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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于野

2020-07-07刘绍良

边疆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炊烟果园

刘绍良

土灶与炊烟

炊烟袅袅娜娜地从烟囱里升起,如今已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这是对乡野里的村庄而言的。城市人早已对炊烟陌生了,更不知道炊烟背后的故事。

我在一片山坡上生活。许多年前,我盖了一间又一间房子,分布在这块土地的不同位置上,作用是守地。这是一个人的村庄,除我之外,其他人都是雇来的。他们为我做活,我给他们工钱、供饭。炊烟,就这样从房顶上升了起来,升成了一种亲切随和安详的风景。

我有一种天生的审美眼光和行为能力。在山地上,在这个叫做果园的环境里盖房子,首先要懂得就地取材。我们把木板钉成一个模子,长方形的,宽七寸,长一尺五。然后就地挖土和泥,再拌上些草筋,将泥填入模子,用手压实,再用手蘸水抹平抹光,取下模子之后,任其晒干备用。这种建筑材料叫做土基。烟囱的形状多种多样,我们用土基砌墙的时候,就在那间用做厨房的房间背墙上留出了烟道,下端在同样是土基砌成的灶心的略高处留口,上端在背墙的最上端留洞,如此,烧火的时候,黑烟就在气压的作用下沿着烟道升上天空。

这片土地上有许多可以用来烧火的植物,修剪下来的梨树枝,林地里箐沟边的灌木丛,还有东一棵西一棵的桉树。这些植物晒干后非常好烧,放进灶膛后,点燃引火的树叶或茅草,唿啦一声,火焰腾起,渐渐地,烟囱里就冒出了灰色的炊烟。这样的灶都是我在雇工协助下,亲手砌成的,灶心的一圈马蹄形的泥埂,关系到一个灶好烧还是不好烧,更是我必须亲手捏成。这个时候,我会有一点小小的得意,因为没有谁能比我做得更好。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必须懂得观察和思考,从观察和思考中发现一些真理性东西。遗憾的是,我做到了,许许多多别人并没有做到。县里有个林业局,林业局下面有个节能办。节能办的师傅为群众打灶的时候,我认真看过,并且在过细的观察中思考。灶打好之后,一般情况下,师傅与主人都会找些易燃的植物,在周围都还很潮湿的灶心里试火。这时候,如果火焰垂直向上,舔了锅底之后又四散分开,包围着锅底,而黑烟则轻松顺当地窜出烟囱,缓缓地随风飘摇,对人一面添柴的灶口,也会有一点点淡淡的黑烟逸出,那么,这个灶就达到火旺省柴不呛人的目的了。当我砌的灶也达到这种效果,我在凝视火焰和炊烟的时候有了更深入的发现。这就是,我的心情分外愉悦,气定神闲,太过专注,就不是物我两忘,而是把整个的我,幻化成了火焰和炊烟,灶心的火焰象什么形状,我就是什么形状。上升的炊烟是什么形状,我亦是什么形状。看着看着,一阵轻微的乱风,左一下右一下,让炊烟在天空中写成了一个人字。这个人字似乎就是我呀,我被头顶的空气和远来的轻风托举,缓缓上升,以至天人合一于无形。

在长期的使用土灶和观赏炊烟的过程中,经历了一些传统民俗的节日之后,进一步发现了我们祖先的睿智和伟大,比如在春节还有祭社神的仪式。透过祭灶神仪式,天地人达到了一种意念或是气场的相通,达到了一种感恩天地的目的。在山地生活中,炊烟总是眼中最美的风景,久而久之,我常常以炊烟为媒介,与上天对话,并把许多感悟和文字写到天上。在华夏民族文明史的开端,就有着山顶洞人举着火把走出山洞的描绘。从此之后,人类的生存生活和发展,都离不开火及依赖于火。而火的载体,木柴和煤炭等可燃之物,都来自大地,今天我砌灶的材料,也都是灶房外的泥土,这些物质,都储存着若干土地的气息和信息,或者遗传基因。间接或直接地,人类的细胞或血液中,也都应该有土地的基因,进而成为精神层面的烙印。

我对灶及炊烟的钟爱,还源自我的童年少年生活。那时的灶更是传统落后,灶底没有铁栅通风漏灰。烧火时就把木柴放在积得很厚的灶灰上,但要把柴架得很空才行。爷爷对我的人生启蒙,就是在灶口烧火时说的。他说:人要实心,火要空心。我的理解就是,好人的心里不能有空气,火要旺,柴就一定要架得空心。我喜欢坐在灶口烧火,还因为灶火的边上,总煨着一个土罐,奶奶把泡醒的蚕豆,放在土罐里煨,靠火的一面,水开了就会溢出来,滋滋地响,蚕豆煨熟了,也会堆在罐口,这就给了我偷吃的机会。我在灶火的辉映下渐渐长大,八九岁时我觉得我已经长成了大人。我选择了上山砍柴。砍柴是我最快乐的事情,在古老县城的古老街道,我挑力所能及的一挑柴回家之时,会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让大人看,让街坊邻居的小伙伴看。我砍的柴在灶里燃烧的时候,火苗的跳动,一定在我的脸上辉映成稚气的笑容。

我还会很严肃地坐在灶口,捧一本书,认真地看。那时没电,用的是煤油灯。煤油还被叫做洋油,很贵。爷爷说:娃娃眼睛好,灶口也能读出秀才来。托爷爷的福,我不仅眼睛好,成绩也好。可惜,当我把秀才理解为当年的大学生的时候,当我刚从小学五年级升入六年级的时候,全国的所有学校都停学了。

坐在灶口烧火,看火苗跳动,给了我许多美好的想象。当我在想象中愉快着,幸福着的时候,有一天下午,肚子突然疼得厉害。那时,吃西药是件奢侈的事情,类似情况,我吃过煨槐果,以及一些常见的草药,效果都很好。这次,奶奶把大铁锅端了下来,用砍刀砍下一些灶心边上的土放在碗里,用开水泡了一会儿,倒出上部没有泥土的水,加上一点红糖,让我喝下去,一会儿之后,肚子也就不疼了。在这个很土很土的灶里,一切都有妙用。比如灶灰,在有火炭的灶灰里焐洋芋和黄薯,那是最好的事情了。一旦真的吃多了,又会肚子胀,那么,就喝点灶灰水吧,它有消胀化食的功效。灶灰水最大的用途,我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就知道了,那就是用它洗全家的被褥和衣服,至今,我的鼻腔里似乎还留有用灶灰水洗后晒干的衣物的气息,有一丝涩,有一丝甜,很亲切,很温暖。

