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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行线

2020-07-07◎刘

短篇小说 2020年5期
关键词:红帽子老杨二宝

◎刘 浪

1

我觉得有必要马上跟你声明,这个名叫肖黑的男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认识他。真的有必要。

早上九点,这个名叫肖黑的男人,顶着一头熊熊燃烧着的怒火,快步走出了北岸小区的门口,他的怀里,揣着一把蒙古剔刀子。这个时候,我正在家里睡着。我的呼噜闪转腾挪又鬼鬼祟祟,完全不在调上,走的是冒充摇滚的路线。这也许说明我已经老了吧,或者准确一点说,我是已经开始衰老了。我老婆二宝说我三十五岁以前,睡觉从来都不打呼噜,即使偶尔打,走的也是标准抒情的路线。“三十五岁以前”,乍听起来似乎很遥远是吧?而我知道,这不过就只是去年的事情。

我还要说的是,早上九点还不起床,这不是我的生活规律。我倒是希望自己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可我得吃饭,我得去挣来养家糊口的费用。说得更直接一点,每天早上八点三十分之前,我都要赶到单位去上班,晚一秒种都会被扣钱,日工资的百分之五十。你如果订阅了或者被摊派了《涧河晨报》的话,你可能对A3版有些印象。这块版面上,总是刊载一些来路不明的社会新闻,比如某女子和丈夫离婚之后,火速嫁给了前公爹;比如某地出土的一具木乃伊,日前生下了婴儿,顺产的,而且是一对龙凤双胞胎。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这个版面就是由我来编辑的。当然了,报眉上注明的责任编辑“许一”,“许”是我的真姓,“一”却不是我的实名。这很难理解吗?换了你,你好意思把自己的真实姓名,横平竖直地刊登在这样的小道消息上面吗?

早上九点我还在睡着,是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我休息,可以睡一懒觉。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昨晚发生了一件事情,影响了我的休息。这件事情说来有些复杂,但也不妨简单地说,就是有个人在楼道里高声喊叫。

我还记得,应该是昨晚十点半左右的时候吧,我正在看电视,广州恒大主场1:1战平了韩国首尔FC。两回合总比分3:3,依靠客场进球多的优势,广州恒大夺得了亚冠联赛的冠军。亚足联主席,是叫萨莱曼还是叫萨尔曼来着了,他把奖杯交给了恒大的队长郑智,郑智似乎高兴得过了头,或者干脆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就犹犹豫豫地想把奖杯转交给主教练里皮。就是这个时候,我听到楼道里当的一声巨响,好像是有人用某种铁器在敲打楼梯的铁扶手。紧接着,我就听到一个男人大喊,王青云!你出来!

我拿过遥控器,将电视机消减了音量。这样一来,楼道里那个男人的叫喊声,就更加清晰了。王青云!你他妈的给我出来!出来!接下来,又是当当当几声巨响。我家住在六楼,听声音,楼道里那个男人应该是在我家楼下的四楼半或者五楼,一边叫喊,一边用木棒或者铁棒之类的家什敲打楼梯扶手。

要是详细一点来说,我家是住在龙宇小区三号楼,我搬到这儿来住,差不多有三整年了吧。我承认,对于同住在这个单元的居民,我并不是很了解,但“王青云”这个名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应该不是我们这个单元的居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家对门姓周,楼上、楼下的四家分别姓杨、刘、李、赵,一到四楼的八家也没有姓王的。王青云,我操你妈!王青云!你他妈的给我出来!楼道里的男人一直在喊,边喊边敲打楼梯扶手。我下床关了电视机,如此一来,男人的叫喊声和敲打楼梯扶手的当当声,就更加急迫和清晰,如同失去控制的火苗子一样,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活蹦乱跳。

