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光的河蚌
2019-04-04蒋康政
蒋康政
一
二宝这个猛子扎进河底好长好长时间了,河面上,就看见他的两条腿,扑哒扑哒,水花四溅。
等钻出水面的时候,“噗——”,他长喘出一口气,满脸通红。
又一个猛子,二宝钻到水下去了。午后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露在水外的皮肤热烘烘的;照在二宝腾起的水花上,水花发出耀眼的光,给我们带来不小的晕眩感。
二宝一定是摸到了宝贝了,这么长时间不上来,而且还两次钻进水里。
正在我们胡乱猜测的时候,二宝“嗖”的一声,钻出了水面,两手举着一只河蚌,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似的。
大家一下子眼睛里就有了光芒,原先有点儿沉寂的河面生动了起来,大家纷纷向二宝靠近,向那只河蚌靠近。
这只河蚌,超出了我們的经验,它硕大,棱角分明,黝黑黝黑的外壳上,布满了回纹。
二宝也盯着它看,看着看着,二宝叫了起来:
快看,快看,里面有光!
二宝把河蚌递给了我。我举着河蚌,凑近了看,一团光,毛茸茸的,就像月晕,这就更让我们惊奇了。特别有意思的是:这团光,我们大家说话的时候,就黯淡;不说话的时候,就分明。
为了更好地看清河蚌里面的光,“嘘——”,我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河面上安静了下来。再看河蚌,那团光清晰无比,就像妈妈在叫我们,句句听得真切,字字分明。
我招手二宝,让他来看。看着看着,二宝咧开嘴,嘿嘿嘿地笑了起来。
大华赶紧跑过去,抢。二宝不肯,他还没笑够呢!大华一个腾跳,二宝向后一让,手一滑,哧啦一声,河蚌掉了,掉进水里了。二宝赶紧入水,大华也钻进水去。隔了一会儿,二宝上来了,两手空空;大华也是。
其余的人,也扎猛子下去寻找,就是找不着。
二宝再次进入水中,等他上来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他肚子在流血,一块什么东西划伤了他的肚子。
二宝一边用手摁住伤口,一边说,他为了增大接触河底的面积,他整个身子贴着河底爬行了好长时间。
然而,二宝手里什么也没有,除了鲜红的血。
二
此后,我们就一直在找这只河蚌;二宝更是没日没夜地,找。
第二天,我们又来到了这段河面,甚至还叫上了其他伙伴。
没找着。
我们满脸的失望,二宝的失望弥漫在整个河面,他的两只眼睛,露出黯淡的光,让我再次看到了那河蚌里的光芒。
我们听说,河蚌里是可以有珍珠的。饱满圆润的珍珠,我们在图画里看见得多。有一次,我们在大华家玩,大华家来了一位女亲戚。高挑的个子,一件蓝色碎花衣服,我们后来才知道它叫旗袍。长长的发辫,在头顶盘了个高高的发髻,乌黑油亮。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颈项间一挂珍珠项链,熠熠发光。我们看呆了,尤其是二宝,两只眼睛几乎直了。我们是被这挂珍珠搞魔怔了!这么多珍珠,该值多少钱!
而二宝的那只河蚌里,从透出的那团神秘的光芒来看,里面一定有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珍珠,那该卖多少钱!
二宝该有多少钱!那么多钱,二宝都给妈妈,让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什么时候笑就什么时候笑。二宝是小孩子,小孩子家要什么钱呢?钱,那是大人的事,尤其是妈妈应该打理的事情。
而珍珠就在河蚌里,河蚌是珍珠的妈!
我们把这样的一位妈妈弄丢了,你说,二宝能甘心吗?