在果园,雇工中的农妇做饭,总有让我生气的时候,她们大多来自山区农村,用惯了火塘和柴火,但总是不懂得灶的原理,不懂得柴的金贵。烟道口堵塞了,黑烟往外冒,呛得流鼻涕淌眼泪,仍不知道毛病在哪里。烟囱太拔火,火苗直往烟道里窜,烧很多柴,灶心留下很多炭,仍不知道炒菜为什么熟得慢,汤为什么总烧不涨,柴为什么用得很多。这时候,就得让我来动手了,并在灶前给她们讲道理。在家乡这片多山而广袤的土地上,每一个生命的出世,一睁开眼睛就离不开柴和火了,它是生存之必要,是生活之必然。有土灶有炊烟的地方,就不会饿肚子,就不会有严寒,就会在贫困中升华出诗意。我是从城市跑到山野来接受苦难和寻找诗意栖居的异类。在城市人的眼里,由于我写了很多山地诗歌,其中大多与炊烟有关,并都用微信传达到那些天性还向往着大自然和土地的人的眼睛里,唤起了他们的向往情怀,就把我的环境称为仙境,就把我这个农人称为诗人。

研究和改进柴灶有很多学问,这个过程让我很累,也让我由衷地快乐着。比如烟囱,在灶和灶心都很科学了之后,我买了石棉瓦管做烟囱,这物件很好安装也很好调整。它的内径一般是十五公分,这就够了。由于大气压和季节风力的原因,会影响出烟的粗细快慢,我就在灶台上方,给石棉瓦管锯上一道口子,插上一块铁皮,把铁皮推进拉出来调整出烟的顺畅。在日常生活中,我把煮饭用的土灶调整到这一状态,已经是一件意义非常的创举了。许多年前,有客人来我果园烤羊聚会,在我的观察下,被烤的羊是安详的,它的灵魂已飞升到一个高度,以俯视的方式,来观察这场人间闹剧。而烤羊师傅,却被栗炭火烤得全身大汗,面红耳赤。我怜悯这位师傅,便马上在烟盒上画了个草图,紧接着就砌成了一个能烤两只羊的土炉子。这个炉子的诞生问世,更是一次革命性的进步,迄至今日,仍没人发明出比这个更好的炉子。它的技术和原理,至今我仍保密。它的优点是:燃料比传统烤羊省了三分之二;劳累程度,也比传统方法省了三分之二。更重要的是,用它烤出的全羊,外酥内糯,肉更香味更鲜。只是,我用此炉烤羊卖的那段时光里,让果园饲养的矫健机灵的黑山羊被宰杀了许多,我为客人的口腹之欢作贡献的同时,对另一种动物构成了罪过。为了人类的生存,我们已经夺走了许多动物植物的生命,而且,也正在从不间接断地夺取着,所以,由于土灶的存在,由于炊烟的诗意,我们在感恩天地的同时,仍然在佛家的罪过声中轮回。

日子一年年地过去,山那边的城市里,文明程度已经越来越高了。厨房里的灶具,已经从煤气炉、电炉,进化到了电磁炉、微波炉,只有电饭锅是三十多年一贯制的。在这样的厨房里,大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相比之下,我果园里的土灶和厨房、烟囱和炊烟,就显得落后和肮脏、土气和麻烦。偶尔,有城里的访客来了,我就会内心不安,不愿意让他们进厨房。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回避城市,并且不愿意接受城市文明中对我也同样有用的那个部分。有时候客人会说,这样的厨房很长时间没见过了,非常好,烧柴火煮出的饭和炒出的菜更好吃。我很难掂量出这些话的真伪程度,总怀着一份自卑、一丝不安。我在城市停留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对山地生活更有了一种精神的依赖,不知不觉之间,在城郊的一些山庄的门口或者路口,看到了一道菜的广告牌:柴火鸡。我向人询问,才知道柴火鸡就是用土灶柴火烧煮的,当然,选用的鸡也大都是尽可能生态养殖的。如此,我才明白这些上山来看我的访客,他们说我煮的炒的鸡都很好吃是真话,而且,我做的应该是更传统更地道的柴火鸡。这是一种对烹调方法、对饮食文化的回归性的认同,让我对我的厨房、土灶和柴火有了源于传统的自豪感。

炊烟是乡愁最好的载体。小时候精疲力竭地挑一挑柴回家,夕阳西下时,双腿尤为沉重,但只要看见我家房顶上空的炊烟,心中就涌起热流,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家的等待,这是家的召唤,这是家的问候。回到家中,把柴担往院里一撂,顺势坐下,大口大口呼吸着带有炊烟气息的空气,身心便彻底放松,如这时闭上眼睛,就知道什么叫幸福了。

如今的乡村,炊烟已经越来越少了,这因为城市文明的侵入,以及《森林保护法》的实施。但是,即使还有极少的炊烟,点缀着村庄的天空,它也如母亲苍老无力的手,招不回远方的游子。如此,村庄上空若还有炊烟,那一定是苍白的母语,一定是村庄消亡之前的叹息。我庆幸的是,我的万株梨树茁壮成长,每年摘取了许多红果之后,都要对多余的繁枝进行修剪,这就有了烧不完的木柴,还有的,是我传统而恋旧的情结作用着,并且还由此用诗歌的形式津津乐道着。非常真实的情况是:每天黎明起床,推开房门,眼前有三重景观,离我最近的是梨树的剪影,中间是雇工们住的院子,院子上空的一柱炊烟,婀娜委婉,徐徐上升;远景是山峦,箐沟里也正缓缓飘移着云雾。这是我每天感受到的第一幅画面,这画面会让我神清气爽、耳聪目明。特别是,我就会把许多诗意的想象,附着在炊烟之上。有时,夜幕刚降临,月亮会升起得很早,它从东山露头之后,会照亮正在上升的炊烟,我就用“炊烟轻摇月光”这样的句子,把这样的内容用微信发了出去。如此,城里的亲友们,在茶余饭后,就会对我的山地炊烟亲切起来,这就是说,城市的神经,需要山地的景致和气氛来调节。

