫无预谋的情形下发生了。”[2](118)因为暂居在机村的来自汉族的伐木场工人是没有这样的民俗禁忌的。在他们的眼里猴子是这样的:猴子可一身是宝啊。皮子那么漂亮……骨头泡酒,那是最好的补药了。起初机村人都露出惊讶的神情,认为吃跟人差不多的猴子的肉,那人简直就是魔鬼。当伐木场的王科长继续说道:“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2](121)所有人都躲开了,但达瑟的好朋友达戈却跟王科长达成了交易,达瑟哭了,因为他劝不了自己朋友去做一个魔鬼。在达戈迈出第一步之后,阿来再次借达瑟的口说出了接下来的事情:“不只是达戈,猴子再来,大家都会动手的。”[2](126)接下来猴群遭遇了一场空前的大屠杀,凶手是一起生活了近千年的人类邻居。

在这个故事里,机村人因为钱会毫无原则地践踏近千年的民族禁忌。乌丙安在《民俗学从话》中将俗信分为隐喻型俗信、祈愿型俗信和禁忌型俗信三类,按照这个分类,阿来这个故事描写的显然属于禁忌类俗信。这种禁忌规范着机村人的行为,使得机村人近千年来与自然和谐共生。由此也能看出,俗信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支配着机村人从生到死的所有行为。并且民众是很难意识到俗信的规范力量,不会对其加以反抗的,这种深层控制是强制性的法律所达不到的效果。在阿来的笔下,在时代洪流涌入机村的大背景下,机村人面临金钱的诱惑,不仅破坏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友好关系,还无意识地践踏了本民族独特的俗信。这,表现出作家对于这种山村里人与自然的生存状态和本土民俗文化危机的双重思考。

(二)“美丽的误会”

经历了杀猴事件的机村人们并没有一夜暴富,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枪声过后的山村归于平静,达瑟和机村人依旧过着死一般沉寂的日子,只不过在无声中失掉了动物的信任。后来,离机村不远的地方,政府开发了一个旅游大峡谷,带来了大批游人、商人与知识分子,机村再次热闹起来。这些外来人对当今还存在这种原始村落非常好奇,他们带着各自目的踏入这片土地。达瑟就是在这个时候死去的,没有原因。阿来说:“他只是不想活了。”但是达瑟的死却牵引出了一系列事件。

按照机村人的习俗,人死了会实行火葬或天葬,达瑟是后者。这种特殊的丧葬习俗引起了在机村调查的女博士的极浓厚的兴趣。达瑟死的时候,她是在场的。乡亲们在为他处理后事的时候,女博士一边拿出相机拍照,一边写调查。并在不合时宜的时候,以一个调查者的身份不停地询问关于大家对于达瑟的看法。例如,在机村的禁忌中,人死后不能再称呼他的名字,只能叫“那人”。因为人们相信一个灵魂死去的时候就再次进入轮回中,他走了便把他的名字也一起带走了,留下的躯体是没有意义的。女博士不明就里地直接发问:“他?也就是达瑟……”[3](129)这种直呼死者名讳的行为引起了乡亲们的不满,但她却没有收敛,依旧不屈不撓地提问,村民便不再理会她。再如,三天后,乡亲们要送达瑟去天葬台,女博士也来了,她说不能错过这样好的机会。走到一半的时候,达瑟的儿子回来了,他哭着说自己已经悔悟,会安心做正经事。但是按照机村的习俗,他是不能去天葬台看亲人的肉身陨灭的。有人问女博士会不会把这件事写下来,女博士回答:“我感兴趣的不是这样的题材,生离死别,浪子回头,这样的故事太老套,我关心的是文化,文化的符号,文化的密码。”[3](133)她的傲慢态度让随行的人更加厌恶,大家再一次用沉默表达了对这一“知识分子”的愤怒。到了天葬台,达瑟的肉身被肢解后,放在天葬台由秃鹫带走了。按照习俗此时拍照是对死者的不敬,但女博士不顾阻拦再次前去拍照。之后,她便借收集到的关于达瑟天葬的相关素材写了篇文章,名字叫《灵魂乘上了神鹰的翅膀——观天葬记》。女博士还借此询问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我”对她文章的看法,叙述者“我”告诉她,按照机村人的观念,灵魂在肉身到达天葬台之前就离开了,被秃鹫带走的肉身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女博士却依旧坚持自己的所闻所见。

从文本中能明显地感受到女博士对机村人的不尊重和对达瑟的不尊重。她所关心的文化,实际上是浮在表面上的没有深入机村人内心的伪文化。作家借达瑟的天葬这一民俗仪式,描写了这些外来人对藏族文化的看法。显然,这种看法带有知识分子居高临下的高傲态度与过于功利的目的性。抱着这种心态写出的文章只会加深外界对于藏区文化的误读。

以上关于达瑟的两件民俗事件与外来人的碰撞,从内外两个视角说明了这一地区藏区文化面临的问题。作家在第一次俗信破坏的书写中,多次强调人与猴近千年来形成的默契被打破了。在达瑟的天葬仪式中,也是多处穿插了关于天葬习俗的细节。阿来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诉说这些存在于机村的禁忌与习俗观念,恐怕不只是为了充实文章内容与引起读者好奇心。