这天夜里,等大人都睡着以后,二宝偷偷地来到了河里,这差不多都下半夜了。
其实,所谓的大人,就两个人:奶奶,早已经失明多年。爸爸,常常把自己搞得一身酒气的爸爸。妈妈?她,跑了,据说是跟一个专门养河蚌的人跑了,离开了这个家。离开的前一个夜里,二宝一觉醒来,发现妈妈在看着他。一盏煤油灯嘶啦嘶啦地燃烧着,突然,噗的一声,一朵灯花跳了出来,正跳在二宝的眼皮上。妈妈赶紧起身,捡走了这朵灯花。二宝的眼皮,妈妈的手指,一定是那个夜里最幸福的!二宝又睡着了,二宝一觉醒来,天大亮了,妈妈却不见了,二宝的天空黯淡了下来。但是,从此,在二宝心里,妈妈总是带着一身的光芒。
河水还是有点凉,尤其是河底的水,还是冷的。这个时候,星星显得特别大,就像星空睁开了无数的眼睛,二宝需要照耀,二宝需要照看!天老爷不想让二宝有个闪失。一个又一个猛子,一次又一次寻找,二宝知道,河蚌在水里是会走路的,二宝找遍了他认为河蚌可能藏身的地方。
数不清的萤火虫,河面上飞来飞去,盈盈的光圈,二宝的小脑袋无数次出现在这光圈里。有一只萤火虫调皮,趴在二宝的后脑勺上,跟他一次次来到河底,想给二宝打着手电筒啥的。
最后一个猛子下去的时候,二宝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是妈妈。他张口答应,一口冷水,混合着泥沙,涌进他的喉咙。他赶紧紧闭嘴唇,突然想到,要是那只河蚌也会喊他的名字,像妈妈一样,他会很快找到找到它的。
钻上来的时候,二宝全身打着寒战,牙齿咯咯咯地直响。一条鱼,就在二宝的附近凌空而起,一道幽幽的白光,给二宝一个美丽的弧线。二宝突然想起,他的河蚌落水时,也是划着这样的弧线的。凡是美丽的东西,无不是都有着这样的轨迹的。太阳是这样,月亮也是。那天夜里的灯花,落到他眼皮上,也是这弧线。妈妈赶紧捡起,扔掉,灯花也是沿着同样的弧线,落到了地上,落到了夜的深处,落进了二宝的心里。
二宝上岸了,悄悄回到了家里,刚推开掩着的大门,二宝看见门后一个身影,是奶奶。
奶奶什么时候起来的呢?在黑夜中到底坐了多久?二宝突然发现,奶奶的身子也是按着那样美丽的弧线弯下来的。二宝为这样的发现,心里一热。
二宝躺下了,奶奶颤巍巍地给他盖上了一件破旧的褂子。
而爸爸在铺上,一直鼾声如雷。
又一个夜里,二宝来到了河里,寻找他的河蚌。等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二宝上得岸来,往家走。刚到门口,一道身影,直直的,凶凶的,就来到跟前,伸手就给了二宝一个嘴巴。
是爸爸。
爸爸做事情从来没有那样的优美弧线。而且,自从妈妈离开后,二宝每当挨打的时候,都能感觉到爸爸的那种狠劲,下手重,让二宝疼好长时间。
但是,二宝没有淌过眼泪。有什么好哭的呢!二宝想。
夜里,梦中,妈妈向二宝姗姗而来,手里举着他朝思暮想的河蚌。不,妈妈才是二宝的朝思暮想!那河蚌里的光,一闪一闪的,就像朝霞里的一颗露珠。妈妈慢慢走向二宝,在床头,妈妈点亮了那盏油灯,就像河蚌点亮了自己一样。不一会儿,一粒灯花跳了出来,再次飞到了二宝的眼角。妈妈伸出手来,二宝笑了,也伸出手去。二宝要拉住妈妈,不允许她再次离开。二宝伸向自己的眼角,他摸到了一颗泪珠,湿湿的,黏黏的。二宝醒了,在自己的一滴泪珠上醒了过来。倒像二宝是一只蚌,那颗泪珠是孕育多时的珍珠一样。二宝久久沉浸在梦中。
这个梦什么意思呢?妈妈为什么让他做这样的梦呢?灯光、河蚌里的光齐刷刷地来到梦中,这究竟什么意思呢?
二宝想,托住腮帮想。那儿还有点疼,爸爸的巴掌印还在。那印,跟那只河蚌多么像啊,亲生兄弟似的。噢,二宝是哥哥,它是弟弟!
这样想着,二宝偷偷笑了,他马上发现这是挺难为情的事情,赶紧憋住心里面的那股快乐劲儿,暗暗地握起了自己的小拳头。
三
这天夜里,二宝又来到了河里。天,没有月亮,星星也偷懒,不怎么好好发光。二宝却坚信,自己今天一定会找到他的河蚌,那只发光的河蚌。
二宝摸遍了他以前摸过的那些地方,没有,还是没有!