袅袅上升的炊烟,会熏染了头顶的那块天空,白天有白天的颜色和形状,夜晚有夜晚的颜色和形状。常常地,会有一朵云停住不动,渐渐地变得厚重起来。冬春季节,土地干涸,我希望这朵厚重的云掉下来,变成雨。因为炊烟的原因,头顶的这块天空,就与别处的天空不同,它有炊烟的成分,也就有了我的气息。

离我的山居小屋直径距离一公里的山脚下,有一座古老的寺院叫慧明禅寺,它在西边,我在东边,总是西风的关系,它的香火气息和梵钟的声音,就时时漫过我耕耘的土地,日子久了,我就自然而然地沾染了些佛家情绪。

我生活在城市和乡野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之中,如此就让我对认知事物的广度和深度有了更好的对比。对比之下,土灶是生存物质,炊烟是精神向往,它们承载着太多的中华民族的苦难经历,以及其后的幸福和欢乐。土灶和炊烟背后的故事,已经太多太多,延伸而来的农耕文明的历史,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客观存在,却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向消亡。幸好,有一位文化干部戏谑地对我说:你做好申报文化遗产的准备吧!我猛然省悟,这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文化遗产,而是关乎五千年农耕文明的重要部分,为此,我由衷地高兴起来。更高兴的是:一位过去在城市里工作的同事,经常开一辆汽车,在州县之间的公路上跑来跑去,他在微信里对我说:你的果园离公路就两公里吧,我过路时看见炊烟,就知道你还活着,守住了一块地,也守住了一块天。

炊烟作证,我确实还活着,守住了一块地,也守住了一块天。

饭桌上的故事

饭桌上,我不说话,雇工们便很少说话,气氛显得沉闷。终于,毛军对两条彝汉说:你们喝酒吗?这里有。他俩说:不喝了,平时也喝得很少。抓住话头,我插话说,这里有个老熟人叫罗旺,喝酒喝死了。死了,才会时不时地想起他。毛军又说:他死在他的山地上,几天后才被发现,眼睛珠被老鼠抠了,手指也被咬了一截。

有的人一生与酒结缘,死时还抱着酒壶,这样的人让我羡慕,他们在酒中找到了自己的世界。反正,人活长点活短点都是一辈子,喝酒不喝酒也是一辈子。喝酒才知道酒的滋味,不喝酒肯定不知道酒的滋味。我认识罗旺是因为这块土地。我上山之时,有位本地人指着对面山脊上的桉树林对我说,那是罗百万的。我对此肃然起敬。在这贫瘠的山地上,还能有如此人物!

认识他是因为一次关于土地与坟地的权益之争,他在他的几个兄弟中间显得随和而软弱,我就赢了个以少胜多。之后,他视我为朋友和兄弟,常常到果园来,来了,极谦恭地客气之后,便说要点冷水喝。冷水是酒。我从不喝酒,这酒是买来给雇工们喝的。山脚下的汉人村庄里,有一家人酿酒,不贵,一块五至两块一市斤,苞谷的。我常常去买酒,顺便要三五斤酒糟钓鱼。这个酒坊他比我认识得还早,常常来跟我要冷水,三两次之后,我才明白,这位还被人叫做罗百万的汉子,因为缺钱。

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方圆十里内的农村人,大多数是穷人,少数的,是富人。穷人就穷在有限的土地上,富人就富在土地之外还有门路。那时,大米一块二三一市斤,苞谷五角一市斤。罗旺是守着土地过日子的人,一斤酒钱就显得尤其珍贵。我的土地是从乡林业站转手的,处在坝子边缘东山漫坡上。不知何年何月,罗旺祖上从东向四公里的山村里搬了下来,在我的西南边,一块约五十亩的更为平缓的山地上安家,到了他这一辈,三兄弟分成了三家。他还有一块山地,那就是穿越我的土地之后,向东南约一公里处。他在那里盖了叫庄房的房子,每年一季,种苞谷。如此,他从老家到庄房,都会到我的老院子停留;从庄房回老家,也要在我的老院子停留。停留的次数多了,我的冷水自然就会少了下去。作为回报,他会从庄房带一些蔬菜送我,雨季时,还会顺路捡几朵蘑菇,许多年间,最贵重的就是送过我一小瓶蜂蜜,约一斤重。后来,年年都说冬至节前给我送蜂蜜,但年年都不送。我问他,他说就三窝蜜蜂,割不了多少,要的人多,就没有了。我知道这是假话,蜂蜜好卖,被他卖了买酒喝了。

这样的人是被人看不起的,因为他除了喝酒,一无所长。然而,时间长了,我发现他有一样所长,让我肃然起敬,那就是他的随遇而安的生存能力。比如,有一次我半夜从城里回来,在河边崎岖的土路上,在车灯穿越黑暗的边缘处,荒草丛中突然跳出个庞大的物体,高举双手,哇哇地叫着。惊吓之后,我问他干什么,他说他在河边睡觉,正做着好梦,被我打扰了。我说你回家去吧,他说不回,还要继续做梦呢!还有一次,在我果园的车道拐弯处,被我凌晨下山时的车灯照到,身上染着霜花。更有甚者,在一个雨夜,我发觉我地里无人的守地的小房子里有忽明忽暗的火光,叫了两个雇工举着木棒围了过去,仍然是他。雇工们用木棒戳他,他睁眼看了一下说,正好睡呢,别戳了。之后的日子里,当他又来要冷水的时候,我说你不是人,是鬼。他嘿嘿笑着,回答我说,是鬼就好,我还想做鬼呢,做鬼肯定比做人安逸!

