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学》杂志1937年第2期《普希金诗抄》的汉译问题
2020-07-06白霄灵(AngelinaParkhomchuk)
白霄灵(Angelina Parkhomchuk)
摘要:1937年《文学》杂志发表的《普希金诗抄》是蒲风和叶可根合译的上田进翻译成日语的普希金的六首诗。该六首诗是蒲风和叶可根1937年合译普希金作品的一部分。本文将从进行翻译的理由、作品选择、节奏、声音、意义、结构等方面研究蒲风和叶可根合译《普希金诗抄》的问题。
关键词:普希金;蒲风;上田进;转译
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的《文学》杂志1937年第2期发表了六首翻译成中文的普希金的诗,翻译者为蒲风和叶可根,名为《普希金诗抄》。包含的诗歌为《冬夜》(?Зимний вечер?,1825)、《给普斯真》(<И.И.Пущину>(?Мой первый друг,мой друг бесценный...?),1826)、《阿里恩》(?Арион?,1827)、《三泉》(?Три ключа?,1827)、《回想》(?Воспоминание?,1828)和《预感》(?Предчувствие?,1828)。[1]
该六首诗是蒲风和叶可根合译普希金作品的一部分,1937年其他文学杂志还发表了更多他们翻译的诗歌,包括:《自由》《白天日光消失了》《沉思着徘徊在郊外》等16个普希金的作品,后来被编入1938年1月20日广州诗歌出版社出版发行的《普式庚诗钞》。
蒲风和叶可根都不会说俄语,蒲风在对《普式庚诗抄》的《后记》承认:“我们又都不懂俄文而是重译日文来的,所以错谬之处定必不少。”[2]他们翻译的普希金诗歌选集是根据日本上田进所译《普式庚诗钞》转译的。[3]因此,中文本和原本之间的差别相当大。本文将从进行翻译的理由、作品选择、节奏、声音、意义、结构等方面研究蒲风和叶可根合译《普希金诗抄》的问题。
一、普希金在中国的接受
伟大的俄国诗人普希金(1799年7月6日—1837年2月10日,旧式译为普式庚),去世后被称为“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的名字(以“伯是斤”的翻译)在中国最早出现于1897年6月《时务报》第31册《论俄人之性格》。[4]像很多其他国家一样,中国从小说和戏剧开始翻译普希金的作品。1903年戢翼晕把《上尉的女儿》从日语转译成中文,名为《俄国情史》,该小说成为第一个翻译成中文的普希金的作品。[5]1927年《文学周报》于第4卷20期发表了几首孙衣我译普希金的诗歌,普希金以诗人身份才逐渐得到全面的展现。[6]
1937年作为俄国著名诗人普希金逝世百年纪念,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1936 年很多杂志已经开始大量地发表普希金诗歌的翻译,而1937年普希金的诗歌开始进入普希金作品集。而蒲风、叶可根合译的《普式庚诗钞》成为中国出版的第一部普希金诗集,收入了五十二首译诗。
二、普希金诗歌的翻译者以及其进行翻译的理由
日文本的翻译者是上田进(1907年10月24日—1947年2月24日,上田進),是日本的文学家。上田进出身于东京,原名为尾崎义一,1928年开始在《前卫》《左翼芸术》等杂志发表诗歌。曾经翻译过俄国、苏联和德国的作家,大部分翻译的作品是小说,而不是诗歌。虽然上田进已经有一定的创作诗歌的经验,开始翻译普希金的作品之前却几乎没有翻译诗歌的经验。[7]
