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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志杰:艺术教育是为培养有创造力的人

2020-07-06李香玉

教育家 2020年18期
关键词:教育者天才当代艺术

李香玉

多年来,邱志杰始终以热情而多产的形象活跃在艺术界,被业内人士评价为中国当代最有创作激情的艺术家之一,他在架上艺术、影像艺术、行为艺术、装置艺术、多媒体艺术等方面均做出了实验性的探索。2003年以来,邱志杰投身当代艺术教育,多年致力于实验艺术教育体系尤其是社会性艺术和科技艺术的构建。2016年,被聘为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院长,2017年在中央美术学院创立了EAST科技艺术教育国际联盟,以教育者的责任与担当,对美术学院和实验艺术在中国当下的使命进行了追问和定位。作为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独立招生考试设计者,邱志杰对美术考生的素质要求和对美术高考改革不断思考,对出题思路和评分标准进行了新的探索与改革。

艺术与教育,是“贯通”与“互济”

《教育家》:2003年以来,您投身当代艺术教育。您认为艺术家和教育者是怎样一种关系,分别承担着哪些责任?

邱志杰:在我看来,艺术家和教育者是一体的,我持有一个“互济论”,即二者是相互滋养的。比如我常年“战斗”在国际当代艺坛一线,多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等,我带回来的是实战经验、第一手信息,是还没有被格式化的、非常鲜活的东西,因此我才能成为一名好老师。所以我倾向于认为,艺术院校的教师必须是优秀艺术家。当且仅当他是优秀艺术家的时候,他才可能是一名合格的教师。

反过来,正因为我多年一直在教书,才会“被迫”不断进行理论思考。正因身为一名教育者,我才成为比原本可能成为的更好的艺术家。所以我认为,大艺术家、好艺术家,不得不同时是个教育者。

能创作出好艺术和能教别人创作出好艺术,是两个境界。艺术家是用艺术作品去影响人,艺术教育者是用自己的方法将学生培养成具有创造力的艺术人才。只有持续学习的教师,才能理解正在学习的学生。只有持续学习的教师,才知道知识持续在更新,方法不断在演化,他才可能对实验抱有开放的态度。此外,很多艺术家在艺术生产里容易迷失自我,被美术馆机制和策展机制“绑”着走,慢慢地就会开始停止反思,而年轻人的提问往往会把你拉回到艺术根基上来,让你思考一个人到底为什么需要艺术,这个社会到底为什么需要艺术。

《教育家》:在您的教育经验里,教与学是怎样一种关系?

邱志杰:我认为教师和学生是师兄弟关系,我倾向于教自己感兴趣但又比较陌生的内容,我就像一个小组长,是学习的组织者,带领着学生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在今天这个时代,可供学生自学的资源很多,教师、教材也并不垄断,所以对教师而言,带领学生进入一种爱学习的状态比教给他们知识更为重要。最近上网课我就感觉特别好,因为上网课可以共享屏幕,我可以将做研究的过程演示给学生看,便于教给他们学习的方法。

是学生们的崭新,逼着我不断进行学习。我深爱教育这个行业,这是一个唤醒我们不断对抗麻木和僵化的志业。只要我们善于学习,一拨拨学生将会不停地教会我们该如何去教他们。在这个意义上,学生也是我们的老师。

创造力,是艺术教育的灵魂

《教育家》:从美术专业的大学生和研究生的现状反观我国中小学美育,您认为有哪些值得反思的地方?

邱志杰:艺术教育,尤其是儿童艺术教育,应该以培养具有批判性思维和活跃创造能力的人为目标,而不是用高雅的贵族想象来麻醉少数人。我认为幼儿和青少年的美术教育,应该从古典艺术向当代艺术倾斜。古典艺术,当然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的,因为古典艺术可以培养人文素养,可能让人变得精致、文雅、有教养。从历史经验来看,古典艺术是典型的贵族教育的组成部分。而当代艺术更加鲜活,讨论的就是我们身边的问题,当代艺术所强调的对话、沟通和互动,都有助于人们精神生活中公共空间的形成,渗透着平等的氣息。让当代艺术成为国民艺术教育的基本方式,才可能让独立观察和反思的态度成为普遍的人格,让尊重选择和差异的思维方式成为人际交往的规则,让真正活跃的实验和创新成为人们最珍视的价值。

当下,幼儿园的美术教育很大程度上受到当代艺术的影响,注重手工、注重创造力开发。中学阶段的美术教育反而是最弱的,因为这一阶段的目标是中高考,所以对美术课的重视程度远远不够,并且美术课也是那种比较正统老派的东西。某种程度上,中学美术教育给高校美术教育带来了很大困扰。

《教育家》:在当下的儿童艺术教育中,已不局限于培养孩子的特长,很多家长是抱着让孩子体验的心态报名各种艺术兴趣班。这是儿童艺术教育一种比较理想的状态吗?艺术对孩子的成长主要起到什么作用?