其实我也是个穷人,更是个穷鬼。他常常偷我的东西,哦,不叫偷,叫拿,或者叫摘。他有个不离身的背箩,竹篾的,在秋季,他箩里的一点点可怜的东西,送我之后,不管他回哪个家,都不会忘了摘些红雪梨或者捡些板栗。我从未到过他家,但我知道他没有这两种果树,即便有,那一定是我的树还小时偷回去栽的,而且,他种不出这样成色的水果干果。我的果树近千亩,已经很多很多,结了许多果实之后,被这样的邻居摘了一点,本无所谓。只是,在山脚下的街市上,在一个叫新建的中学门口,有人发现他在卖一背箩红雪梨。我忍无可忍了,找到他,我骂道:你是个穷人,我比你更穷,我欠了几十万的债,说出来吓死你!你是鬼,是个小鬼;我也是鬼,是个大鬼。明天,我也去偷你,大鬼吓死小鬼!他满面愧色,唯唯诺诺,让我举起的手打不下去。

他天生一副和善的面孔,总是笑嘻嘻的,从来找不到一丝愁烦的情绪,在他无知的言谈中,却也会让我找到他的可爱之处。偶尔,下山时他会坐在我的北京吉普的副座上,双手紧紧地抓住扶手,找空与我搭话,他说刘经理,你这车好是好,只是不如骑骡子安逸,哪天我把兄弟的骡子拉来,你试试?有时,在我的老院子喝了冷水之后,天空有嗡嗡的声音,他会抬头专注地看天,然后说刘经理你瞧,飞机飞的不如鸟飞的好看。那时,我会很生气地戏弄他,我说,那你坐一只鸟去北京吧!他仍然嘿嘿着说,北京很远很远的。北京确实很远很远的,那年他四十五六岁的样子,不知道他潜意识里,想没想过去北京的问题。

他讨过两个老婆,都是附近山村里的彝人。第一个老婆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生病死了,留下一个姑娘。姑娘长大了,接了个儿子,即入赘,外地人。姑娘生了个娃娃,娃娃长到三岁时,他说姑娘和他都认为这个儿子要不成,追走了。这时他已讨了第二个老婆,生了第二个姑娘。这个老婆个子矮小,病秧秧的,生了一个姑娘也跟她妈一样。但这个老婆很能吃苦,除了不喝酒以外,生活上也是随遇而安。这样的穷人也有欢乐,四公里外的彝村是他们的真正老家,过年过节时,他们都会穿戴一新,在毕摩的引领下祭天祭地,然后打歌。我第一次看他们打歌的时候,感觉别扭,第二次顺眼,第三次我就进入他们的圈子,学着跳。他们都唱着彝语歌曲,咿咿呀呀的,听不懂。渐渐地,那韵律那节拍感染了我,让我听出了味道,感到快乐,感到优美和神秘。特别,作为神职人员的毕摩,帽子上插了一根长尾雉鸡的美丽羽毛,更有一种既贴近自然,又上达天听的意味。打歌场上的活动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贫穷是多义的,物质的贫穷并不是全部的贫穷,精神的富足也不是全部的富足。就象罗旺说我有文化,文化就是好的时候,我问他,文化能当饭吃吗?我活一天,你不是也活一天?他回答,对啊,我活一天,你也是活一天。一年,我就种三五亩苞谷,一亩稻谷,你种那么多果树干什么?然后又说,你不会喝酒,有些道理你就不懂。

有些道理我比他懂。前年秋天,五十多岁的他,在刚嫁了第二个姑娘之后,又死了第二个老婆。我和他肯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我在我的生活中暂时地忘记了他是正常的,只有当他又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发觉确实好久没见他了。这个好久呢,也许是半年,也许是几十天。总之,见他的时候,感觉他突然老了,满头的白发,门牙也缺了两个,只是脸面光滑,红扑扑的,我知道,这是高血压的表症。他不抽烟,却掏出一盒十块一包的紫云烟来,撕开口子,抽一只,双手送我。我说罗旺,我还以为你死了,怎么还活着发财了?他说,没死呢,你活一百岁,我活八十岁,还早。我说罗旺你高血压,去医院看看,多活几年吧!

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三个月后,一位雇工在饭桌上对我说,罗旺被你咒死了,死在他的庄房里,可能五六天了,他女婿打了几次电话,开始没人接,后来打不通,才去庄房砸开门,他在,死了,眼睛珠被老鼠抠了一只,手指被咬掉一截。听了这个消息,我的心情沉重了一下,接着又释然了。人嘛,总是要死的,这里死了一个,那里又生出一个,对这个世界并没有什么影响。

去年春天,我终于凑了一笔钱,顺着罗旺的庄房往里走,在箐里高差与果园合适的地方接水管。水管一路挖沟埋了下来,至罗旺庄房的时候,我去他的小院子站了一会,抽了根烟。那间泥土石块砌墙,石棉瓦盖顶的房子,经历半年的风雨,仍然完好无损,另一间小厨房里,还有烧了半截的木柴和被风吹去灰尘的木炭。这个时候,我特别想他,想他游戏人生的行为和笑容,以及许多别人无法模仿的可爱之处。土地荒芜了,但永远不会死亡;房屋还存在,比他的寿命还长。

苏北 书法

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没有被埋在处在我果园里的他家的祖坟上,他们的习俗认为,这样的死法不能进祖坟。如此,就被埋在离老家不远的山坡上,孤零零的。

饭桌上的故事总是很短,随意说说就结束了。只是,罗旺的一生,总让我去想,想一些我至今还不明白的东西。

同人于野

老周在树上摘梨的时候,我在树下接梨。一个一弯腰,两个一抬头,我小心翼翼地把红中泛黄的红雪梨接住,又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放进地上的竹箩里。

这是一年中最动人的一景,呆板木讷的老周,让我在仰望时看见他嘴角溢出的笑意。老周已经六十多岁了,短短的白发倒竖着,因为听力太差的缘故,影响了面部的表情。爬树是一种本领,摘梨是一种技巧。老周为我干了七八年了,他已成为爬树摘梨的行家里手。有一个梨落在我的头上了,老周笑笑,大声地说着对不起。我抬头看着他,也笑笑,更大声地说没关系,我的头也想吃梨呢。每株梨树都有着许多斜伸的枝梢,有的梢头梨会被鸟雀啄了几口,这样的梨不管多好都是废果。老周是在看清了这个梨的创口的时候才松手的。因此,我的嘴长在头上,这个梨被我接住后便往嘴里送,猛咬了几口。这样的梨常常是最大最好的梨,我常常在树下吃这样的梨,吃得一肚子都是甜水。常常,我的肚子里,还会因此发出叽哩咕碌的声音。我之所以精瘦了许多,便是吃了太多废果的原因。