1936年东京的(ナウカ社)出版了上田进翻译的《普式庚诗抄》(《プーシキン詩抄》),1948年长野的山川书店出版了该书修改的第二版本。本文将用第二版为例,与第一版会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区别。
在《普式庚诗抄》第二版的后记中(初版没有后记)上田进表述,他认为普希金就在短诗中最正直的表达了自己。上田进自己认为普希金的诗歌比其他作品更亲切,他珍视普希金对人生的热情和纯粹。关于选择诗歌的标准,上田进写道,他从普希金的代表作品中选了符合自己品位的诗歌。[8]
中文本的翻译者是蒲风和叶可根。蒲风(1911年9月9日—1942年8月13日)是中国诗人,原名为黄日华。1934年去日本留学,积极参加“左联”东京分盟的活动。[9]1936年夏天蒲风结束在日本留学生活回国。
当时他已经有想法开始翻译合译日文本的《普式庚诗钞》,让俄国诗人普希金到国内的诗坛。蒲风总是批评当时的“新月派”和“现代派”诗人,认为他们的诗歌“虽然词藻华丽,但内容空洞,感情异常贫乏”,[10]是“毫无烟火味的缺乏人的情感的神秘的象征的诗”。[11]蒲风叹息:“可怪的目前还有许多青年人学他们,这真是中国诗坛的一大隐患。”蒲风认为,“诗人的任务应该是表现和歌唱现实……主要是热情地歌唱”,[12]“我们来唤起诗界人士青春的热力是必要的”。[13]中国诗坛所缺乏的热情,蒲风在俄国诗人普希金这里找到了。据蒲风的看法,他所翻译的《预感》充满了这种青春的热力。[14]蒲风一直强调,“诗歌是武器,而歌唱是力量”,[15]认为“我们需要一而再,再而三次地来研究,检讨,学习”普希金。[16]
蒲風还提到普希金诗歌的另外两个值得学习的特征:民众的语言和自我奋斗的倔强的精神。[17]蒲风是中国诗歌会审提倡诗歌大众化最卖力的一个。他说,“所谓大众化,是指识字的人看得懂,不识字的人也听得懂,喜欢听,喜欢唱”。[18]
蒲风还赞赏普希金“充满着热烈的生气”,“歌颂‘自由或者歌颂十二月党员”,“对专制政治投下了讽刺”。[19]这能解释蒲风对要翻译诗歌的选择。虽然后来他发表的《普式庚诗抄》的诗集收入所有的上田进翻译的诗歌,在《文学》杂志发表的诗歌只包含了创作时期接近十二月党人起义的诗歌。
虽然蒲风早就想翻译普希金的诗歌,在没认识叶可根的情况下,此愿望也许不会实现。蒲风自己承认:“只有他,我曾略述了我的心意。”[20]1936年,蒲风从日本回国后在福建学院附属中学担任高中国文教员,[21]认识了叶可根。叶可根的日语水平比较强,因此,叶可根对普希金诗歌的日文本的翻译做出的贡献比较大。蒲风在对《普式庚诗抄》的《后记》说:“这里有半数以上是他译出来的;虽然,任何一篇都经过了我的校对,整理,我不能否认我该当对一切方面负责。”大部分《普式庚诗钞》诗歌的初步翻译是蒲风1937年1月19号离开福州之前做完的。[22]
叶可根(1916年5月28日—?)当时是福建学院附中学的学生,原籍福建省福清县,侨生于日本,[23]日本初中毕业。[24]关于后来生活的信息极少。叶可根是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政经学部经济科毕业的。新中国建立之前迁移到台湾,后来跟文艺术没有任何关系。历任台湾电力公司台北、台中区管理处经理。[25]
二、《普希金诗抄》节奏方面的翻译问题
蒲风和叶可根合译的六首普希金的诗是转译,因此显然失去了大部分原本的魅力。普希金的天才不仅在于内容的表达、词语的选择、诗歌风格的革命,而是在于重读音节和非重读音节的顺序、阳性韵和阴性韵的轮换,以及所带来的韵律、节奏和轻快的回味。