这时候,我老婆二宝从小卧室来到了我的房间。她用右手背揉搓着眼睛,拖拉着至少半米长的哈欠说,是不是老杨又喝大了?我老婆说的老杨,是我家楼上的杨晓明。平日里,我不喜欢和杨晓明接触。据说自打二十年前开始,杨晓明就在一家什么什么局做一名副科长,这期间局长换了七八任,他这个科长前面的副字一直没能去掉,称得上是雷打不动。我想这应该跟他爱喝酒有些关系,毫不夸张地说,一个月里,杨副科长起码是要醉上三十二天的。我说,不是老杨,听声音就不是。

我老婆说,保准是他,喝多了,嗓子变声了。我说,你快去睡吧,搂着点孩子,看别把孩子吓着。我老婆说,你也早点睡吧。说完,她就回了小卧室,去照看我们的女儿。

楼道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以为那个男人下楼了,却听见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是有人在上楼。紧接着,那个男人的叫喊又穿透墙壁,相当强势地冲了进来,王青云!你他妈的给我出来!给我出来!紧接着,又是当当当几声。那个男人,原来是来到了我家门外。

我老婆又回到了我的房间,她的困意显然是被愤怒和惊吓赶走了。我老婆说,他要是敢再喊,我就打110报警,哪有这么扰民的?

我说,看把你闲的,这楼里这么多人,人家不报警,哪显着你勤快了?快省省吧你。我老婆撅着嘴巴,又回了小卧室。而现在看来,我不得不承认,我老婆二宝说的报警,真是明智之举啊。如果我同意她报警的话,应该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这些糟糕透顶的事了。

2

现在是上午十点整,我已经醒来了。这个时候,名叫肖黑,而我至今还不认识的这个男人,他登上了36路无人售票公交车。他的怀里,揣着那把蒙古剔刀子,这我已在前面说过了。缓缓地,公交车沿着北岸街向西行驶,行驶到北岸街与桥旗路的交汇口,就右转,加速,朝着红帽子超市的方向驶去了。是的,是朝着红帽子超市的方向。

这个时候,我虽然已经醒来了,但还躺在床上,懒得起来。我觉得浑身酸软,就像不是在床上睡了一夜,而是在醋里实打实地浸泡了一夜。都是昨晚那个男人给折腾的。昨晚,那个男人在我家门外叫喊和敲打楼梯扶手,折腾了十分钟之后,他又上到七楼,继续叫喊和敲打。

王青云,你出来!王青云,我操你妈!王青云!你他妈的给我出来!出来!男人的叫喊和敲打,单调又反复,尖锐又抽搐,就像一大蓬紧跟着一大蓬的碎玻璃渣子,咆哮着四下飞溅,飞得理直气壮,溅得大义凛然。接下来,男人又从七楼返回我家门外,停留了一会儿,之后向楼下走去。每到一个楼层,他都叫喊和敲打。

我不知道他要找的王青云是男是女,也想不出他和王青云之间发生了什么。这个男人在我居住的这个单元里,一直折腾到将近午夜零时,又在楼下小区叫喊了好一阵子,这才很不情愿地离开。

我相信,这个夜里,一定不会只是我和我老婆听见了这个男人的叫喊,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人出来询问他、制止他,就是没有人出来痛扁他,或者打电话报警,让警察来把他带走。

这个男人终于离开了,我想打开电视,看看风云足球频道是不是正在直播或者重播意甲联赛,赶得上西甲联赛或者德甲联赛也成。但我只是想了想就放弃了,时间太晚了,我该休息了。我刚躺下来,我老婆二宝又来到了我的房间,我本来以为她早就睡着了,看来她也一直在听着呢。

我和二宝躺在床上,一时都睡不着,就说起了刚在还在叫喊和敲打楼梯扶手的男人。

我说,你猜他要找的王青云,会是怎么样一个人?二宝说,男人呗。

我说,要是光听“青云”这两个字的字音,可能是男人,也可能是女人。

二宝说,爱什么人什么人吧。

我说,王青云会不会真住在咱们这个楼里?

二宝说,不会。我说,你怎么知道?你认识王青云?

二宝说,我认识他个大头鬼啊。

我就是觉得,我要是王青云,还住在这里,有人在家门口这样叫骂,我说什么也要出来看看,要不也活得太没尊严了。让人家打到家门口了,还窝在家里不敢出来,今后还怎么有脸见人?