老周虽然敏捷地在树上爬来爬去,我还是担心他会掉了下来。掉下来的可能性随时存在着,我便自然地站在他身体倾斜的那个方向,以防他掉下来的时候把他接住。中秋节就要到了,我们在这时候摘梨是为了送礼。我进城的时候总有熟人拉我吃饭,他们总会说山上人进城了,带了山货没有。我对“山上人”这个称呼感觉良好。“山上人”与城里人不同的地方,除了穿着总有些不同之外,还在于我有很多梨而他们没有梨。城里人其实很可怜,当他们吃了很多梨之后,仍然不明白梨是怎么结出来,更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叫做梨。

我让满树的红雪梨受到称赞的时候,便把最大面积的梨树承包给别人,只留下房前屋后的八十五棵自己管理。八十五是个很吉利的数字,算命先生说它含着飞升的意思。我守着八十五棵梨树过着山居的日子,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我在房间里与老子、孔子交谈的时候,常常会神思万里,俨然飞升到九霄云外。

老周被人叫作聋子,聋子很好。他默默做事的时候我默默看书。我们在同一块狭小的土地上生活着,却又截然地分属两个世界。我常常吃饭也常常不吃饭,老周做好饭菜时叫我,我便吃饭;他不叫我我便不吃饭。我不愿因为做饭而耽误了时间,老周不会担心因为做饭耽误了工作。老周的工作并不繁重也不具体,能做则做,不能做则不做,顺其自然。

我只有很少的钱,我们便在很少的钱的范围内过着用钱很少的日子。当然,我只在雇工中留下了老周,是因为呆板、木讷又耳聋的老周与众不同。生活中总有许多机缘,在我的目光离开书本之后,发现他竟然像老子,像孔子,甚至,像释迦牟尼一般睿智。

不言语的人常常最受人欢迎,说话多的人难免惹人讨厌。老周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从不插嘴,也不去看别人的脸。这时候别人会用各种方式表示关心,老周在不得不去看别人的脸的时候,在双方的目光对在一起的时候,把老周当做弱者的那个人却成了弱者,不想做强者的老周却成了强者。“嘿嘿——嘿嘿”老周的笑容自然又慈祥,眼神从容又漠然。

在过去的日子里,老周被别人抱怨的时候我很高兴。因为老周头晚请假回家,天刚亮就回到果园的时候,许多别人都还躺在床上。这时,老周总是不言不语地到厨房里烧水,然后,拿上工具去做自己的事情。他家住在离果园六公里远的一个叫做双堆的村子里,他回家是要把刚领到的工钱交给老伴。

老周家每年的大米都有剩余,我便到他家买米。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那个古老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我知道,门里有狗。老周到碾房碾米还没回来,他女婿把我迎进门的时候,一切随和,然而,当我出门经过猪圈的时候,一只花狗窜了出来,咬住了我的小腿。狗的牙齿上必然有着不可知的毒液,以至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的小腿上还留着紫黑的牙痕。那时,老周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啊呀呀,我忘记说给它不要咬你嘛!”

那时,还有一个与老周同村的姓娄的雇工,他是把梨树的修剪整形活计做得最好的一个,因为分山到户的原因,他辞工回到了那个叫作双堆的村子。之后不久,他便猝死在秧田里。老周把死讯告诉我的时候,又说:“我叫他不要回去嘛,不回去就不会死了嘛!”

老周从家里返回的时候总会带些东西,大春收获之后他家田里的糯谷,碾成米后再磨成面粉,两份,一份给厨房,一份给我;小春收割前的青蚕豆,两份,一份给厨房,一份给我。这是两件我能理解的礼物,更理解的是他天未亮时背在背上,一路走来的辛苦。在这其间,还有一件礼物让我至今不懂,在没有糯米面和青蚕豆的日子里,他从家里返回之时,总要找我,总要让我接受他的一捧水果糖。

老周是不是喜欢吃糖我不知道,只是,不久之前,他顺从地让我把一粒水果糖放进了他的嘴里。老周受伤了,一截尖利的山竹戳在他的小腿上,他一瘸一瘸地走回来的时候,鲜血染红了裤脚,在苍白的脸面上,嘴角不时地抽动着。这时,我的早年积累的经验起了作用,急忙找了一颗水果糖,塞进他的嘴里。我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突然想到这粒水果糖就是他在很早以前送给我的,不知他是否会含出自己的味道。

爬在树上的老周身手敏捷,脸面活泛,这是一种心里高兴着的外在表现。难怪,这是七八年来,我第一次和他在同一棵树上摘梨。过去我是不用摘梨的,雇工中有一个头,我只要把要求告诉他,到时,便会分箱分袋地放好在院子里。雇用很多人的时候有很多累,只用一人的时候仍然累。老周要走了,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受累。

老周在第一次上山找活计的时候,就说明了每年的大春、小春季节他都必须回家。他有三个女儿,两个嫁出去了,一个招女婿进门。在本地的乡俗中,叫做“接儿子”。可是,两个嫁出去的女儿都不时地让老周去做活,接来的儿子也会骑摩托来果园,把老周接回去打农药。老周是从来不说谁长谁短的,他嘴上挂着的只有老伴。老伴老矣,不时生病,老周从不沾烟酒茶,便将工钱全数交给老伴。由此我想,老周回家时带来的水果糖,一定是老伴对他的牵挂和感激。当然,那糖的甜味里,还有一份只有老周才品得出的味道。

几天前,老周说出了一句智者的话,他说:“我要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这话很平淡,我却从他的嘴角看到了深意。他回去是正常的事情,老者老矣,家里还有个多病的老伴。而我呢,我为什么就要回去呢?