河面上,只有大华家的那只用来打鱼的小水泥船下面,二宝没到过它的水底下。
奶奶常常叮嘱他:月亮正在升起的时候,不要用手指;不听话,手指会烂掉的。桥底下,不要耍水,更不要扎猛子。船底下,也是。桥有桥神,船有船仙。得罪了神仙,会遭报应的。
二宝记住了奶奶的话,一直没到那条渔船的底下,寻找他的河蚌。
但今夜不行!二宝更记住了妈妈,妈妈是他心里的神仙!而且,听说,妈妈就是坐船走的。如果她现在也在船上的话,一定能够感应到二宝,一定通过船体的震颤,知道二宝在寻找:找河蚌,找妈妈。那样,妈妈会不顾一切,踏上回家的路,现在,马上,一刻也不能耽搁。
一想到妈妈分开那么多黑暗,向着他走来,二宝快速来到了船边,猛吸一口气,一个下蹲,在船下的河床上摸索了起来。
一只河蚌!二宝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扒开河蚌周围的淤泥,双手捧着,上钻。突然,咚的一声,二宝的头扎扎实实地撞到了船底,疼,并由这疼所激起的幸福感迅速传遍了二宝的全身。
二宝顾不上这些,赶紧将河蚌举到眼前,看。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到,又变换了好几个方向,还是没有看到里面的光芒。二宝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他上岸了,走上了回家的路。刚进路口,有人轻声唤他:二宝!是奶奶。奶奶陪着他,陪着黑夜,好久好久了。此时此刻,奶奶的身影是二宝的月亮,奶奶的这声喊叫是二宝的星星。他扶起奶奶,拉着她的手,往家走去。一道闪电破空而来,照亮了这祖孙俩,照亮了二宝怀里的河蚌。紧跟着,一记闷雷炸响了,就像引爆了一只河蚌似的炸药。七零八落的雷声之后,一场不大不小的雨落了下来。
这天中午,二宝来找我,带来了他的河蚌,让我看看这是不是他一直在找寻的那只!
和二宝轮流看了几遍后,并且,还不肯发出一点声音,我们终于确定,这不是那只河蚌,那只发光的河蚌。
大华家的那个亲戚,再次来了。二宝拉着我,到大华家玩。只见她高高的个子,一件蓝色碎花旗袍,发髻挽得高高的,珍珠项链之外,两只手腕上各一个珍珠手链。随着她身体的起伏和摇曳,那些珍珠的光芒不时跳进我们眼睛里。她跟大华他爸说话的时候,那个语调柔和得就像炊烟。
二宝的眼睛一直在看,看着她,看着她的项链、手链!他的两只眼睛,仿佛两颗珍珠似的——嗯,他丢失的那只河蚌里就是这样的两颗珍珠!
我仔细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确实跟二宝的妈妈长得像:高高的个子,一张白白的脸庞。说话也像炊烟,不断向着蓝天飘远。只是二宝的妈妈从来没穿过那样一件蓝色碎花旗袍,总是穿着灰不溜秋、黑不拉叽的衣服在田里弯腰,河边洗着衣服;拉着二宝,远远近近地,她劳动,二宝旁边玩。从不曾看见她戴过珍珠项链、手链,虽然她有着同样的颈项和手腕,颈项上有朝霞和阳光,手腕上的黑夜和月光总是那么寂静和忧伤!大华爸让大华叫这个女人阿姨,二宝早就在心里妈妈妈妈地叫开了。
看着那个女人,二宝把大华叫了出来,要求賠他的河蚌,发光的河蚌。大华说,我们中午到河里再找找。
在河里,我们跟以前一样,找得很仔细,就是没找着。
二宝突然就怒了起来,揪住大华,把他的脑袋摁进水里。大华来不及反应,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我赶紧将他俩拉开,责备二宝:二宝,你发疯了!我们可是最要好的伙伴!
大华离开了我们,远远的,自己在河里继续寻找着。
二宝眼睛里满是泪水,就像两枚河蚌在向外吐水。
四
夏天,是经受不住我们这样,尤其是二宝这样,一次又一次地找河蚌的,它的尾巴渐渐地露了出来,可是二宝的河蚌一直不肯现身。整个河床,就像一个偌大的谜面,谜底就是那只发光的河蚌,可是要想猜出这样的谜底,谈何容易。
河蚌会不会长腿呢?比如,从这儿跑到那儿,从这条河跑到那条河,跑到一个二宝完全不知道的河里去:妈妈,不也是长腿了吗?她就跑到了一个二宝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在那儿,戴着珍珠项链,套着珍珠手链,走到哪儿都闪闪发光。一定会有那么一天,妈妈会回来,因为她除了长着腿外,她更爱着二宝,二宝是妈妈心头最灿烂的珍珠!
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听说谁从外面的河里摸河蚌回来了,二宝都要到他家看看,看看有没有他得而复失的那只河蚌。
一天中午,天比较热,我想找二宝再到河里找找他的那只河蚌。只遇见了二宝的奶奶。他奶奶告诉我,说是跟一个大伯到外面摸河蚌去了。奶奶只知道我们经常下河玩耍,不知道我们今年的玩耍里面,有着这样伤心、这样牵肠挂肚的事情。当然,二宝的妈妈跑了,奶奶也是知道的,好几天家里没有了媳妇的声息,她就知道了一切!