我说,老婆你行啊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二宝嘻嘻一笑。反正还是睡不着,我和二宝就接着猜测那个男人找王青云要干什么。我估计王青云是欠了那个男人的钱,起码是十万块以上。男人找了很久,可就是没有王青云的消息。如今总算听说王青云可能是搬到我们这个居民楼来住了,可他又不知道王青云家具体是哪层哪户,就只好一顿狂叫疯喊,结果还是没把王青云喊出来。

二宝说,要我看啊,保准是王青云抢了刚才那人的媳妇。我说,你可快拉倒吧你,什么事你都能跟情啊跟爱啊扯上联系,指不定人家王青云是个女的呢。我的话要是说到这儿就结束,那我和二宝马上就可以睡着了。可我偏偏顺口说出了下面这句——再说了,你以为别人家媳妇那么好抢啊?

结果可想而知,二宝开始盘问我抢过谁的媳妇,或者打算去抢谁的媳妇。我当然没有抢过,也没打算去抢,但解释起来自然要废话连着废话。这自然就又推迟了我睡觉的时间。而且,睡之前,我和二宝做了爱。所有这些,应该都构成了我今早起床晚的原因。

而接下来,我要感叹的是,女人的直觉有时真是不可思议。我记得我在前面说过,那个男人在楼道里叫喊和敲打时,我要是同意二宝报警,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一些糟心事。而我现在要说的是,二宝猜测王青云抢了那个男人的媳妇,也几乎是完全准确的。

3

现在是午间十一点多了,我已吃过了早饭,也或者说是午饭,总之,无非就是对付一口吧,是我老婆二宝煮的挂面、炸的鸡蛋酱。

吃完饭,我收拾了碗筷,正要开始洗碗,我老婆二宝说她要去超市买一些蔬菜和水果,就是去我前面提到过一句的红帽子超市。我说,你快去吧。二宝说,嗯。临出门之前,二宝告诉我要看着点女儿,让她认真写作业。我说,行,你快去快回。

这会儿,我要开始检查女儿的数学作业了,这让我头疼不已。从小时候开始,我对数学这个鬼东西就一直兴致不高,关于这点,你可以通过我的第一学历看出苗头来。我的第一学历是中专,而且是很不靠谱的化工专业。我现在的中文本科文凭,是通过自学考试考下来的,我为此付出了多少傻力气、笨力气、憨力气,哦,我还是不说了吧。

我还记得,前一次,好像就是上个月的月初吧,二宝也是有什么事情外出了,由我来给女儿辅导作业,结果把我气了个大半死。那是一道关于鸡和兔子的问题,题干是说一个笼子里面,关着若干只鸡和若干只兔子,鸡和兔子一共有若干只脚,接着是将笼子里面所有的鸡都换成兔子,同时把所有的兔子都换成鸡,这样一来,鸡和兔子的脚就分别比原来少了若干只。问题是求出笼子里原来有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

老实说,这种题,我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

首先,出题这人的脑子一定是进了水或者是进了地沟油,否则他怎么会把鸡和兔子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它们是能关在一个笼子里的东西吗?其次,把鸡都换成兔子,同时把兔子都换成鸡,这个人得闲到什么程度,才会这么瞎忙活?实在闲得难受,你挠墙好不好?折腾鸡和兔子干什么?最后,也是最让我不可理解的是,想知道有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你直接数它们不就行了?跟鸡爪、兔爪较哪门子劲?真是二货一个。

当然,话又说回来,这道题我还是做得出来的,就是列个二元一次方程组呗。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我女儿是小学生,别说二元一次方程组,连一元一次方程都还没学过。没办法,我就只能是用算术的方法给她讲,讲得我口干舌燥又七窍生烟,还好,我女儿总算明白了。我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的这口气,肯定比两个长城加在一起还要长。