有人一再和我谈转让果园的事情了,我不得不让步说:“转让可以,但我得守住我的山居小屋和八十五棵梨树,十年内不考虑下山。”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而且,老周也没有明确地对我说他这次回去就不再来了的想法,只是我有那么一点感觉而已。

想想蹊跷,我上山修为已经十三年,这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在《周易》六十四卦中,十三是天火,同人卦。卦词说:“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此卦中一爻为变,爻词说:“同人于门,无咎。”今天,我和老周同人于野,同在一棵树上摘梨,同享中秋节就要到来的金秋的喜悦,自然是无咎之极之事。不过,老周爬下树来,让我协助他把竹箩背在背上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我要回去了,你也该回去了。”说话时并不看我,像是自言自语。

老周不识字,但他坦坦然,悠悠然地走进了他的晚年。而我呢,我比老周年轻一些,还不至于真的到了“该回去了”的时候吧?看着老周沉稳远去的身影,我想,这里一定藏着些尚不可泄露的天机。

走好,老周。假如你收完稻谷不再回来,我会到那个叫做双堆的村里看你。

背梨的女人

昨日刚说过《头顶果盘的女人》,那是一幅版画,友人送的,挂在二楼餐厅的墙上。今晨到车场看风景,就有背梨的女人从身旁走过。她们背上的每一箩梨,都有七八十斤重,但她们脚步轻松,谈笑着向老院子走去,让我觉得这就是另一幅画了,是果园里一年中最生动的一幕。

这些女人是果园的雇工,是从斜对面西北角的彝族山村雇来的,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已经相熟相融。在饭桌上,她们用彝语交谈的时候,我常常打趣说你们的英语讲得很好,可以去做翻译了,但我听不懂,有些话,我怀疑你们一定在骂我或者笑我。她们都一律地叫我为“阿叔”。她们说:“阿叔是老板,是好人呢,我们怎么会骂你、笑你,你多心了。”

年初的时候,我本以为找不到合适的雇工了,当我的管理者成为新的梨树承包者的雇工之后,通过大仓买卖肉鸡的主顾,找来这么一群女人的时候,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女人的家在对面的西山,她们都有着自己的家庭,有着猪鸡牛羊和果树。但她们却都能安心地在这里工作,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情。她们都已是中年及至老年的妇女,对自己不打扮,对工作不叫苦,总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夜幕降临的时候,她们常常会在院子里打歌、唱调,让我也想参与其中。我想,在长期的山区的居家生活中,女人总会被家庭以及由家庭辐射出来的那个背景所束缚,个体生命的渴求及个性渴求被压抑着。现在忽然换了一个环境,有了一份收入,暂时把那种生活约束抛在一边,无疑会获得一种轻松感和个人抽象的独立感,让自己的精神和心灵得到复苏。这一点,我是从她们的言谈举止、行为习惯和开朗乐观的容颜间发现的,并由此发现了她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真实的本质的生命之美。

《头顶水果的女人》是艺术品,那幅画很美,但是,顶着一盘水果,从夕阳或朝霞中走来的女人,却用一种整体的美,掩盖或者抹杀了生命与劳动的真实,离真正的生活有着客观的距离。当然,艺术的真实是不能等同于生活的真实的,我在肯定和欣赏着艺术的真实的同时,却不能不为生活的真实唱赞歌。

背梨的女人早已走过了人生的花季,可是,其中有一个叫阿花的女人,用名字记住了自己曾经的如花的岁月。阿花是这群人中最高的一个,体形仍然窈窕着,我不便问她的家庭是否就在打歌场上造就的,只想她今天的丈夫,一定是那个山村里打歌唱调的好手。如此,她们常常自发地打歌唱调,一定是对过去美好岁月的追忆,对今天愉悦心情的宣泄,或者,是对明天生活的期望。唱来跳去的民族总让人羡慕,从这群女人的身上,我看见了自己的猥琐。

另一个女人叫阿翠,四十出头的样子。我之所以知道她叫阿翠,是因为她男人来找她的那个早晨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个早晨跟这个早晨一样,不同的是这群女工到另一个方向做活去了,而阿翠被轮了在老院子里做饭。我在车场看风景的时候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东张西望地向我走来,却并不说话。我主动问他:“你找人吗?”他说:“是,找媳妇。”我说:“到那个院子里找。”他说:“不是。”这样说话的男人让我不高兴,便随他去了。他果真是来找媳妇的,被我问了几句又见不到人影,便掏出手机,边打边往老院子的另一个方向走去。我想他一定是听见媳妇在电话里的指点了,便顾头不顾尾地钻入梨树林中,东拐西拐,最终的方向还是我所说的那个老院子。这时我看见阿翠拿着手机,从与他男人相反的方向,即他男人刚才走过的地方出来了。他俩按顺时针的方向,男人在前面,女人在后面,相距圆弧距离大约一百米,绕着池塘和老院子转。这样的找人方式不能不让我觉得有趣,让我把它看作是他们年轻时的游戏。

背梨的女人只在这个晚秋的日子里背梨,其实在梨树刚开花的时候,她们就被安排做着各种准备工作了。这个过程有着修剪、施肥、打药、除草等等内容。当然,为了做饭的需要,她们还得砍柴和背柴。不久前,梨果进入了成熟期,她们还被安排去守护一大片梨树。女人不抽烟不喝酒,也就少了男人因抽烟、喝酒而引发出来的坏毛病。她们在这不断流走的春夏秋的日子里,安静而有序地工作和生活着。

当然,作为女人,她们不可能不回家去,她们回家的天数超过了规定的天数,果园是允许她们让男人或儿子来顶的。我是见过好几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年轻男人的,这就是她们来顶工的家属。中秋节的时候,她们中有人从家中带来很多核桃,有一部分大家吃,有一部分送我。

我在车场看见她们背梨的时候,由于那幅版画想到了“背梨的女人”这个题目,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回到我的房间看书。看着看着,突然想到一个平常不会注意的问题,这就是她们背梨的时候,总会从我的门前经过。我的房侧是车道,她们本可以顺车道回到老院子,而且顺车道还可以下一段坡。而从我门前回到老院子,却要从车道拐至我的门前,有两级台阶要上,阶前的凉棚下,是招待客人的地方,有桌椅茶具阻挡着,没有更多的便捷。如此想来,一定是潜意识在起着作用,我准备收回梨树管理权的意图被她们知道了,她们都有留下来为我工作的意向。现在,她们一趟趟地从我的门前经过,其实就是想让我注意到她们,看到她们对待工作的态度。进而,也许希望我会叫她们停下来,让我看看箩里的梨果的数量和成色,最好,让我挑一个最大最红的梨果尝尝,并称赞说这是最好的。