上述的六首诗当中,《三泉》用五步抑扬格,《给普斯真》和《阿里恩》用四步抑扬格,而《回想》交替六步抑扬格和四步抑扬格。抑扬格是比较清晰、稳定、明亮、泰然的格律,而四步抑扬格更适合创造抒情的情绪。《冬夜》和《预感》是用四步扬抑格写的。这种格律更激动、鼓舞、飘飘然,帮助创造暴风的怒号、危险的感觉。《阿里恩》里的阳性韵和阴性韵的顺序比较复杂,而其他五首诗里的阳性韵和阴性韵是轮流交替,创作非常轻松的节奏。
日语是黏着语,声调是高低型的,而不是像俄语轻重型的。因此,把俄语诗歌翻译成日语面临一些节奏的问题。上田进的翻译是无韵自由诗,但因日语本身的节奏特征,还是比较悦耳。而蒲风转译普希金的诗歌只依靠上田进的日文本,对原本的节奏毫无所知。他们的转译也是无韵自由诗,完全失去了普希金笔法的轻快性。蒲风自己创作的诗歌也大部分为无韵自由诗。
不过值得提到,《三泉》中的第四行里蒲风偶然猜到了并发展了原本的节奏:“辉耀,喧嚣,洶涌,迸流。”双字动词的列举很恰当地描述湍急的水流,此手段创造的节奏有点像俄语的抑扬格节奏。而日文本的“輝き ざわめきつつ 湧きかえり 迸りながれる”诗行冗长,每个词语也过长,阻碍急速行动的感觉的出现。
三、《普希金诗抄》声音方面的翻译问题
二十世纪初发展的俄国形式主义非常重视诗歌语言和平常语言(散文语言)的区别。其代表人物雅库宾斯基(Л.П.Якубинский)主张诗歌语言具有心理语音学的特征。[26]跟平常语言而言,诗歌语言不仅具有实用价值,还具有自身价值。俄国作家果戈理(Н.В.Гоголь)曾经强调“悦耳之音”的重要性,把它比作教堂的“熏香”,祈祷开始之前会引起适当的心情。[27]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家经常会举作为善于诗歌语言的诗人普希金为例。比如,布里克(О.Брик)在《声音的重现》(?Звуковые повторы?)文章分析了普希金和其他俄国诗人的诗歌中的音响重现,以证明这些我们注意不到的声音的重现发挥很重要的作用。[28]
《普希金诗抄》所包含的《三泉》一首诗中,普希金在第四行里采用了辅音重叠的手段:“Кипит, бежит, сверкая и журча。”为了描述水流的潺潺声,中国的翻译者也采用了此修辞法:“辉耀,喧嚣,洶涌,迸流。”虽然重现的辅音不一样(zh和x),效果却相同。而上田进在其翻译没有采用此手段,蒲风和叶可根在不认识原本的情况下,只依靠不完美的日文本时,成功地翻译了几个单独的诗行。
四、《普希金诗抄》意义方面的翻译问题
至于意义的表达,上田进的翻译是意译,比较自由,而蒲风和叶可根是直译,几乎是词对词翻译。上田进为了更流利的翻译,会变换诗行,改变诗节中的诗行的数量,用自己的话表达原来的意义,他找到了一些比较有趣的表达方式,具有自身價值的诗行,而蒲风和叶可根保存了日文本的模样。
比如,《回想》里普希金把“良心的谴责”(угрызенья)比作“内心蛇的悔恨”(змеи сердечной),而上田进采用更富有诗意的“悔恨の蛇が眼をひからせている”(内心的悔恨蛇的眼睛闪着火)。中国的翻译者重复日文本的手段。《冬夜》的“То по кровле обветшалой/Вдруг соломой зашумит”(有时会用禾秸在破旧的屋顶上沙沙响),上田进翻译成“古びた屋根の藁を/かさこそ鳴らすとおもえば”(如果想起破旧屋顶上的禾秸怎么沙沙响),而中国的翻译者译为“想起了古旧的屋顶的枯藁/那沙沙的鸣响”。他们虽然打破了原本的首语重复的结构,但非常有趣,充满魅力。《预感》的“И твое воспоминанье/Заменит душе моей…”(你的回忆要在我的心里代替……),上田进译成“するどお前の面かげが 私の心に……を 注ぎこんでくれるだろう”(你的面影就要把……贯注在我的心理),汉译为“这样,你的面影,便已……灌注到我的心中了吧!”在《给普斯真》中上田进做的改变也很恰当。