我本来以为女儿今天的数学作业,还会是虐待动物,谢天谢地,这次不是。至于我女儿今天的作业是什么,我想过一会儿再讲。现在,我得打乱一下叙事线索,先来讲一讲肖黑。

一开始我就已经声明过了,现在还要再次声明,这个名叫肖黑的男人,我不认识他,直到现在也不认识他。这样一来,由我来讲他,显然是有难度的,同时,可信性也要打上不小的折扣。怎么办呢?我姑且讲,你姑且听着吧。我想,生活当中,我们有时候其实是不必过于较真的。

前面我说过,我的第一学历是中专,毕业于涧河市现代中等专业学校。我不熟悉行情,反正据说如今中专学校已经很是稀有了。这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理解。你想,眼下大学生毕业了,就业还成问题呢,谁还好意思并且有胆量去读中专呢?

但肖黑偏偏就读了,而且读的正是涧河市现代中等专业学校。

如此说来,肖黑是我的师弟。只是,他当初迈进涧河现代中专时,我已经毕业四年了,刚刚自考拼下来了中文专科文凭,想要准备考本科,正在吭哧吭哧地跟古代汉语较劲。并且,这个时候,我已经被聘到了涧河晨报社。

顺便说一下,我初来涧河晨报时,不是编辑前面说过的那块社会新闻版,而是负责文学副刊。文学副刊我编了两年,就被撤消了。用我们总编的话说,现在都啥年月了,谁还看什么散文和诗歌啊,有那闲工夫,还斗地主和打麻将呢。

我能说什么呢?我想,如果把我们报纸的全部版面比喻成一具人体,头版自然是脸面,二三版可能是胸腹,广告版应该是心脏或者骨骼,生活版面和娱乐版面可能是上肢或者下肢,其他的版面呢,可能是肝脏或者脖子,再不济也会是胡须、指甲或者肾上腺素。唯独文学副刊是盲肠,即使不添乱,也没什么用途,索性割掉。割掉就割掉吧。

话有点扯远了,我接着说肖黑。

肖黑在涧河中专学的是面点师。要是用一个词来形容肖黑的手艺,我想只能是它了:过硬。说不准明天或者后天出版的 《涧河晨报》,就会在A3版报出这样一条消息:涧河现代中专日前新砌了院墙,据考证,其中有一半的砖头,是该校应届毕业生肖黑制作的面包,很是低碳和环保,很是绿色和给力。

中专毕业之后,肖黑没能走上他预想的面点师岗位,而是做了龙宇宾馆的保安。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在前面说过,我家住在龙宇小区三号楼。龙宇宾馆,就正对着我家小区的大门口。也许是因为工资待遇方面的原因吧,肖黑很快就辞掉了这份工作,做起了保险推销员。再之后,他做过出租车夜班司机,做过建筑工地的小工,做过网吧的网管,做过第八感觉酒店的服务生。这家第八感觉酒店,名字是有些怪,但很容易就可以找到。你还记得我在前面提过好几次的红帽子超市吧,这家酒店,就在红帽子超市的楼上。几轮工作更换下来,肖黑就来到现在了。

现在的肖黑在干什么呢?他当然是正在一五一十地生气了。他乘坐36路无人售票公交车前往红帽子超市,就是想要把怒气发泄出来。

4

现在具体是几点几分已不重要了,总之是到了午间,我在给女儿检查数学练习册。有一道判断题 “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叫平行线”。这显然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在同一平面内,不相交的两条直线,互为平行线”。我女儿却在这道题后面的括号里,画了个勾勾巴巴的对号,字迹很轻,字号很小,一看就显得缺乏底气。

我说,大姑娘,这道题你做错了,缺少“在同一平面内”这个前提。

女儿歪了下头,说,在同一平面内,是什么意思?

