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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之史论的思想家底色

2020-07-04范军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5期
关键词:船山王夫之历史

记得30多年前做硕士学位论文时,我选了王夫之文艺美学思想为题,标题取得颇为“文艺”——《古典美学的落霞》;当时导师说这是一块“硬骨头”。当“啃”过之后,方知起初完全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说是无知又胆大。此后这么多年,除了略加修改把学位论文一分为三发表,再没敢轻易去碰王夫之。最近有个特殊机缘,拜读了王先志先生著《船山通鉴论》(湖南人民出版社2019年11月版。以下大多时候采用简称“王著”,下文凡引用此书直接标页码),有一种故友相逢格外亲的感觉,同时依旧心存敬畏。这里不揣简陋,略谈一点肤浅的读后心得。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薑斋、夕堂,又自号船山,湖广衡阳(今湖南衡阳)人,他与顾炎武、黄宗羲并称为明清之际三大思想家。代表性著作有《周易外传》、《黄书》、《尚书引义》、《春秋世论》、《张子正蒙注》、《读通鉴论》、《宋论》、《薑斋诗话》等书。19世纪40年代初,他的主要著作以《船山遗书》之名刊行,大约20年后曾国藩设官书局,重新整理刊印了新版的《船山遗书》,而前些年湖南的岳麓书社则进一步整理校勘,推出了规模宏大、搜罗完备的《船山全书》。收入其中的《读通鉴论》,正是王夫之晚年的呕心沥血之作,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影响极为深远。

在《船山通鉴论》的“绪论”中,作者分四节展开论述,提纲挈领,要言不烦。特别对于王夫之为什么、又是怎样撰写这部大书的,王著写道:

他的主要生涯是一位隐居者,远离政治权力中心,甚至学术文化中心,但是他心忧天下,    感慨着时代的大变化。大明的灭亡才使王夫之由一介书生成为亡国遗民,这个隐居者一生都将自己视为大明子民,自定墓志铭身份就是“有明遗臣行人”。明亡这个残酷的现实不仅粉碎了一介书生的梦想,也唤醒了这个书生的心智,这才有直到生命的最后岁月也要探讨历史的成败得失的心愿,这才有《读通鉴论》这部伟大的旷世遗著。(第4页)

《读通鉴论》,其实就是王夫之读了司马光主编的《资治通鉴》后写的读书札记,对于原著中涉及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以及相关评价进行再讨论、再评说。王著注意到,中华书局版“标点例言”有一段话:“船山史论两种,成于最晚之岁。盖读史有感,随事触发。初无意于文,故每篇皆不立题目;而于上下古今兴亡得失之故,制作轻重之原,均有论列。又自以身丁末运,明帜已易,禹甸为墟,故国之痛。字里行间,尤三致意焉。”王夫之用了差不多60万字的篇幅,对于300多万字的《资治通鉴》做了点评式的评论。对于《读通鉴论》的主要特点,王著从文体形式(札记),立论范围(不限于《资治通鉴》所论),评论视野与历史阐释,观点创新以及评论、史论、政论的“三位一体”等几个方面进行了很好的概括,认同前人对其进行的总的评价——网罗宏富,体大思精。

王著从第二章开始,直到第十五章,主要是分专题(或问题)就王夫之《读通鉴论》涉及到的若干话题进行资料的勾稽和历史的阐释,具体纲目为:德论、天下财富论、民本论、政治论、君主论、宰相论、将领论、三国人物论、历史比较论、批判论、史学论、睿智论。这里,作者没有过多讲求形式逻辑的规则,而是针对具体问题或话题,有感而发,述评结合。该书结构用一句说散文特点的话来讲,叫“形散而神聚”,这个所谓“神”,就是王夫之的历史观,背后是其思想家底色。王著最后这样写道:

王夫之与司马光这些不同见解的是非曲直可暂且不论,无妨看作历史学家与哲学家对于历史的不同解读,应作前代人与后代对历史的当下理解。重在为当世之治资鉴是司马光纂史的目的,意欲替后世求鉴故充满洞见是王夫之的著书理念;司马光是作史编纂,王夫之是评说历史,两者的出发点不同。故而解释具有多样性不足深究,恐怕也无高下之分。故王夫之更多哲学的深刻,司马光则更多史学的持平。王夫之与司马光有诸多不同,有一点似乎有相通性,即司马光是历史学家里最懂得政治的,又是政治家里最懂得歷史的;王夫之则是哲学家里最懂得历史的,又是历史学(家)里最懂得哲学的。两个人的隔时空对话的精彩,或许正在这里。王夫之有句“六经责我开生面”,他的评史论史是“开生面”的。(第458页)

用思想之光烛照幽暗历史,正是王夫之史著的特点和亮点。我认为,王先志先生确实是抓住了问题的要害,因此着力挖掘王夫之《读通鉴论》的现实关怀和思想价值。王著让我们想到西方理论家对历史和史学的认识。

克罗齐讲,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在他看来,我们只能以今天的心灵去思想过去。深受克罗齐影响的英国历史学家科林伍德更是强调“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那意思是说:人们必须历史地去思想,也就是必须思想古人做某一件事时是怎么想的。由此而推导出的系论便是:可能成其为历史知识的对象的,就只是思想,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这里也许可以用一个流行的比喻说法,即:思想是灵魂,抽掉了思想,历史或史学就将剩下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① 尽管西方和中国史学界都有人在肯定科林伍德这一观点的基础上,提出过一些批评,但值得重视的是其基本观点——“人的心灵是由思想构成的”,历史事件则是人们思想所表现的行动——对我们研究历史、研究中国从古至今的历史,甚而对于我们理解王夫之《读通鉴论》,以及王先志《船山通鉴论》不无启示。

王夫之到底称为哲学家好,还是思想家更恰当?我个人觉得后者或许更符合他个人,也更符合中国古代历史实际。葛兆光教授曾说:“相比起来,‘思想史(History of  Thought 或intellectual history)在描述中国历史上的各种学问时更显得从容和适当,因为‘思想这个词语比‘哲学富有包孕性质。”② 王著论述王夫之及其《读通鉴论》,虽使用了哲学家、哲学史等词汇,但在里面主体部分的14章中,实际更多内容是与更具包容性的“思想”相关涉。事实上,无论是陈述历史,还是解释历史,都离不开一定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在王著看来,“任何一个时代的历史都有着当时一代的解读和印记,但其主导精神具有永恒的价值,其所构建正确历史的努力会永留史册”(第18页)。

王先志《船山通鉴论》的另一重要特点或价值在于其现实关照。作者写作此书,不是仅仅为了钻故纸堆的癖好,也不是要发思古之幽情。王著总体风格近于“述而不作”,依据不同专题,分门别类汇辑资料,排列组合,作者自己的观点则点到即止,有点“春秋笔法”的味道。即便如此,其间的现实关怀和问题指向依旧清晰可见。例如第四章《民本论》,其中的第四小节为“轻徭薄赋就是民生”,作者有这样的结论:“在王夫之那里‘生民之生死高于‘一姓之兴亡。统治者必须心里有人民,江山社稷才会绵久。”在列举了唐玄宗及安史之乱等史实后,作者写道:“上至唐玄宗在安史之乱的逃难途中还想到‘勿使掠夺百姓,所以才能转危为安;下至地方郡守兴利除弊才能赢得民心。”“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得到人民的拥护,得民心,王夫之有几句管总的话:‘以得民心为本务。”(第69页)

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聪明的人特别是执政者一定会认真学习历史,深刻反思历史,以免重蹈历史覆辙。在第五章《法论》中,作者抓住王夫之“法的作用在‘定民志”这一观点展开,在盘点了王夫之相关论述后概括说:“王夫之这些论述指出法本于仁,治者依凭的是知人安民。这里的法,不但指法律法治,也包括政治措施在内,其含义广泛,但不论何义,其基点是一致的,就是法必须考虑民的因素。真正的法律精神是以民生福祉为指归的。”(第77页)王著在此章中探讨王夫之对法与情关系的认识,尤其给人启发,富有现实参考价值。作者写道:

中国向来是人情社会,王夫之这段论述,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法与情理如何兼顾的问题。他既指出了法与情的两不相容的对立性,这应该是法律的本质。他也分析了法不顾情之失在于假借名义而摧折五伦,又分析了以情骫法,则乱法殃民。所以在法与情两者之间的把握上就是执法者的素质要求。王夫之为解决情法难以兼顾开出的一剂药方是任官的回避,即不到原籍任官以避免“致法与情两掣”(卷二十,唐高宗一〇)。王夫之在法与情理的考虑上还是重点考虑到了老百姓的心理感受。这实际上在现代社会也长期是一个很难处理的症结问题。王夫之的思考也富有当代启示意义。(第78—79页)

由这番议论,我们想到前几年网上网下舆情汹汹的山东“辱母案”的审理和宣判。确实,在我们迈向依法治国、国家治理现代化的道路上,如何更好地制定法律、如何有效地严格执法,依旧有许多现实的困境。对于历史上的青天大老爷包拯、海瑞,以往总是好评如潮,王夫之也有不同看法。王著专门提及到这一点,可说不无道理。在王夫之看来,包拯和海瑞的“悁疾”是不足取的。其核心观点是“执法者不可过于严苛”。“王夫之法律思想的核心是法本于仁,不仅是法律本身,尤其是执法之人都要本于仁。”(第82页)此外,王夫之主张“法贵简”,“法贵简而能禁,刑贵轻而必行”。他强调“法简”,同时主张“政简”,坚持“法制之不能泥于古”,“治之不可恃于法”等等,其原则精神都是一致的。这些不仅对于我们的法治与法制有启发,也对当下如何“简政放权”,政府如何由无所不包、无所不管、无远不至回归本位——建设服务型政府,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王著对于王夫之史论中的若干精粹,若干思想火花,都一一缕述,适当发挥,颇能启人思智。在第六章《政治论》中,作者特别强调了统治者开通“言路”、帝王勇于纳谏之重要,因为“言路者,国之命也,言路芜绝而能不乱者,未之有也”(卷十四,安帝二);“人君之待谏以正,犹人之待食以生也。绝食则死,拒谏则亡,固已。”(卷二十五,宪宗六)王夫之这里确实有点“上纲上线”了,把言路是否通畅、皇上是否纳谏提高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高度,我想他应该是有充分历史事实、正反经验教训做依据的。讲到皇帝“求谏有道”,王著有一段话论述很到位,也完全可以作为现实的参照:

……唐憲宗标榜以至滥用直谏之名设科取士,鼓励了一些人投机取巧,激成朋党;而且实际提出了一个很重要且带普遍性的问题,纳谏有道,求谏有道,如若失道,就会助长下位者的诤谏失道,“言直而心曲”是会造成很坏结果的。(第96页)

这就让我们联想到当今加强纪检监察,注意来信来访。但如若引导不当,可能诬告成风,奸邪横行,结果或许是小人告君子、坏人整好人成为风气。历史的教训值得记取。

此外,书中论相权与皇权之关系,讲到“宰相无权,则天下无纲,天下无纲而不乱者,未之或也”;论中国与四夷之关系,强调“战与和,两用则成,偏用则败,此中国制夷之上算也”;论中央与地方之关系,王夫之不太主张用“专使”(钦差大臣)办事的制度,而主张加重地方守令的责任,等等,都很发人深省,值得咀嚼回味。

当代著名史学家戴逸曾说:“对现实知道得更多,对历史会理解得更深。”王夫之深山隐居,“论史评史,并非与世隔绝,而是紧紧扣住明末清初的时代背景来理解历史的,他和时代不脱节。这又与他的史学通识大有关联。”(第363页)王先志撰写这部《船山通鉴论》,同样也是不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而且注意环顾当下、观照众生的。毛泽东曾经有个说法:“西方有个黑格尔,东方有个王船山。”诚如王著所言,“从毛泽东的这句评语,人们可以读出这样的信息。王船山是以思想来影响中国乃至世界的人。而这些思想是通过王船山的一系列著述来承载的”。王君先志这部《船山通鉴论》探幽发微,钩玄提要,既丰富了我们历史的滋养,更赋予了我们思想的启迪。

注释:

①[英]R·科林伍德:《历史的观念》,何兆武、张文杰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版,译序。

② 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页。

作者简介:范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主编,湖北武汉,430079。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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