日文和中文翻译没有反映一些普希金采用的高雅文体的诗词。跟之前的诗人对比,普希金使用的词语接近于普通人的语言,但他还是采用一些比较高尚的词语,如:“стогны”(街道)、“риза”(衣裳)、“упование”(期望)等。
蒲风和叶可根只依靠日文本,没看到原本,因此,重复了一些上田进犯的错误。比如,在《三泉》的第一行中上田进漏掉了相当重要的词语“мирской”(世俗,人间的),蒲风和叶可根果然也省略这个词语。《给普斯真》的第一行日译和汉译省略了“Мой первый друг”(第一个朋友),描述这位朋友对普希金的重要性的短语。“普斯真”这个姓的写法本身在日译出了问题。现在Пущин译为普辛,而上田进当时应用的プーシチン(Pūshichin)可能是源于英语(Pushchin)或德语(Puschtschin)的翻译。在《回想》中上田进把“смертного”(必死的普通人)错译为“死者”,蒲风重复了该错误。该首诗在日语版失去了很有意思的借喻,普希金把自己的生涯比作一本书,而一些生活中的事件比作诗行:“И с отвращением читая жизнь мою”(嫌恶地读着我的生涯)、“Но строк печальных не смываю”(然而,消失不了可悲的几行)。日文和中文翻译却失去了这种借喻:“私は嫌悪の眼で自分の生涯を見かえし”和“けれど悲しい痕跡は消えはしない”以及直译的“我用嫌恶的眼光回顾自身的生涯”和“然而,消失不了我悲哀的痕迹!”
翻译日文本时,蒲风和叶可根自己犯了几个错误,误会了上田进的意思或者故意修改了诗行。比如,《冬夜》的“обветшалой”(破旧,腐朽),上田进正确翻译成“古びた”,而蒲风和叶可根选择的“古旧的”改本了原文的意义色彩。《冬夜》的“веретено”(锭子)上田进换成“糸車”(纺车),而蒲风和叶可根则把“糸車”翻译成“纺织车”,是另外一种机器,它创造的声音也不一样。俄国农村女士的传统消遣就是纺纱,而不是织布,是一种文化差异所导致的错误。俄语的“гордость”(《预感》)和日语的“誇り”有贬义(“高傲”),也有褒义(“自豪”),而中文翻译者选择的“夸耀”却只含贬义。
五、《普希金诗抄》结构方面的翻译问题
普希金在《冬夜》一首诗中经常采用首语重复(anaphora)。比如,第一节的第三、四、五、七行都从“То”(有时)开始;第三节的第一、三行都从“Выпьем”(咱们喝酒吧)开始;第三节的第五、七行都从“Спой мне песню,как”(请给我唱……的歌)开始。这种修辞手段助于创造民歌的感觉。日译和汉译都失去了这个修辞手段,只保留了“歌”一个词语的两次重复。
六、结语
蒲风和叶可根所翻译的《普希金诗抄》是从日语的转译,因此,该翻译失去了原本所具有的节奏、声音、结构方面的魅力。中国翻译者对普希金诗歌的选择的理由在于艺术和政治方面的看法。
翻译普希金的诗歌时,日本翻译者上田进找到了一些比较有趣的表达方式,其翻译是意译,具有艺术价值。而蒲风和叶可根没有改变日文本的结构和词序,其翻译是直译。不过作为普希金诗歌最早的汉译者之一,他们对中国人介绍了俄国伟大的诗人,他们的翻译具有启蒙价值。而且两位翻译者在一些诗行的翻译中成功地猜到了原文的色彩。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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