我还真就不能用一句半句话,既通俗又准确地讲清楚什么是平面、什么是立体。我就分别伸出左手和右手的食指,并且不停地摆动。我说,看,这就是两条直线,它们不会相交,但它们不是平行线,因为不在一个平面里。

女儿说,哦。然后就把先前的对号划掉,画了一个叉。

我也不知道女儿是不是真的搞清楚了,就打算给她往深里讲一讲平行线。比如,在高等数学中,平行线的定义是“相交于无限远的两条直线”,因为从理论上来讲,或者从哲学意义上来讲,绝对的平行是没有的。

很明显,我这个念头涉嫌冒险,我对低等数学还犯晕呢,给女儿讲哪门子该死的高等数学?但我偏偏有些抑制不住这种冲动,我拿自己没有办法,给自己找麻烦这种事,我已经干过多次了,以后应该也少不了。还好,就是这个时候,我家的房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我老婆二宝从超市买东西回来了,忘了带钥匙,或者虽然带了钥匙,但提着东西不方便开锁,这才敲门。

我一边说着来了来了,一边来到门口,打开房门,门外站着的不是二宝,而是我家楼上的杨副科长老杨。

我这才想起,二宝去买东西,不可能回来得这么快。从我家到红帽子超市,来回要有一公里的路程,再就是,二宝逛超市,那叫细致入微又不厌其烦,兴致好的时候,她会对整个超市进行一番地毯式搜索的。

我说,快,杨哥你快进来。

老杨说,不了,我不进屋了,我想问一下,你家有没有螺丝刀,借我用一用,我家插座坏了,我得修一修。

这让我感觉有些意外。我本来以为老杨是来我家收费的,用来维修我们这个单元的防盗门。我们的单元门坏了足有三个月了,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锁不上。我们五六家住户找过几次物业,物业的那个经理,好像是姓王,长得白白胖胖的,就像刚刚出锅的大馒头似的。王经理的服务态度真诚又热情,耐心又细致,但就是没有给我们维修防盗门。

老杨就挨家挨户敲门,想每家收一点钱,换个新的单元门,但除了我家给了钱,其他住户都没给,老杨就又把钱退给了我。如果单元门没坏的话,昨晚那个男人也就不可能进来,并且那样尽情喊叫。我想,老杨昨晚一定也听到那个男人的喊叫了,这就又勾起他更换单元门的念头。没成想他是来借螺丝刀的。

我说,我这就给你去拿,杨哥你进屋坐。

老杨还是说,不了。说完,他打了个哈欠,我估计是酒瘾又来了。

我进了厨房,从吊柜中摸出螺丝刀,返回来,递给了老杨。

老杨说,谢谢。之后就转身,想要上楼。

我急忙问他,杨哥,昨晚上那个男人,在楼道里喊什么呀?

老杨说,是吗?我什么也没听着啊。

我靠!昨晚那个男人制造出来的动静,聋子想听不到都难,他居然什么也没听到。我正要质问老杨几句,他已转身上楼了。

我心里有些生老杨的气。本来这事没什么值得可生气的,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话又说回来,控制不住也得控制,否则又能怎么样呢?把老杨拎出来一顿痛扁?再二我也二不到这步田地。

我就开始给女儿准备午饭。先是把馒头热上,然后就炒芹菜粉和土豆丝。土豆丝刚刚下锅,我老婆二宝给我打来了电话,让我赶快到红帽子超市去找她,赶快。

我说,行,你别着急,我这就去。

事情似乎就是这样开始变得糟糕起来的。

5

现在,我接着给你讲肖黑。

肖黑的女朋友名叫赵玉红,也可能是叫赵红玉,我实在是叫不准,但为了讲起来方便,我就叫她赵红玉吧。

赵红玉在红帽子超市工作,以前是做三号收银台的收银员,但现在不是了。因为她的嗓音挺甜的,吐字发音也很标准,超市经理就安排她做了服务台的播音员。你要是也常去红帽子超市购物的话,就一定会听到过赵玉红的播音。

比如,顾客朋友你们好,欢迎光临红帽子超市。车牌号为×××××的来宾听到广播后,请速回车位挪动一下您的车子,感谢您的支持与配合,红帽子超市祝您购物愉快。再比如,顾客朋友你们好,欢迎光临红帽子超市,现在广播找人,现在广播找人。来宾×××小朋友听到广播后,请速来超市入口,你的家长在等你。红帽子超市祝您购物愉快。