我又看了看二宝的奶奶。二宝告诉我,自从那天夜里被雨淋了以后,奶奶的身体就越来越不好了,说错话,做错事,颠三倒四,总是昏昏沉沉,只有听到二宝的声音时,奶奶的精神会好点。
眼前的奶奶,脸孔皱得像一枚核桃,岁月早已经将所有的光芒剥夺。深陷在眼窝里的两只眼睛,被世界扔到了一个很深的角落里。奶奶咳嗽,喘气,弯着腰,就像一只蜗牛。
奶奶努力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拿出一本本来,让我看看二宝都写了些啥。
翻来本子,里面都是二宝的涂鸦,画着河蚌,河蚌里面的那团光芒依稀可见。画着一个女人,不用说,那一定是二宝的妈妈。还有星星,还有灯盏,还有那条忧伤的河流。
除了下河寻找之外,二宝还在一张又一张的纸上寻找,虽然这样的寻找是潦草的,但,它们一定是二宝的另一条道路,秘密地通向他的心灵深处。
五
秋天终于来了,伴随着一阵凉似一阵的秋风,伴随着一场冷似一场的秋雨,也伴随着二宝一次狠似一次的下河寻找。可以这么说,是二宝的故事,使今年的夏天显得那么充实,就像一只河蚌嵌在我们的臂膀上,无论是它的不断长大,还是它被水波轻轻摇动,都带给我们丝丝的疼痛。
一天中午,二宝来找我,他浑身淋透了。见到了我,他嚎啕大哭,说他奶奶死了。
他的爸爸看见二宝在本子上画着什么,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地来打二宝,奶奶站起来,想来拦的,一个跟头,就没有了呼吸。
一阵风,邪着劲儿,向我们吹来,硕大的雨点,砸在我们身上。秋天,劈头盖脸而来。
大华家的那位女亲戚第三次来的时候,已是秋冬之交了。
这个期间,二宝已经想象过无数回他的那只河蚌了:
你说,明年我会摸到那只河蚌吗?
想必它又长大了一圈了。
里面该不会又长出珍珠了吧?
你说,我妈妈还会回来吧?
明年,她要是回来的话,她也会有珍珠项链,珍珠手链的。
哼,看你大华还神气啥!
二宝催促我快点到大华家去,生怕一个迟疑,二宝会失去什么似的。
等看见那女人的时候,我们呆住了,二宝更是拼命地揉着眼睛。
眼前的这位,蓝底碎花的旗袍不见了,一件黑不溜秋,灰不啦叽的衣衫,高高的发髻变成一堆乱七八糟的小小草垛,更更主要的是:珍珠项链不见了!珍珠手链不见了!难道它们也像二宝的那只河蚌,会丢失?也像二宝的妈妈那样,会跑到一个远远的地方?
虽然,她说话的语调还像炊烟那样,我还是看见了二宝的失望,就像他一次又一次钻进水里,却总是空手而归那样,整整一条河都流淌着他的落寞。
这天夜里,二宝做了一个神奇的梦:
梦中,二宝置身于一个高高的山上。这个山,孤峰一座,四面刀削斧劈。二宝的头顶,乌黑乌黑的,似乎无数的乌云正向他压了下来。
正在二宝惊慌失措的时候,空中驶来了一个长方体盒子似的东西,来到二宝的近前,盒子里突然伸出两根铁链子,一根拴住山峰的腰部,另一根拴住山峰的颈部,盒子在前引导,整个山峰紧跟在后。二宝隐隐看见盒子有一个美丽的身影。二宝盼望着,盼望著,盼望着来到梦的尽头,可是那条路无比漫长,永远走不到尽头!
可是,疼痛!哪里来的疼痛?二宝不情愿地从梦中惊醒,才知道疼痛来自他的两片屁股。
二宝尿床了,一头的被子几乎湿透了。二宝的爸爸拿着一个小凳子,啪啪啪的,一下又一下墩在他屁股上。
不多时,二宝的屁股紫了两大块,就像两只河蚌,黯淡的灯光照在那些水渍上,那两只河蚌,在这样一个冬天的深夜,发出了春天的光芒。
二宝没有哭,有什么好哭的呢!二宝的那个梦多么美好!
这天傍黑的时候,二宝的爸爸来问我有没有看见二宝。这天,二宝没跟我在一起。
连续三天,二宝的爸爸都来问我有没有看见二宝。连续三天,二宝也确实没有跟我在一起。
这样,二宝不见了!二宝去了远方,远方有妈妈!
也不一定,说不准,明年夏天,二宝还会回来的。河里的那只发光的河蚌,在等着他!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