背梨的工作只是一系列工作的尾声,背梨之前必须摘梨。摘梨是一个愉快的过程也是一个麻烦的过程,更是一个关乎收入的过程。在一株梨树的伸手可以够到的低矮处,摘梨也需要技巧。这时的梨果都成熟了,梨把与果枝相连的木质关节已经松脆,一只手捏着梨果,轻轻往侧方一掰,一个梨就与母体彻底脱离了。这时,若有三两个梨果挤在一起,摘下一个,保不住会碰掉两个。这时摘一个梨,需要用另一只手去稳住另外的三个两个。梨商都非常挑剔,梨面有一点破损,便为废果。这些女人摘低矮处的梨果都十分熟练了,这从梨商挑出的废果的数量上就可看出。可是,要把一棵树的梨果全部摘完,不爬树肯定不行。我看她们爬树的时候比我灵巧得多,不用担心她们会因踩断树枝或者不慎掉了下来。在树上,她们把用装肥料的蛇皮袋改缝成的手提袋挂在枝杈上,或者,干脆吊在自己的脖颈上,摘一个放入一个,待摘满一袋之后,便交给树下的另一个人,换上一只空袋继续采摘。当然,有的梢头梨又红又大,处在用手无法够到的地方,这时,她们会用事先准备好的长竿网兜,一个个地兜住,左右一摆,梨果就落在网兜里了。

这群女人中只有一个唯一的男人,除我之外,所有人都叫他大哥。大哥见我的时候敬我一根烟,我见他的时候也敬他一根烟。他不善言谈,表情生硬,却不声不响地做着些女人们做不了的事情。在摘梨背梨的过程中,无疑他起着组织作用和骨干作用。我之所以喜欢这样的男人,还因为我敬了他一根烟的时候,他总会说上一句:“明年,我跟你干。”

今年的红雪梨卖样不好,外表不够光鲜,这是少用各种药剂的结果,但本地尝过滋味的人都说,味最浓最甜。人也一样,这群在今天一趟趟背梨的女人,她们没有城市女人的颜色,但她们的内里却满含着最本真的品质。她们离开自己温暖的家,到这里挣一份工钱,已属委屈之举。如此,若她们在明年春来的时候,愿意为我工作的话,我想让她们既有集体之乐,也有家庭之乐。把一片地划给一个人或一家人,给基本工资加高额提成,让她们既可个人进行也可家庭进行,还可在她们划定的辖区内,因地制宜地搞点副业,比如猪鸡牛羊,比如冬瓜、南瓜。

背梨的女人一次次从我门前经过,我从竹帘的缝隙中看着她们,想象着明年此时的情景。

地气是无形的,却让我感觉到一种力量。我被这种力量托举着,脚步轻快起来,身心也通泰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想跳高的意念,让我无由地触动了头顶的树枝。

好汉阿邓

浓眉大眼,黑黑的脸,中等身材,肌肉结实,走起路来肩膀晃动,这个彝族汉子叫阿邓。

一场热闹结束了,三十来个雇工作鸟兽散,我唯一记挂的,便是其中的好汉阿邓。阿邓离开果园的时候,途中撞了摩托,断了肋骨,但他一声不吭,当夜敲开城里的一家私人医院,包了副草药,便回家了。想想我有些对不起他,给他付的十天的工钱,也许还不够支付药费,还得忍着伤痛,还得修理那辆摔坏的摩托。道理总是道理,我若不请他上山,他就不用下山;我若不供酒给大家喝,他就不会喝多了一点;假如我不给他们一些梨果,它的摩托就不会重心不稳;假如我早点给他们结账,让他们在天黑前离开,就不会前途模糊。总之,阿邓在西南方向的山脚下,把肋痛的信息遥传给我,让我的肋骨也似乎隐隐地痛了起来。

我想,我应该去看看阿邓了。

事发的那个晚上,当所有人都走了之后,当一切都平静之后,我在一片狼籍的凉棚下发呆,嘴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心里毕竟轻松起来。轻松之余,想象着即将到手的一笔相对可观的钱,又听到冥冥中的一声喟叹:“真累!”这时,我的开着三轮摩托送部分雇工下山的管理者打来电话,说阿邓的摩托撞在路边的石头上了,损坏严重,人也伤了,但似乎不重,位置在离果园七八百米的弹石路上。这样的电话让我心惊肉跳,幸好,人似乎伤得不重。数年前,果园里养羊的老板阿才,就是在下山途中,离开我二十分钟之后撞死的,这阴影,一直笼罩着我。

这一天真累,累得难以言说。电话刺激了我尚且潜在的精力和体力,我马上驱车下山,行至果园路口,拐上乡村道路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停下车来,给我的管理者打电话,那头说,伤得不重,你最好别来了,我送他去医院吧。想想也对,我便揣着忐忑的心,调头返回果园中部我的诗情画意的山居小屋。这是一公里的距离,我在这一公里车程的时间里假想了若干可能。

这是异常紧张的十天工作的最后一天,为了按合同卖出二千株大青树。过去我断断续续地卖出过几千株大青树,方法都是我负责数数收钱,买主自挖自运。这个方法是在大青树紧俏,我让价很低的情况下成立的。如今,市场角色进行了转换,只要有人真买,我便不惜辛劳地真卖。不过,在若干次真买真卖的成交中,这是一次数量最多,难度最大,要求最为苛刻的买卖。闲时说话,我会有感而发地对别人说:“一件事策划对路了,还没动手,便成功了一半;一件事策划偏差了,还没动手,便失败了一半。”这是经验之谈,听者无不颌首称是。如此,这次的卖树行动,我是在动手前策划了若干方案的。在若干方案中,我听从了我的果园管理者的意见,事先找了两个人谈话,让他们当小工头,负责召集人马,施工时分为两队,各负其责。这两个小工头之一便是阿邓。其时我不知道阿邓是谁,他在不久前挖百余棵大青树的时候被我的管理者看中,说阿邓特别肯干,树挖得最好最快,只是脾气有点倔。对此,我说没问题,我喜欢这样的汉子。

我认准了阿邓是谁的时候特别关注他的言行。在地里,他挖的树确实比别人的多且好,好就好在那个土球特别形似小时最爱抽打的陀螺。这样的造型让买主满意让抬树者轻松,成就了我最愿意看到的结果。矛盾总是在情况的不可把握中产生的,两位小工头召集的人马不够数量,且又不时地借收谷子、做客的名目缩减三个五个。这样,每天挖不出一百五十株,不能装走三车,我便失信于买主,并会给自己造成很大损失。不得已,我的果园管理者便每天到十二公里外的劳力市场找工,为两个小工头补充新鲜血液。殊不知,如此结构便形成了长工和短工,正规军和雇佣军的区别。雇佣军大都是一些劳力市场上的“油子”,经不起战阵,且不服管理。在地里,雇佣军做活时不懂要求也不接受指导,阿邓便与之发生了口角。雇佣军都是些散兵游勇,他们的目标是用软磨硬拖的方法对待雇主,待太阳西沉,吃了晚饭,拿了一日的工钱走人,明天,再另寻一个更好糊弄的雇主去。