肖黑认识赵红玉,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吧,我在前面说过,肖黑做过第八感觉酒店的服务生,而这家酒店,就在红帽子超市的楼上。

那天,肖黑工休,去红帽子超市购买剃须刀,也可能是去购买别的什么东西,在三号收银台结账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赵红玉。

先生您好,您带会员卡了吗?赵红玉接连说了两遍,肖黑也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赵红玉看。赵红玉说第三遍时,排在肖黑身后的一位顾客急着结账,就用购物车轻轻撞了下他,说,要不我先来?肖黑这才回过神来。

第二天,肖黑请了一天假。

上午十点,红帽子超市刚一开业,他就进去了。满超市逛了一圈,他找到了最便宜的商品,是口香糖,什么牌子的没记住,只记住了价格,两角钱一块儿。肖黑拿了这样一块口香糖,来到赵红玉的三号收银台。赵红玉没问肖黑带没带会员卡,收了他两角钱。肖黑也没说什么,从出口出来,就又从入口进了超市,又拿了一块口香糖,又来到了赵红玉的三号收银台。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肖黑就这么执拗地一直重复着。

下午六点,赵红玉下班了。

走,我请你吃比萨饼去。她对肖黑说。

肖黑和赵红玉就这么恋爱上了,并且同居了。你能说出其中的理由吗?反正我是理不出头绪,也懒得去理。

恋爱有时会让人犯傻,是吧?这个定律贯彻落实到赵红玉身上,具体的表现就是她主动跟肖黑讲起了自己的前男友。

老黑,你知道不?我以前的男朋友姓王,叫王青云。赵红玉躺在肖黑的怀里说,他长得比你帅多了,超像刘德华年轻的时候。

肖黑就不禁感觉浑身一冷,同时觉得呼吸不是特别顺畅,胸口里面就像被人塞进去了一块有棱有角又半生不熟的石头。他说,哦。

恋爱有时真的会让人犯傻。这个定律贯彻落实到肖黑身上,具体的表现就是他主动问起了赵红玉和前男友的恋爱经过,而且问得连根带梢、事无巨细。

我在这里可以讲一下赵红玉的前段爱情,简单地讲。她和王青云,是通过微信认识的。王青云说自己是国家安全局的工作人员,赵红玉就信了。王青云说自己为了工作方便,时刻与国务院保持联系,需要买一部苹果手机,赵红玉就给买了。王青云说自己的母亲病了,急需两万块钱住院费用,赵红玉就东挪西借,把钱打进了王青云的账号。再后来,赵红玉就找不到王青云了。再再后来,肖黑就认识了赵红玉。

老黑,你说王青云他会不会是在骗我?赵红玉问肖黑。

肖黑恨不得要扇赵红玉耳光,而且最少是扇一百个,但他没有动手,反而笑了。他没有直接回答赵红玉是否受骗,而是搂紧赵红玉,说,是他没有福气。

故事讲到这儿,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昨晚在我家楼道里叫喊和敲打的那个男人,就是肖黑。而我本人还是不明白。这怨不得我,因为我已经至少两次声明过了,还要至少第三次声明:这个名叫肖黑的男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认识他。

6

我老婆二宝让我赶快到红帽子超市去找她,是因为她选了一大堆蔬菜、水果、鱼、牛肉,还有内衣和洗涤用品,却没有带现金,也没有带信用卡。我想数落她一句,但想想就算了。丢三落四,这一直是二宝的风格,我家的存单啊、户口房本啊,需要使用的时候,没有一次可以一下子就找到,就更不用说其他小零碎物品了。

电话中,二宝让我快点赶到超市。我说,行,你别着急,我这就去。

接下来,我把土豆丝炒好了,让女儿自己先吃饭。我问女儿,我去接妈妈,你自已一个人在家害怕不?

我女儿说,不害怕。

我说,一会儿我出去,在外面把门锁上,谁敲门你也别给开,记住没啊大宝贝?