民俗真正关注的是“人”,关注的是现实中的“生活相”[4]。阿来是一个关注人的生活的作家。他在小说中曾说过:“人的生活,人的生活大于文化。”[3](133)在机村人杀猴之后,并没有像读者期待的那样造成多么大的影响。破坏生态环境与触犯俗信禁忌,对于一些机村人来说,并未意识不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作家無意于谴责这种俗信被破坏的表层现象。他所担忧的是,这些机村人在抛弃本土的民俗后,所拥抱的经济利益究竟会给村民带来什么?他们在伐木工人走后又该如何在信仰残缺、生存环境已遭破坏的村子里继续生存?事实上,人与动物之间关系的破裂,直接导致机村人在冬季无法狩猎而面临生存问题。伐木工人对于森林的无节制砍伐会导致机村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在几十年过后机村人会面临失去生存之地的问题。在喧闹浪潮过后,留给机村人的只剩下无意识造成的内部文化渐失和有意识造成的生态环境危机。更值得关注的是,从机村人杀猴卖钱的事件中能看出这些山民会为了金钱轻易地破坏近千年的俗信禁忌。那么,在繁华丰富的现代生活一步步涌入闭塞的机村后,他们也会因为其他理由一步步破坏自己的民族信仰。即将失去生存之地的机村人,又将面临文化失语的境况。由此可见,藏族文化由族人带来的自我消解危机似乎更加深重。

文化一方面指的是文献资料一类的表层文化,另一方面是流行于民众的民族固有的深层文化,即民俗[5]。文化的两个方面是相辅相成、互为补充的。许多知识分子深知这种具有浓郁地域风情的民俗文化对于文章的重要作用。因此,很多所谓的知识分子会在文章里大肆渲染藏地民俗的神秘性吸引读者增加文章卖点,造成外来读者对藏地文化的误读。显然阿来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人是出发点,也是目的地》中说道:“我特别想指出的是,有关藏族历史、文化与当下生活的书写,外部世界的期待大多时候会基于一种想象……让人产生美丽的误读。”[6](217)阿来作为一个藏族人,他深知这种文化曲解、误读会给当地民众与环境带来巨大的破坏及对藏区文化的消极作用,因此他提出要为藏族文化祛魅。在关于达瑟天葬的第二次民俗事件中,正体现了阿来对于外来人关于藏族文化的误读问题的关注。在达瑟的丧葬过程中,他借用女博士这一外来知识分子的无知造成的小冲突,一步步推进对天葬这一民俗的解说,并渐渐揭开天葬仪式的神秘面纱,让这一民俗仪式回归普通。从文本中能看出女博士的形象并不讨人喜欢,她处处以自我为中心,用宣传推广这一地区文化的旗号为自己的文章增添异域情调。她的文章诚如茅盾所指出的:“……单有了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5]并且她写到的特殊风土人情还是一种基于表层的错误的自我想象。就像小说中提到的,女博士认为达瑟的灵魂是乘上神鹰的翅膀升天的,实际上本土的观念认为灵魂在到达天葬台之前已经走了,那具肉身是无意义的。她根本不在乎达瑟的死,也从未尊重过当地的风俗。她只把达瑟作为创作的垫脚石,并未深入人物对命运的思考与挣扎。这一情况不是个例,而是普遍存在的。阿来借达瑟的死与他的天葬仪式的描写,一方面谴责批判了所谓的知识分子对于这一地区本土文化的误读与误传,另一方面在与女博士的对话中逐渐澄清了天葬仪式的原本状态。

近年来,一些地区的旅游开发愈来愈热,为了吸引更多的游客,独特的民俗文化被各种曲解、神秘化并加以大力宣传推广。无形中又助长了这种外来人对藏地独特的民俗文化的“误会”。阿来为什么如此关注对于藏族文化误读的问题呢?这一点还是要回到他所提到的“人”的问题。在对藏区民俗文化的渲染下,会给外来人造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是如何超然世外的错觉。他们想当然地以为,藏区人的精神世界依旧应该停留在过去那种与神共存的高妙境界。其实,“民俗文化虽然陈陈相因,具有原始性,但是,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演进,民俗也在不断地发展变化,融入新的内容,因而又具有现实性”[6](217)。只有在正确的引导下,藏族地区的民俗文化才能健康发展。一部分是藏族人无意识地破坏了本民族的文化,一部分是外来误读造成的民俗文化的停滞。阿来看到了这两种作用对藏区本土文化的消解后果,他十分担忧,并致力于文化祛魅工作。

作为一名当代作家,阿来的作品中包含对人性、对生态环境这些文学永恒主题的思考。本文从民俗视域的角度出发,发现民俗不仅是他创作的原始资源,更多的是熔铸了作家对藏族尤其是他家乡这一地区面临的民族文化问题的思考。民俗是阿来守护本民族文化的武器。他将作品中的民俗融入当地人民日常生活中,唯有此才能揭开这一地区神秘面纱的力量,将其故乡的相关民俗以文字的形式传播出去。信息化时代,阿来将故乡的风情民俗以文字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更有利于引起相关部门对藏文化及故乡人民的关注,以更好地保护民族文化。

参考文献:

[1]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2]阿来.达瑟与达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3]阿来.空山[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4]陈勤建.文艺民俗学论文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

[5]陈勤建.文艺民俗批判的理论基础与实践应用[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0(6).

[6]阿来.荒芜[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8.

[7]孙萍萍.阿来创作论[D].长春:吉林大学,2017.6.

[8]茅盾.关于“乡土文学”[J].文学,193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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