如此,在最后一天的这个晚上,所有雇工都在凉棚下喝酒吃肉,而我在旁边的餐厅里陪着买主笑谈的时候,从他们的喧哗声中,我听出了潜伏的危机。这样的危机我经历了很多,我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我想知道个大概,亦想以我的形象产生些震慑力,便借故从凉棚下人群中穿过,绷着脸,目不斜视。这时,凉棚下静了下来,而正房里却乱了起来。正房里正在给每人发工钱,发一个走一个。这时有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正在争吵,说为什么他的工钱比别人的少十块,如此,拿在手里该补还的二十块就不补了。我的发放工钱的管理者则据理力争,寸步不让。不让最好,若让,会乱了阵脚。这事本与凉棚下潜伏的危机无关。凉棚下,正酝酿着阿邓与雇佣军之间的可能的战争。这战争的导火线便是酒。

我坐回餐桌前的椅子上,继续与买主,与另一起刚来的可能的买主谈笑风生的时候,那个争十块钱的男人走了进来。我明白他要做什么,便不看他不问他,继续着我们的笑谈。这是一个理着年轻人时髦的马蹄形平头,穿着一件红色短袖的在农村为爷爷级别的男人,他大模大样地拿起桌上的白瓷茶壶给自己倒茶,壶里没水,他又找壶。在我的眼角余光里,我看出了他强作横蛮却又胆怯心虚的情状。这时,我听见阿邓在车场上大叫大骂的声音,又瞥见凉棚下的许多人围了过去。“阿邓要打人啦!”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抬了抬屁股,稍顷,又坐了下去。

眼前的这个老男人消失了,车场的吵闹声也弱了下来,领了工钱的雇佣军们,在漆黑的夜里作鸟兽散,让我把他们乘坐的摩托,想象成长出了善于在暗夜里飞翔的翅膀。

我在餐厅里给我的买主们敬烟敬酒,我期望在第二天能如数拿到卖树的钱款,并希望和新来的买主有一次新的成交。我吸进很多烟也吐出了很多烟,时间在烟雾中称动着并且安静着。人渐渐少了下去的时候,我的心也渐渐松了下去,但我知道阿邓和他的几个亲随没有走。这个时候,我的该结账了的买主要走了,他们要到果园坡下的水磨坊山庄歇息,我送他们到车场,发现有一辆挂满了装着梨果和行李的摩托挡在车前,便喊阿邓把它移开。看见这辆摩托的时候,凭我多年的行车经验,便感觉有些不妥。虽不妥但那时却不便说。

渐渐地,所有人都离我而去,我轻松孤独又寂寞地坐在凉棚下,守望着近旁的一片灯火和远处的一片黑暗,这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和我说话,他是挖机驾驶员,是我把挖机当吊车,请他为我顺利地装了二十余车大青树,他没有走,是他不想走。我觉得他是个诚实的人,也想留他住下,再为我清理上部因雨水而塌方了的车道,好让他多带点钱回去。我对他好感,便也对他家所处的那个离县城不远的小山村好感起来。

我们貌似轻松的随意谈话,时间已是深夜十二点,我的那个果园的管理者还没有回来,也没有电话来,这让我心中惴惴不安。在这过去了的一天时间里,他送人接人已跑了四五趟,并在地里忙前忙后地招呼,刚才给许多人结账,自然已让他头昏眼花。他在最后一趟送人的时候,又碰到阿邓出了车祸,如此,我在担心阿邓的同时还担心着他。我不愿多给他电话,出于我的一种戒备意识。过去,我的一个雇工在地里受了轻伤,被送到镇医院治疗,医生说必须缝针,便缝针;必须输液,便输液;必须找家属来签字,便找家属;又说必须住院时,家属也随之说必须住院。这其实仅是皮肉伤,是劳动中常见的那种轻伤,第一与生命安危无关,第二并没有伤到筋骨,但在那些必须面前,只能让伤者住院了。住院必须陪同,那就由伤者的家属陪同。这一切都离不开费用,伤者很明事理,很硬气,他说这钱他出。伤者的话常常不能成立,第二天,伤者家属说了,医药费之外,误工的工资,陪同人的工资、生活、车费,伤者的营养费如何?

我不愿马上去看阿邓,是防范他周围的人和他的家属,在这次事故中,他已领了工钱并离开了果园,这本已不在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中。出于道义,我不该不闻不问,可是,前车之覆后车之鉴,还是先守住界线再说。

我忍不住了,给我的果园管理者打了电话,他说还在医院里,医生说无大碍,先包一副草药看看,明天照片。又说,我没力气了,不回来了。此时,我担心的不是阿邓了,我担心他会出事。于是,我对挖机驾驶员说,和我走一趟吧,今晚还会有事。

我驱车到阿邓那个村子路口的时候,又打电话,那头说,他们全都回去了,我的车掉在坎下了,弄不上来。是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两点。把三轮摩托车从坎下拖上来真费周折,幸好我常备着拖车的钢绳。但是,轿车拖三轮摩托,本不应费多大的力气,而那仅是后轮掉下坎去,前轮翘在路上的三轮摩托。奇怪的是,在换了几种方法拖拉的时候,它却纹丝不动,疑惑且懵懂之中,我们在寒风中打着电筒,围着转了十数圈,仍不得要领。最后,当三人用尽全力去摇动车体的时候,听到咔的响了一声。如此,我让他二人在我后拖的同时,猛推车体,这才终于将三轮摩托车拖了出来。回到果园,天快亮了,我们忙着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下午,我的果园管理者电话问阿邓,他说片照出来了,肋骨断了一根,小事。第五天过去了,第十天过去了,阿邓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如此,我的戒备是多虑了。

好汉阿邓,我敬重你的能干和人品,明天,我将和我的果园管理者,买一些礼品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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