女儿说,记住了,我记住了。

我说,最多也就半个小时,我和你妈就能回来。一定要记住,谁敲门你也别给开。现在坏人多啊,多不多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多注意些总没坏处。

我女儿不耐烦了,把筷子啪一下按在桌面上,说,我知道了,我都记住了,老爸你越来越啰嗦了。

我说,那我走了。

刚来到门口,我又返了回来。我说,大宝贝,我又想起刚才那道题了。“不相交的两条直线叫平行线。”这是错误的,一定要记住,“在同一平面内,不相交的两条直线,互为平行线。”一定要有在“同一个平面里”这个前提。什么是“平面”呢,简单地说,你可以把“平面”看成是一张纸,这张纸是平坦的,而且无限大。

我女儿没说什么,她白了我一眼,然后将头后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偷偷地笑了一下,心里还甜丝丝的。我想,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厌烦,而这个男人还从头到脚都喜气洋洋、由表及里都欢天喜地,只能是一个原因了:这个女人是他的女儿。

从家出来,将门锁好,我快步下楼。担心二宝等着急了,我在小区门口叫了一辆出租车,是那种车身红黄相间的千里马。路上很堵,但出租车行驶到红帽子超市,最多也就三四分钟的样子。这无疑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但趁这个机会,我想接着前面,再讲一讲肖黑。

此时的肖黑,当然已经来到红帽子超市了,比我老婆二宝还早到了一个多小时。肖黑来红帽子超市,自然是来找赵红玉了,但赵红玉呢,如今她已经懒得再见到肖黑了。

这还要从前天说起。这天,赵红玉从肖黑家搬了出来,并且提出要和肖黑分手。肖黑当然要问,咋的?你倒是说说是因为什么啊?赵红玉说,还能因为什么呢?当然是青云他回来找我了。

肖黑说,红玉,你长点心吧。他当初那样对待你,现在他回来找你,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

赵红玉说,才不是你说的那样呢,以前是我误会了他。我联系不上他,是他因公出国了,去执行一项秘密工作,今早上才搭专机回国。

肖黑说,是搭拉砖拖拉机回来的吧?

赵红玉说,我不允许你侮辱青云。

肖黑气得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他深吸一口气,说,那这样吧,你让我见一见他。

赵红玉说,老黑你说话先经过一下大脑好不好?他可是国家安全局的,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接下来,赵红玉的一句话更让肖黑回不过神来。赵红玉说,我到现在也还没见到他呢,他让我等他的电话。

见肖黑不说话,赵红玉就安慰他,说,老黑,我真的很感谢你,谢谢这些天来对我的照顾,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爱情没法强求,纠缠来纠缠去的就没劲了,我会永远感谢你的。

肖黑深深吸了口气。没有什么起承转合,一定要杀死王青云的想法,一瞬间就在肖黑的心里坚挺起来了。这个骗子、败类、人渣,我一定要为民除害。肖黑这样在心里为自己打气。

有了为民除害的想法,肖黑表面上看起来就很是大度。他说他同意和赵红玉分手,他还祝福赵红玉和王青云能够幸福到老。趁着赵红玉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肖黑又说了他想见一见王青云。

肖黑说,我这个要求不过分吧?我就是想当面祝福你们两个。我就想当面提醒他一定要好好对你,否则我就对他不客气。

赵红玉说她真的还没有见到王青云,只是接到了王青云的电话。肖黑提议一起去王青云家去看他,赵红玉说她以前只去过王青云家一次,是在龙宇小区三号楼,她也不清楚王青云家现在是否还住在那里。而你是不是还会记得呢,我在前面至少是说过两次了,我家住在龙宇小区三号楼。

毕竟青云他的工作很特殊,赵红玉接着对肖黑说,还是等他联系我时,我再打电话喊你来见他吧。

好的,我等你电话。肖黑说。

赵红玉就这样离开了肖黑。肖黑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摊鼻涕,被人甩掉了。

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白天,肖黑准备了一把蒙古剔刀子,打磨得锋利无比、寒光四溅,却一直没有等来赵红玉的电话。傍晚,赵红玉快要下班的时候,肖黑到红帽子超市去找她。