邱志杰:我认为这是一种比较理想的状态。家长们千万不要抱定要让孩子从小就走艺术道路的想法。因为孩子长大以后的世界,不是我们今天所能够完全想象的世界,那个时候的艺术,也不是今天的家长所能够完全想象的艺术,甚至也不是我这样的所谓专家能完全想象的。从小对孩子进行艺术教育是对其成长和未来发展极其有益的,即使你以后要当科学家、工程师、经济学家,艺术教育都能够对人的开放性和创造性有所启发。虽然目前还没有严密的逻辑论证来证明艺术教育能使人在科学上更具创造力,但统计数字表明,确实如此。有论文比较过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家和没获得过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所受过的艺术教育,明显前者要优于后者。这虽然不是一个逻辑真理,但却是一个统计学真理。

另外,艺术教育能够培养孩子的发散性思维。真正懂艺术的人,相信一件事情可能有无穷多的解决方案,而非唯一。可以说,学艺术让人不钻牛角尖。思维是发散性的,姿态是开放的,我相信这对一个人从事各行各业都有好处。

《教育家》:您认为如何更好地发挥艺术教育对于全民精神审美的作用?

邱志杰:一方面,艺术对孩子来说更多是一种开放和创造力,对全民来说可能更多是一种宽容和理解。因为艺术教给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画展上有很多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艺术把互相保有差异的权利展现在人们面前,它会让人接纳别人与自己的不同,并对此抱有一种宽容的态度。这不只关乎人的幸福感,更关乎整个社会的良性人际关系,能够促进社会的和谐。

另一方面,要唤起人们的自尊,我们不得不去唤醒人们的创造力。因为最能带来自尊的,就是让一个人成为创造者。让他们有机会去做一个潜在的艺术家、业余艺术家、间歇性的艺术家,甚至全职艺术家。通过广泛的艺术参与,激发普通人的幸福感和创造力,完成个人解放与社会责任的贯通。只有当人们自己是创造者时,他才能对身边其他的创造者抱有宽容和尊重的态度,他才可能用审美的态度关注身边的世界,并且对创造充满开放。他自己的人生将因此变得开放和通达,而整个社会也将因此开放和通达。

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都离不开科学精神

《教育家》:在您看来,科学精神对艺术创作和艺术教育有着怎样的影响?

邱志杰:在艺术界,普遍认为艺术和科学是两回事,今天的艺术界大多数人相信天才和灵感,强调科学精神在艺术界是一种比较激进的想法。但我发现,那些能够不断自我突破、不断找到新的历史使命的艺术家,无不是具有研究能力、投身于研究的人。自古以来,真正优秀的艺术家,其工作方法其实跟科学家是非常相似的,他们要思辨、要建立模型、要做实验,来证伪或求实。艺术创作本身并不是浪漫主义者所想象的那样——艺术家是一群“神经病”,这完全是个误解。

既然艺术创作都与科学创造的工作方法相似,那么艺术教育就更应该追求科学性与合理性,因为教育是科学化的,教育学是一门研究教育的科学,它属于社会科学的范畴。作为一个教育者,我是不能相信“天才论”的。他如果是天才,那么我教不教他,似乎都不能阻止他成为优秀的艺术家,这样的人就不应该或者用不着来学校;他如果不是天才,那么我再怎么用心教他也帮不了他——这种理论显然侮辱了教师的职业必要性。艺术家要把人变得有想象力,不需要他本身是天才,而需要我们用科学的方法来确保不是天才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变得富有创造力。所谓“名师出高徒”,不是说名师的运气特别好,他招到的学生碰巧都是天才,而是这位名师手里有方法,这套方法是什么?就是符合科学规律的研究方法。作为教育者,如果相信“天才論”,那是一种不民主、不平等的想法。

《教育家》:从2019年中央美院实验艺术专业的考题来看,科技方面的常识、逻辑能力显得越来越重要。您倡导以理性精神构建具有历史使命感的中国实验艺术体系,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邱志杰:如果艺术创作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去进行的,那么艺术教育当然也可以用科学方法来进行。过去,美术学院可能更多强调文艺方面的素养,而忽略了数学和逻辑方面的素养,把创造性基于天才和灵感之上。其实创造性来自批判性思维,而批判性思维是基于严谨的逻辑思维和求证的意志。真理和美是统一的,一个人不了解科学,就不会真正懂得什么叫美。比如黄金分割线,作为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之一,是有其数学合理性的。

2019年我出的专业课考试的考题里面有逻辑题,不过专门挑了比较简单的,今后还会加大逻辑题的难度。在我看来,高中的文理分科也是不合理的,文学家没有数学思想,科学家没有艺术素养,是整个国家的损失。我周围不少老师认同这种想法,我们要面对新时代,要培养新时代的艺术家。过去的美术学院,缺少逻辑、理性和数学方面的教育,这是一种缺失,必须尽快弥补。中国的产业要升级,要由中国制造变成中国创造,就要以培养有创造力的人为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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