一见赵红玉气色特别,肖黑就知道赵红玉见过王青云了。至于赵红玉的这种气色究竟怎么特别,我在这里也不便提起,总之肖黑很清楚,赵红玉只有在强烈的性满足之后,才会呈现出这种特别的气色。

愤怒和窝火、不舍和不甘心、仇恨和嫉妒,这六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就像六块寿材板,将肖黑围困了起来,围得争先恐后,困得不由分说。

肖黑说,你马上就下班了,我请你和他吃晚饭吧。

赵红玉说,谢谢你啊老黑,青云他还没有跟我联系呢。

赵红玉,我操你妈!肖黑大声叫骂了这句,就转身走了。

而接下来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就是昨天晚上,肖黑独自寻找王青云,在我家楼道里叫喊和敲打。

7

在红帽子超市门外,我刚一下出租车,我老婆二宝又给我打来了电话,问我怎么还没到。我说,我已经到大门口了。二宝说她在六号收银台那里等我。

我一进超市入口,就隐约听见两个人在争吵。我一扭头,顺着声音一看,是一男一女在服务台那儿吵架,他们的声音不大,看来是考虑到了场合的不适宜。男的看上去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吧,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头,干瘦又结实,皮肤浅棕,短短的头发似乎有一点自然卷。

我觉得这个男人有一点眼熟,紧接着我就笑了,因为我发现这个男人长得很像广州恒大的外援穆里奇。你要知道,昨晚,这个巴西小伙子,一家伙就拿下了MVP和最佳射手两个奖项,领奖时,他却连一眼都没看亚足联主席。

那个女的,我是见过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红帽子超市的播音员,上个周日,我带女儿来这里购物,跟女儿走散了,我让这个女人播了两遍寻人启事。

就在我又将头扭转回来的时候,这一男一女的争吵开始升级了,相互咒骂对方的女性长辈。

我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就去了六号收银台。到了那儿,却没见到我老婆二宝。我打她手机,她也不接。我想,二宝可能是又返回购物区,扫荡刚才本来不想买的什么特价商品去了。

我正四下撒眸,我家楼上的老杨推着购物车经过我身边。

兄弟,也来买东西啊?老杨说。啊,是的。我随口敷衍。老杨说,对了,螺丝刀我晚上还给你。我说,这急什么,放你那吧。

老杨说,那我先走了。

我说,嗯。

老杨走进了六号收银台。我呢,返回了超市入口的服务台,想让播音员播一遍寻人启事,让我老婆知道我在超市入口等她,却看到那对男女还在争吵。

男的说,你就告诉我他在哪吧。

女的说,我真的不知道,知道我也不告诉你。

男的说,我不是吓唬你,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今天要是不告诉我王青云在哪,我就杀了你!说!王青云在哪?

我猛地停下脚步。“我就杀了你”?这个男的也太张狂了吧?就算是当年的皇帝老子,也不是说杀谁就杀谁啊。还有,他说的王青云……王青云!我靠!昨天夜里,楼道里那个人不是一直在找王青云吗?

这个瞬间,我的脑子里,可能是有十几根神经发生了短路。我走上前去,对女播音员说,你帮我广播找一下人。

女播音员急忙把很标准的微笑,四四方方地摆在了脸上。她说,先生您好,请您稍等。说着,她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而与此同时,像穆里奇的这个男人对我大喊,你给我滚一边去!

我的怒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让我滚一边去,凭什么啊?我对这个男人说,昨天晚上,就是你在我家楼道里大喊大叫,是吧?

这个男人大骂,王青云你个王八蛋!随即就一步冲到了我的面前。

紧接着,红帽子超市里的所有人,包括老杨,包括我老婆二宝,都听到了我的一声惨叫。

这个男人,将一把蒙古剔刀子狠狠刺进了我的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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